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巳時過半，該上早課了！”華采看了眼日晷，下意識照例提醒甘霖。提醒完之后又遲疑地問：“老師，今日的早課還上嗎？”

        甘霖望向劉備，如果他們這會兒要走，還是得把這群大神恭送走才行。但劉備好像還沒有要離開的打算，他攤了下手示意，甘霖只好再次福身：“請諸公自便。”

        一樓左偏廳是個教室，平常不上文化課時，甘母和薛氏會在這里架紡紗車和織機，教授姑娘們紡織技術。到甘霖上課的時候，就會拉開可折疊的木長桌、板凳，一排保持半米距離能坐三人，正好夠容納兩排。

        鑒于劉備等人閑坐休息的位置，正好對著這教室大門開口。甘霖在里面說話寫字，外面能輕易看到聽到，導致她不得不臨時更改今日的部分教學內容，以免讓他們聽到一些敏感的東西。

        黑板、粉筆這兩個東西倒是不難做，木板剌平磨光用墨漆刷完晾干就是黑板，石灰燒制后搗碎加黏米水，填入管具中壓制就是粉筆。

        黑板上早就寫好了一道數學題，不過是橫著從左到右寫的，所以劉備等人一開始沒看懂她到底要教什么，只是懷著幾分看戲的心情。

        西席坐而論道，學生們都坐下了，她一個老師卻反而站著講學，多少有些于禮不合。但甘霖不在乎。

        “今天課前拓展，我們講……”甘霖停頓想了一下，“我們講田忌賽馬的故事。在場的人，有沒有知道這個故事的，舉個手給老師看看！”

        關羽熟讀春秋，也喜歡讀兵法。兵家之中首推孫武，其次孫臏，所以田忌賽馬這個故事，在查閱孫臏生平時就知道的。

        關羽舉了下手很快又縮回來。他又不是這些孩童學子，起個什么勁舉手？暗自臉熱地左右望了望，好在都在往堂上看，沒有注意到他的動作。

        但是做老師的都練就一雙刁眼，誰在底下搞小動作都一清二楚。甘霖可不會放過他：“我剛才看見關司馬舉手了！同學們，讓我們歡迎關司馬給大家講講田忌賽馬的故事。”

        甘霖帶頭鼓掌，很快就匯成一片掌聲。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望向關羽，弄得關羽的臉更加熱了，不過也看不出來，猶自坐著。

        “哈哈哈！兄長別扭扭捏捏的了，快上去給大伙講講！”張飛推了他一把，大嗓門笑個不停。

        就連劉備也忍不住抬手掩嘴，笑看著他。

        “好吧好吧！”關羽嘆了口氣只好站起，走上去獻丑。他走到眾人前，先是捋一捋美髯須，組織好語言后緩緩開口道：

        “時，齊國將軍田忌常與齊國諸公子賽馬，設重金賭注。孫臏發現他們的馬，腳力都可分為上、中、下三等。但齊公子們的馬都是國內最好的馬，彼之上馬能贏田忌的上馬，彼之中馬能贏田忌的中馬，彼之下馬能贏田忌的下馬，故而田忌總是輸。

        有一日孫臏對田忌說：‘君只管下重注，我能讓您取勝。’田忌相信并答應了他，與當時還是公子的齊威王用千金來賭勝。

        比賽即將開始，孫臏說：‘現在用您的下等馬對付他的上等馬，拿您的上等馬對付他的中等馬，拿您的中等馬對付他的下等馬。’三場比賽完后，田忌一場不勝而兩場勝，最終贏得齊王的千金賭注。”

        關羽講故事，不算生動有趣，但勝在簡潔明了，下座的陽群和一群姑娘們，還有張飛、夏侯博聽完后都若有所思。甘霖恭恭敬敬地把他請下去后，開始發問：“你們從這個故事里學到了什么？”

        她沒有要人回答，而是繼續說：“我希望你們，不是只留下一個孫臏真聰明的淺顯印象。”

        華采舉了手，甘霖點她站起來回答：“以己之長，攻彼之短。揚長避短，由是可勝。”

