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霖：“我不知道袁先生這賬是怎么算的。考慮到袁先生從來沒有當過窮人的家，那我就來說一說。”

        劉備聽到她這話眉毛跳了下，但還是沒有開口，正坐在上位由得他們爭論。

        “自景帝二年至今日，單指表面的谷租一項，明文是三十稅一。但農戶真的能種上田，普遍還需繳納田芻、田稿稅、農具稅等雜稅，實際上是以十五稅一收取。桓帝靈帝以來，因大造宮室所需，田租又附加了每畝征收十錢的稅。”

        袁渙站起爭辯道：“今農夫五口之家，以一人耕田二十畝，畝產三斛，得六十斛，去掉田租也足以生存！”

        “袁先生，你所講的情況是風調雨順下壯年的理想可得產，考慮到老人和孩童力有所不逮，五口之家百畝之田，年產最多在兩百五十斛。田租雖輕，但田租之外還有口錢、戶芻、算賦、獻費等等。加之鄉官里吏的“吏奉”或“傳送”，變換名目上下其手，一年一戶至少要繳納兩千五百錢。”

        遇到自然災害，輕的田租是會被免去，可重的種種人頭稅可沒說過也會免。

        “若不想妨礙生產拒絕徭役還得繳納更賦三千六百錢。豐年一斛糧百錢，則至少要賣掉或上繳六十一斛。已經是什稅其三。這還是在豐年，家家戶戶有那么多田可種的情況下。如果碰上水旱、寒凍、蝗災，就算糧食漲到萬錢又有何用，百姓們早就已經餓死、破家亡戶了！”

        “三十稅一，十五稅一，皆是王者之法。可這王者之法為何到了桓靈年間，天下卻盜賊蜂起，黃巾大亂，令社稷有顛覆之危？百姓若是能活得下去，誰會愿意去造反？說到底，是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1

        甘霖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其他人的目光便開始左右碰撞、互相打量。關羽看向張飛時，還忍不住點點頭。他出身底層，又關心士兵，自然知道甘霖所說不假，甚至現實情況要更糟糕。

        袁渙原先以為甘霖提出屯田什稅其三、四，純粹是無的放矢、極盡暴斂，沒有料到這是她經過調查和初步估算得到的定率。

        “徭賦皆免，專事農產。以定率租取代定額租，豐年時可多繳糧，欠年時不使民破家。”袁渙并非胡攪蠻纏之輩，屯田的好處他自然也能夠看到。但他氣未平，盯了甘霖一眼：“你可知這是極限？”

        甘霖被他問得心中羞愧，屯田這個事本質是變相的農奴制，把人固定在田地只許進行農業生產。曹操定在什稅其四、五，她就定在什稅其三、四。但是比爛好，不意味著就是好了，少一點的剝削那也是剝削。

        她回道：“此僅為戰時過渡政策，待四海平定，便會廢除。”

        袁渙：“民若不樂意？”

        甘霖：“不許強征，也不許強留。”

        然后袁渙坐下不說話了。甘霖知道，他這一關是過了。

        “至于陳先生所慮者，我所言之屯田是要避免廣種薄收，需事先勘查過土壤肥質，相過水利，精耕細作以達到田半而糧倍。所以專事監督收成、秤算的吏員也無需多，就從軍中選拔。軍紀嚴明且軍法無情，此外隨處設立缿(xiàng)筒，許匿名民告官。如何？”

        民告官，無異于以下犯上。但民告官并不是完全被堵死，只是有時候限制少，有時候限制多。缿筒——匿名舉報箱是趙廣漢于漢宣帝本始年間，在潁川太守的任上所創。陳群身為潁川人，自然對這段往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陳群盯著她看了一會兒，轉向眾人道：“甘娘子提議屯田事，這每一步都算得很清楚，是有備而來啊！”

        其余人聞言不禁笑了起來，劉備臉上也滿是笑意：“那就請甘娘子為咨問，長文盡快擬出一個章程，屆時由子敬押糧攜去，務必要說服呂布行此事！”

        魯肅出席提議：“明公，不如再派一人留在呂布軍中協助此事，考其得失，我等也可引為鑒。”

        他莫不是想把呂布當做小白鼠，先進行屯田試點？

        “這……派誰去好呢？”劉備一時犯了難，屯田之事初試至少需要半年，在場的幾人他可一個都離不了那么久！

        袁渙站起來回道：“渙有一從弟，名袁敏，尚是白身。善武藝，足可自保。且他對水利農事，頗感興趣，有其獨特的見解。明公若是不嫌棄他粗鄙，就派他去吧。”

