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備幾次找甘霖都是極守規矩的，自己主動到軍市去坐等，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直接派人要她去劉府一趟。

        再結合先前的那些事，風言風語一傳十十傳百，小沛本地恐怕已經完全沒有敢打甘霖主意的人了，這讓甘母感到十分焦心。

        “這樣下去，人人都會覺得你與劉豫州牽扯不清，你還嫁得出去嗎？”

        甘霖笑了一聲，嫁不出去正合她意，當然她不會直接這樣說：“阿母，何必一定要嫁人呢？招個贅婿不好嗎，你看生下來的孩子還能姓甘！”

        甘母：“什么樣的人會愿意當贅婿？婢生子、隸臣、懶漢？我瞧不起！”

        甘家只是普通農戶，金銀財寶這些東西是完全沒有的，不過眾人手腳勤快，種田、養牲、織布一個不落，可維持日常生計。遇到糧食欠收、經濟困難的時候，甘霖總有辦法支轉。所以甘母到現在也能夠向下鄙視賤籍者。

        “懶漢是不要。婢生子是投胎決定，隸臣多因家中困難才賣身為奴，如此種種皆是意外不幸造成，和他們個人的品行才能有什么關系？伊尹也是婢生子！曾為奴隸，卻能助商湯伐夏救民、治天下太平，為后世之圣臣，今人猶思齊也。”

        甘母被她噎住話，吶吶道：“你書讀得多，大道理我總說不過你。你的事你自己做主，但是你舅母那邊要去說清楚。待翻過年，阿群年及弱冠，你舅母就要給他相看媳婦了！”

        這幾年，甘霖和陽群本來就是互拿對方當擋箭牌，甘母現在對她的婚事不抱希望，接下去就該陽群自己頭疼了。

        甘霖忍笑道：“好。阿母我先去劉府，家里你照應著。”說完就腳底抹油一溜煙兒地跑了。

        甘霖趕路半個時辰，到的時候風塵滿面。劉備一見她就叫下人趕緊把她帶去梳洗，還給換了一身藕色的垂胡袖直裾袍，外罩同色紗衣。服侍的奴婢梳好高髻垂髫后，打開白鉛粉盒還想給她上妝，嚇得甘霖連忙推開。

        甘霖一直穿束袖短打和合襠的長裈褲，突然換上窄口廣袖的綢制衣裙，真是渾身哪哪都別扭。幸虧劉備崇尚節儉，衣擺沒有裁剪得搖曳拖地，需要下人托著走，不然她可能會瘋掉！

        漂亮的衣裙甘霖當然也喜歡啦！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不過她只喜歡看別人穿，自己穿就覺得很不方便。

        這個劉玄德到底在搞什么鬼？甘霖一邊心里打鼓，一邊推開門，腰間掛著的玉禁步在行走間發出叮當的清音。

        劉備轉身，雙眼晶亮地看著甘霖，不自覺地屏住呼吸：如斯美人，果然當配華衣彩服！

        劉備想這樣給她打扮已經想了很久，今日總算找到機會！也不知道她有沒有發現自己的一點小心思：他們二人身穿衣服用的是同一種料子裁成，雖然顏色不相同，但花紋是一樣的。

        甘霖既不是傻瓜也不是瞎子，當然發現了。她盯了一眼劉備的衣服，再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然后問：“劉使君，這是何意？”

        劉備突然走近似乎想要握住甘霖的手腕，但動作一頓察覺到自己忘情所以，不合禮又收了回去。他道：“今日有一宴會，與你有關，你需在場。”

        甘霖：“什么宴會？”

        “到了你便知道了，隨我來，莫讓其他人久等。”劉備賣起了關子，甘霖心里猜難道是蔡昭姬來拜訪，但算算日子又覺得不可能，她寫的字送到劉備府上也沒過幾天啊？

        迷茫的她被帶到議事廳，見廳內分坐兩排，右邊依次是關羽、張飛、簡雍，左邊依次是陳群、袁渙……什么宴會，分明是會議！

        劉備對甘霖說道：“其他人你都認識，這位是治中從事魯肅魯子敬。”

        他說完又轉看向魯肅：“她姓甘，字煦之，也參與議事。就坐在子敬你的下位，如何？”

        甘霖傻了，魯肅傻了，可以說在場的人除劉備之外，全都傻眼了。

        甘霖當然不會認為自己不配參與議事，只是、只是她萬萬沒想到會是劉備主動打破這種桎梏，把她公開放到謀士這個位置上來。

        她看了一眼其他人：關羽、張飛目前還只是驍勇的斗將，沒有統率三軍的能力。簡雍點在了外交，陳群點在了吏治，袁渙點在了民治，好不容易有個魯肅點在了戰略，但戰術微操上仍舊主要依靠劉備自己。