        劉備在底下贊賞地點點頭，這個小姑娘年紀約莫十歲，就能說出這樣一番話，稱得上是“孺子可教”。但這沒什么了不起的，劉備身邊坐著的陳袁等人，哪個不是曾經小小年紀便頗有見地了？

        甘霖也點了下頭，但她說：“還不夠，我們來拆解一下這場賽馬競爭。”她走到黑板的空白處，手拿粉筆問：“田忌有幾種出馬方式？”

        “我們先假定他第一場出上馬，出馬次序可以是上中下，也可以是上下中。

        假定他第一場出中馬，出馬次序有中上下、中下上。

        假定他第一場出下馬，則出馬順序是下上中，或是下中上。

        總共，有且僅有六種不同次序的出馬方式。對于齊王來說，他也是一樣的，有且僅有六種不同次序的出馬方式。”

        甘霖畫了一張表格，橫向是田忌出馬方式，縱向是齊王出馬方式。

        “當田忌選擇上中下這種出馬方式，他就會遭遇六個可能的結果。我們先縱向看第一個，假如他正好碰上齊王也出上中下。根據已知，相同等級的馬，齊王的馬總是能贏田忌，所以結果是什么？”

        “齊王贏三場。”底下眾人異口同聲回道。

        甘霖：“對，按照贏的場數，可以在這個對應的框里寫上（3，0）。”

        雖然劉備等人看不懂她寫的阿拉伯數字，但是按照她的發音和語義，可以明白“3”代表“三”，“0”代表“零”。陳群逐漸坐正了身體，對甘霖所畫的表格陷入沉思。

        “但我不想寫成（3，0）。”甘霖用濕布把數字抹去。

        “這是一場競爭，有得必有失。齊王贏了一場，則代表田忌輸了一場。這就好比兩軍對陣、攻城略地，一方得到一座城池必然代表另一方失去一座城池。用（3，-3）更能體現雙方的收益和損失。”

        “接著來看田忌出上中下的第二種可能，齊王出上下中。那么齊王會贏第一、第三場，輸第二場。得二失一，最終得一。田忌輸兩場贏一場，最終失一。在這個框里應該填什么？”

        眾人回：“（1，-1）。”

        一共三十六個格子，甘霖又接著填了兩個。剩下三十二個，正好每人上去輪流上去填四個。表格填完確認無誤后，甘霖把田忌得益的格子都圈了出來。

        “不同順序，所有對戰結果都在這張表里。有六個田忌得益的結果，你們能發現什么？”

        甘霖點了坐在華采身后，表情相對怯怯的姑娘：“若英，你來答。”

        若英的聲音比較細小，甘霖不得不請她再大聲講一次。她漲紅了臉：“盡管出馬順序有所不同，但只要田忌的上馬對齊王的中馬，中馬對齊王的下馬，下馬對齊王的上馬，必然會贏。”

        甘霖道：“恭喜你，你和孫臏一樣找到了最優策略解！”

        若英笑得靦腆，臉蛋紅彤彤的坐下了。

        劉備忍不住和陳群輕聲交流：“如此拆解，倒是別有一番意趣。長文以為如何？”

        陳群點點頭：“明公所言甚是，謂之抽絲剝繭也不為過。”

        他本來是想說甘氏畫的這個格圖，如果用來記賬，可以使賬目極其清晰明了。但又想到現在的賬冊，每日出入是單獨記在一根竹簡上，再整理線制成冊。

        如果要按復式格圖，就要提前制好白冊，并且內容詳略難以安排書寫，提了反倒給自己找麻煩，遂在心里默默否決。不過，家里頭倒是可以先用左伯紙來這樣記賬。

        甘霖：“你們和孫臏一樣找到了最優策略，但還需要再做一件事才能保證穩贏，是什么？”

        夏侯博聽得如癡如醉，有些上頭地搶答道：“我知道！讓齊王先出馬，只要提前知道他出什么馬，再對應我該出的馬，就能立于不敗之地！”

        “然也！盡管史記上沒有記載孫臏讓田忌請求齊王先出馬，但是經過拆解，你自己也能夠分析出他應該是這樣做了，才敢夸下海口。”