        舉薦自己的同族做官是一種政治信號，意味著他不僅從個人上認可你這個主君，還會將自己的家族力量也一起傾注進來。劉備大喜過望，直接定下人選：“有道是，舉賢不避親仇。既然曜卿作保，我又有什么可擔心的呢！”

        糧食的事情暫且議罷，接下去是此次會議的重頭戲——打郭貢，怎么打？

        劉備：“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云長，你將探馬所得的消息，與眾人言之。”

        關羽起身，在中間展掛開一副豫州郡縣地圖，從北往南依次介紹：

        “梁國九城自去年袁曹匡亭之戰后，便為曹操所據。然兗州亂后，郭貢趁機襲占，駐軍治所下邑縣，以及薄縣，意圖窺探北方。

        豐、沛是高祖皇帝起興之地，因明公在小沛駐軍，故郭貢分兵五千駐軍豐縣，守東方門戶。譙縣乃豫州治所，郭貢在此駐兵主力，但主力絕不會超過兩萬。

        相縣為沛國治所，袁術所置沛相舒劭駐軍萬人于此，相縣以南九縣都在袁術的勢力范圍之內。”

        諸侯控制地方并不是治下每個縣都去駐扎個幾千人，而是在治所和處于重要地理位置的縣城駐扎，強干弱枝，否則就是有百萬大軍也不夠分的。

        從地圖上看已經一目了然，張飛的大嗓門立刻響起：“應該先去取杼秋縣！杼秋離小沛近，而且沒有重兵駐扎。兄長，給我三千人，我必為你奪下此城！”

        陳群和袁渙對軍略攻伐之事并不擅長，因此謹慎地不作表態。但甘霖聽了之后直搖頭，張飛一眼暼見，兩道黝黑的粗眉便直直豎起來：“汝搖頭是何意？看不起俺老張么！”

        甘霖連忙擺手：“吾絕非小覷君之勇武，只是以三千人圍攻杼秋，不可能一天就攻打下來。如若就近之豐縣派兵來救，屆時內外夾擊，我軍危矣！”

        關羽接過話：“豐縣若派兵去救杼秋，城內必然空虛。我再引一軍去攻豐縣，其難自解。”

        “此圍魏救趙之計。”魯肅點頭肯定，但他隨后又話鋒一轉：“但若其不顧豐縣，先專注吃掉張司馬之軍，然后在杼秋重整兵馬，報予郭貢引大軍來圍，又該如何？”

        關張二人一時語塞，劉備見此開口催促：“子敬有何妙計，快快講來！”

        魯肅摸了摸他才蓄沒多久的胡子，一邊思量一邊言道：“莫如待豐縣來救，關司馬引軍在后，張司馬回軍對豐縣軍形成包夾之勢，盡力殺敵。郭貢大軍不來，就蠶食此二縣。若大軍來攻，則棄二縣走。”

        “棄二縣走？！”關羽想不通，“我等將士以命搏殺才得來的二縣，怎可輕易說棄就棄！”

        甘霖已經完全理解了魯肅的思路，她接言道：“打郭貢，不在一縣一城的得失，而是要盡我所能滅其兵力，如此方可攻守易形！”

        魯肅不禁神情激動，拍案而起：“甘娘子知我心也！”

        劉備面無表情地盯了他一眼，魯肅以為是自己言行無狀，假咳一聲坐回去。

        甘霖笑了下，繼續說：“吳孫子兵法有言，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為不得已2。我等要令郭貢率大軍來攻城，但地點不能是在豐城和杼秋。”

        甘霖說話掉書袋，也不知張飛聽沒聽懂，但他已經開始下意識求教：“為何？”

        魯肅把話接了回去：“豐城和杼秋新得，人事不清，城防殘破，非久守之地。所以要詐敗，引大軍至小沛。路途越遠，其行軍愈勞，此為以逸待勞！”

        甘霖：“三軍之眾，可使必受敵而無敗者，奇正是也；兵之所加，如以碫投卵者，虛實是也3。我軍取二縣是虛，滅其主力是實。另外還需一支奇兵突襲克敵。”

        劉備：“奇兵從何而來？”

        魯肅：“魯國有新相，駐著一千的并州騎兵，明公何不向呂布借調？其糧草軍資由我軍籌措。”

        劉備聞言大喜，撫掌感嘆道：“好好好，就這么辦！”

        魯肅和甘霖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已經把作戰計劃的框架都搭好了，接下去就看劉關張三人的臨場發揮。畢竟參謀和指揮作戰，還是存在極大的壁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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