敲門聲響起的時候，福葛有些茫然和手足無措。

        這個時間會是誰呢？推銷員、傳教者還是簽名請愿？福葛頗為訝異地過了一遍可能與他這間近閣樓的單人公寓有交集的工作，畢竟那不勒斯的老公寓樓也不會搬來什么新鄰居……

        福葛有些戒備地打開門，首先看到的是一袋舉到他面前的、黃澄澄的杏。牛皮紙袋后面發出沙沙的聲音，接著瑞貝卡毛絨絨的腦袋探出來。

        “你？怎么——”福葛驚訝地看了眼她身后，老舊木樓梯的轉角有一絲微妙的霉味，夕陽透過一點縫隙孤寂地斜撒下一點點，樓里的寂靜一如往常。

        “噓。”瑞貝卡給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把他扒拉到一邊自顧自踏進室內，直到關好門才小聲說：“別讓周圍人留下印象。我猜得不錯的話，布加拉提應該還沒結束考察期。”

        福葛立刻意識到她說的“考察期”是什么概念，警覺地掃了眼窗外一圈可視范圍。

        “啊不，你的窗外應該還好。畢竟每個人單獨監視的話成本太高了，剛剛只是防范于未然一下，”瑞貝卡熟門熟路地把紙袋放上茶幾，“我很快就離開，你聽我說就好。我現在沒有辦法直接和布加拉提取得聯絡，你懂的，通信線路什么的……對于熱情來說，索多瑪和布加拉提小隊在這上面會比較敏感。所以我想能不能由你幫忙轉達一下？我想要安排一個會面，當然如果你擔心……”

        “什么時候？”

        “什么？”瑞貝卡一愣，實在沒想到這次接觸會這么順利，“最近熱情有出什么事嗎？你怎么——”

        福葛有點無語于她的反應：“哈？你拐到什么上去了？”

        “就是……防備心？你之前不還說過會阻止我的嗎？你想，如果我是有心要害你們怎么辦，你也要幫我這個忙嗎？”

        “不是，有你這么說自己的嗎，”福葛扶額，“那你要我怎么說？而且我也只是轉告布加拉提而已，你是希望我在租的房子里和你打一場嗎？”

        “嘿，放松放松，我可沒這個意思，”瑞貝卡坐了一會兒有些口渴，抓了幾顆杏走去洗手臺，“我去把水果洗了吧，要吃嗎？圣卡夏諾鄉下寄來的。”

        福葛從水池邊撈過一枚圓滾滾的杏，有些新奇地稍稍用力捏下去：“這個要剝皮嗎？還是怎么處理的？”

        “不是吧，這幾年你是怎么一個人活下來的？”瑞貝卡把自己手上的杏瀝了下水，直接啃了下去，“試試吧，在熱烘烘的太陽下面吃會更贊哦。要是覺得手上沾了黏糊的甜水麻煩的話，也可以去了核榨成汁喝。”

        他們就著洗手臺吃掉了所有洗過的杏，福葛不常脫離餐具飲食，弄得有點狼狽，果汁如瑞貝卡說的，亮晶晶地繞著他的手指滴落在舊瓷臺上。

        瑞貝卡簡單用濕巾擦了手，幫他打開水龍頭之后就抽開，令他多少感覺到一種不自然地疏遠。

        瑞貝卡做出一副毫不尷尬的坦然表情（在福葛看來，這算是她的拿手好戲）：“所以發生過什么事？”

        “我還要問你……”福葛低頭洗手，將神情從瑞貝卡的視線范圍撇開，“你的身體是怎么回事？”

        “注意主題啦。最近有什么關于布加拉提的意外狀況？好吧好吧，關于我的事我一會兒會和你說明的。”

        “是在昨天。長話短說的話，是任務對象出了問題，那是個有替身能力的雕塑家。這也是米斯達等修車時候告訴我的……總之，在他看來挺不吉利的，這個雕塑家的能力是能觀測到別人的死相。據說是看到布加拉提的命運……要不是如他的雕塑那樣，要不就觸碰到那個雕塑然后死去，是個挺怪異的事情。”

        “那不就是那個嗎，就是那個什么……”瑞貝卡打了個寒戰，又甩甩頭恢復精神，模仿出一把蹩腳的德國口音，“‘前進或毀滅’那個，叫做霍布森選擇？”

        福葛非常真心實意地為她發散的思維感到疑惑：“什么？”

        “拜托，大學生！我有理由懷疑你們學校的教育水準哦，”瑞貝卡進門來總算笑了下，“就是那個，虛假的選擇啦。比如說講到樂隊的話，就會想到oasis和blur吧，我上學時候大家還老為這個吵起來來著，兩邊的粉絲什么的……路過的話經常被問哪個更好，但是這兩個都是英國樂隊吧？比起這種大熱門，我倒是更關心老樂隊，或者意大利自己的獨立搖滾。啊，抱歉有點扯遠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在想另外的辦法啊，關于這種命運的選擇這些不太靠譜的東西……所以我才說你上司那里也是一個路徑，畢竟布加拉提就這樣維持原狀地走下去，有很多危險說不定是來自組織內的。”

        “所以說，除了雕塑家以外，真的發生過什么事吧？怎么感覺你對組織的信賴比我之前知道的要低很多。你最近還好嗎，我是說，最近過得好嗎？”瑞貝卡試圖在他的表情里找到蛛絲馬跡。