        “但是，”甘霖正色道，“如果齊王身邊有人像你一樣，看出了孫臏的這個小詭計，提議同時出馬，又該怎么辦？”

        “這……”夏侯博顯然是犯了難。

        甘霖用手拍了拍黑板：“這就回到了起點，從這張圖里我們能看出，不管田忌怎么改變出馬，他的勝率只有四分之一，齊王的勝率是他的三倍。但現實往往會更為殘酷。”

        “我們可以判斷，這場賽馬的規則是每匹馬只能出場一次，所以還可以賭一賭這四分之一的勝率。但現實中，規則往往是由強者制定，他可以一直用他的上等馬來和你競爭。甚至有可能，他擁有的實力資源遠遠超過你，他的下等馬都能夠勝你的上等馬。我們怎么才能贏？”

        “《吳孫子兵法》開篇有言，注意啊，這個孫子是指吳孫子孫武，不是齊孫子孫臏，兩個人不要搞混了。”甘霖特意停下來提醒，讓眾人不禁莞爾一笑。

        “《吳孫子兵法》開篇有言：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戰爭，是政治的延續。當必須要發動戰爭才能實現政治目的，這就說明國家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一旦戰局失利，政局就會面臨崩潰。因此發動戰爭必須要慎重，不可不察。

        孫子接下去很快又說，兵者，詭道也。所以《吳孫子兵法》的中心思想，就是要盡可能用間接、迂回的方式，以最少的代價來贏得戰爭，避免一對一地正面作戰。

        因為一旦開始正面作戰，就會變成雙方的實力資源消耗戰。土地、糧食、人口的多寡，后方的政治穩定與否，遂成為戰爭勝利的決定性因素。這就是為什么漢初三大功臣，高祖皇帝將蕭何立為首功的原因。”

        簡雍聽了之后，不禁對劉備感嘆道：“甘娘子由田忌賽馬，進而言《吳孫子兵法》之大略，高屋建瓴、深入淺出，名師講學大概就是這樣子了吧？”

        劉備十五歲時短暫師從過盧植，來徐州后也曾有幸聽過鄭玄的講經。兩位先生的講學方式是逐字解經，引經據典，也能講得妙趣橫生，但和甘霖的這種只言大略方式是截然不同的。

        要說他更喜歡哪種講學方式，那毫無疑問是后者。

        她繼續說道：“國與國的交戰尚且如此，人與人之間的競爭又當如何？有為官之取士，大族子弟不事生產，終日可讀詩書。學從名師，因而事半功倍。而庶族寒士需每日勞作以糊口，想要讀書做官，那便是公無渡河，公竟渡河！”

        噢，話題有些敏感了！陳登、陳群和袁渙皆大族子弟，劉關張和簡雍乃寒士庶族。甘霖可不想現在就批判東漢選官制度，那無異于當著劉備的面分裂他的手下，也不愿過早暴露自己的政治觀點。

        甘霖裝作看不見他們一個個斗雞似的眼神，把目光都放回在自己的學生身上：

        “因此，你們在面對那些大族子弟時，除去應盡的禮節，內心切莫妄自菲薄，需知易地而處，你未必不能比他更加優秀。同樣，在面對那些不識字的，比你更窮、地位比你更加卑賤的人的時候，切不可趾高氣揚、自命不凡。要知道如果沒有我，爾等何來的條件讀書識字？總結起來，無非是四個字：不卑不亢。”

        從田忌賽馬還能延伸到為人處事，這個角度是劉備等人想不到的。

        “可這四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就連我今日這樣啰啰嗦嗦，問問自己的內心，也未必沒有在劉使君等諸公面前刻意賣弄的意思！”

        甘霖攤手自嘲。

        張飛忍不住大笑起來：“甘娘子此話，未免過于實誠！”

        如果說甘霖先前奉圖紙手稿，還頗有些故作姿態、忍性矯情。那么現在這般自嘲請人看她笑話，反倒顯得瀟灑自如，令人心生出好感。

        是個妙人。陳登這樣想道，但面上只是微微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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