        所以說歷史上諸葛亮為什么能封神啊！無短板的六邊形戰士，一個人能把上面的事務都包干了。

        由于手底下的人才實在是太缺，也不怪劉備要把甘霖拉入伙，男女之別他已經顧不上了，有才能他就用！

        甘霖先向魯肅行了一禮，隨后便坐在末位上，神情嚴肅、目不斜視。

        歸根結底，她只不過是多個出主意的人罷了，本質上沒有任何實權。至于說泄露軍機，陳群想到這里自己也覺得好笑，堅決否決了這種可能性。

        簡雍等人見甘霖如此鎮定，那他們也沒什么好大驚小怪的，其才智有目共睹。于是眾人在驚訝過后，皆不發一言。

        這個情勢讓魯肅更加吃驚，他見甘霖身著華服，相貌非同一般，以為她是什么高門貴女。既然旁的人都沒意見，那、那他這個新來的就更加沒有意見了！

        魯肅愣愣地作揖回禮，不敢多看。

        劉備感到高興，如果有人不滿他還得盡力安撫，現在看來可以省了這個力氣。他坐上主位，宣布開始議事。

        魯肅提出的戰略主要在三個大點：豫徐合流據江淮之險、同宗相親和尊帝命以攘不臣。后兩點或許存在分歧，主要是陳群和袁渙覺得變數太大恐不能成行，但第一步先取豫州打郭貢所有人都達成了共識。

        除了甘霖。

        陳群：“初，兗州叛迎呂布，只剩下鄄城、范縣和東阿縣為曹操固守。郭貢率數萬大軍至鄄城，卻被荀彧以空城嚇退。郭貢雖有心兗州，然其心不堅。所謂數萬大軍，多是他到豫州后自募的郡兵和民夫，能戰之士不出一萬，所以不敢恃力。”

        陳群此言基本是否決掉了甘霖提議的可行性，同時為劉備軍去攻打郭貢增加勝利的信心。

        甘霖最早的提議是把郭貢引到兗州去攪渾水，先不和郭貢正面打。她出此提議，自然也是有她的戰略計劃：據徐州進取山東，然后以山東之勢包卷河南。本質是要先接手徐州穩固根本。

        這是因為她知道陶謙在今年年底去世，陳登、麋竺很快就會迎劉備為徐州牧，可劉備等人不知道。

        豫州是遲早都要取的。如果所有人現在就想一鼓作氣進取，以及劉備先攻取部分豫州地區，會為他入主徐州后處理丹陽將兵增加很多籌碼。所以甘霖也不反對，道：“此事是我思慮不周。”

        魯肅聞言又大吃了一驚，他認為她在沒有軍報的情況下能想出這種計策，已經算十分了不得。于是出言緩和道：“一人計短，眾人計長，方有今日之議也。”

        簡雍接過話：“豐年時萬人之士，一年的軍資需六十萬斛。今有魯治中奉獻的六千斛糧，再加上小沛可以調動出去的總計三萬斛糧。呂布軍現在有多少人，我等不清楚，若只以萬人計，再加上本地蝗蟲不食的豆菽、桑麻、苜蓿、薯蕷等，可支撐一個月。”

        張飛拍著桌子低吼道：“才一個月這怎么夠！我們能給呂布送糧，那袁紹就不會給曹操送糧嗎？”

        甘霖：“河北地廣物博，人口眾多，袁紹不僅能給曹操送糧遠超過三萬斛，還能給曹操送人。”

        這……聽起來更讓人絕望了。

        甘霖：“乞火不若取燧，寄汲不若鑿井1。現在雙方不是暫時休兵么？宜勸其就地置軍屯、民屯，屯田之民免服兵役和徭役，以吸納無地流民，盡快播種宿麥。”

        屯田不是什么稀奇事，早在漢武時期長年抗擊匈奴，為了解決糧食問題，屯田于邊防，戍衛與墾耕兼顧。陳登被陶謙任命為典農校尉，就主持著徐州的屯田事務，只不過面積不大，且沒有落實成經濟和社會制度。

        還是那句老話，屯田要先有田，這無異于是在本地豪強的虎口奪食。但如果有個動不動就抄家滅族、屠戮郡縣的曹操近在眼前，這件事的阻力于呂布而言，又變得不那么大了。

        “無主荒地收歸官有，分田之使用權于民。按最后的收成算，借官牛者什稅其四，不借官牛者什稅其三。每人限制耕田畝數，避免廣種薄收。宜相土，修水利，使其精耕細作。”

        甘霖說的其實就是民假公田，這也不是新鮮事。唯一不同的是東漢民假公田，稅率是應用“計牛輸谷”，以土地大小和租牛數提前固定好數目。牛租都是什稅一。

        假設算定好要繳50斗，也不管你最終收成有多少，到點了就去官衙上繳50斗。

        但如果按甘霖說的分成制，最后收成有200斗，借了官牛就繳走80斗，沒借官牛的繳走60斗。

        袁渙聽了之后強烈反對：“兩漢以來多是十五稅一，有時甚至三十稅一。豐年不多增收谷，遇到水旱災則免除當年田租。你卻要以分成制，什稅其三，暴斂如斯，非王者之法！”

        秦法什稅五，袁渙沒有當面罵“近乎暴秦”，已經算是很克制了。氣氛頓時凝滯住，然而坐在上位的劉備表情一片肅穆，看不出來他心里認可誰。

        陳群沉吟片刻后也表達了反對：“十五稅一之所以定額收取，是因為天下之大，不可能每家每戶都派去官吏去實地監督收成，然后秤算。所以只能估計每畝的產糧，然后出一個定值。如果要照你說的去做，吏員需要多少？從哪里選拔？又如何監督這些吏員不中飽私囊？”

        他的反對更從實際出發，即行政成本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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