        福葛卻眼神暗下去，又一次撇開頭：“說什么呢……你才是。所謂背叛的事情，和組織有關系吧。”

        瑞貝卡苦笑一聲：“只是遭遇了一伙羅馬來的混混而已，是波爾波的那筆遺產惹出來的事，我因為體質原因被牽扯進去了。你大可不必因為這個問題對組織有什么看法，正常走自己的路就好。”

        “阿帕基告訴了我一些事，似乎只要你還留在小隊，布加拉提就沒法當上干部，”福葛小幅度地搖搖頭，垂落在身邊的手捏緊，“你計劃離開小隊很久了吧？雖然不是以叛逃的方式，波爾波的遺產也只是把它提前了而已。當然，并不是因為你怎么樣，只是組織這么做讓我想到……說到底我們所謂的前途，都是以老板一個人的喜惡來左右的，無能也不一定原地打轉，被看見了才能反而會遭到忌憚和打壓，實在有些……稍微感到有點灰心而已。”

        從這個角度看的話，喬魯諾的計劃對布加拉提小隊也不算是好事？瑞貝卡有些糾結地想，不過還是把信息傳達到位：“那么大致什么時候，還有具體地點，我們能夠討論這次講和？”

        “‘講和’嗎？不是有干部考察的事，而索多瑪那邊也不可能讓出勢力才對吧。”

        “只要避開網路和電話聯絡這種瓜田李下的情況，這邊自有辦法安排妥當的，這些也是會面會解決的問題。”

        福葛沉吟片刻：“總之我先轉告布加拉提，由他來做下一步的決定。”

        “那就順便把這個交給他吧。袋子底下有一封寫給他說明具體情況的信，”瑞貝卡指指裝杏的紙袋，接著支起來拍拍外套，穿過能看見夕陽的范圍“如果想好要和我的上司會面，就帶一面小鏡子作為信號吧。拜咯。”

        “等一下——”福葛有些急切地想攔下她來，又覺得不妥遂作罷，“我是說……瑞貝卡，之后也會是你負責和我們聯絡嗎？”

        瑞貝卡后退一步，面露難色：“這……我也不知道，我……”

        “不和他們見一面嗎？不是說合作的事，只是在那個意外以后……納蘭迦也不太理解你‘叛逃’的事情，他挺想你的。”

        “潘納科特。”瑞貝卡神色軟化了一瞬，又嘆了口氣，正色道，“聽好了，我呢，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真的死掉哦。”

        福葛整個人僵住了，似乎是不太理解她突然扔出來的信息，又有點是不想理解的意思。

        “是哦，我還沒告訴你這具身體的事情，”瑞貝卡抬手，像以前在小隊的時候一樣親昵地蹭蹭福葛的臉，“這些在不久前還是一堆木頭呢。說來話長……只是在遺產的事件里，我被招魂的技術固定在特制的木偶里，又好運地被現在的上司賦予了生命力這樣，不能算是切實地活著吧，是軀體跟隨靈魂的狀態作出這副樣貌而已。”

        瑞貝卡手指背面撫過的皮膚，逐漸和她氣血不足的指尖末梢一樣冰涼，甚至帶上一些些微的顫抖。瑞貝卡于是安撫般捋過她手癢許久的鬢角，拍拍福葛的肩膀。

        “你還記得我之前固定靈魂狀態的那件事嗎？”瑞貝卡問道，“我現在勉強算得上健康，也不是什么沒兩天可動彈的僵尸什么，但是我能夠以這種奇妙的狀態存在的基礎，還是我所說過的‘維系和平’的誓言。你明白吧，這就是所謂由執念驅使的，被弗蘭肯斯坦拼湊出來的身軀……”

        福葛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破天荒地在理智下也咄咄逼人：“你現在幾歲？即使算上作為幽靈的時間，也只有十九歲吧？不要再說這么離譜的話了，你我都知道，在幫派間架起穩定的和平不是什么簡單的事，你……你活得比我們更久，這倒是有可能。”

        “那還是算了吧，我還不想變成被永生詛咒成知了的提托諾斯……”瑞貝卡順著他的說法，感覺有點惡寒，“或者我活的比喬魯諾長的話，要是受重傷了沒他搶修，搞不好會變成重傷瀕死卻沒法咽氣的慘狀，誰知道呢。”

        “如果對你來說永生也是詛咒的話……也是，我怎么敢以厄俄斯自比呢。”福葛說完便知道這個比喻不太妥當，但片刻又恢復了那樣冷靜自持的樣子。

        “潘納科特，你不必……”

        “不是你想的意思，”福葛卻一下輕松下來，悠然說道，“我早就能明白。要我說的話，那些僥幸獲得的高等教育，只不過讓我再清晰不過地認識到，我不過是一介天資平庸的凡人而已。你所期待的未來是件好事，我想，像我這樣自利的人在你的愿景下，也能夠坦然走向光明的前途吧。”

        瑞貝卡露出一個布加拉提式復雜的，類似欣慰里又帶點慈祥的笑容。

        福葛對她滑稽的表情管理報以嗤笑：“當然，要是將來你們搞出那種找死一樣的糟糕策略就當我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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