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回來了。”

        米蘿回過神來的時候，陳政彬已經(jīng)走到了自己面前。

        他推開落地窗，拉著米蘿的手坐到沙發(fā)上：“怎么晚了這么久？爸等了你一個小時，飯都沒吃幾口，剛剛氣呼呼地回書房了。”

        “路上堵車。”米蘿勉強地掛上微笑，“你知道的，最近很多外城的人都進來了，到處都是車。”

        “我看到昨天宴會的新聞了，你還是那么好看，整個會場上那么多人，我一眼就能看見你。”陳政彬自嘲地笑了笑，“我以后要是跟你一起出席這種活動，怕是要給你拖后腿了。”

        以后。

        每當陳政彬用飽含憧憬地語氣說起他和米蘿的以后，米蘿都覺得他是在威脅自己。

        但米蘿只能保持微笑：“不要妄自菲薄。”

        她抬頭看了一眼樓上，“我這么晚才回來，爸是不是生氣了？我去找他說說話。”

        “等一下。”陳政彬喊住她，“爸的心情不是很好，你可能要多注意一點。”

        “誰又惹他不高興了？”

        “是我。”陳政彬愧疚地低下了頭，“爸讓我簽婚前協(xié)議，我沒答應。”

        米蘿愣了一下，轉(zhuǎn)頭看向他。

        陳政彬長嘆一聲，用極委屈的腔調(diào)自怨自艾：

        “我知道，爸一直不大看得上我的出身，總覺得是我貪圖你家的錢才想娶你的。我也不是不愿意簽這份協(xié)議，但是協(xié)議的條款實在太侮辱人了，我實在沒辦法接受。”

        他揪住米蘿的衣角，可憐巴巴地說：

        “阿蘿，你也認識我這么多年了，我是什么樣的人你最清楚不過的。我是真心想對你好，想和你做一輩子的家人。要是我簽了這份協(xié)議，豈不是永遠是這個家的外人了？這樣對我，也太不公平了。”

        看著他微微泛紅又隱忍不落淚的眼睛，米蘿在心中無聲冷笑。

        是啊，你是什么樣的人，她的確再清楚不過了。

        三個月前，在約定的咖啡廳里，陳政彬也是用這副人畜無害的表情，說出了對米蘿而言最為殘忍的威脅：

        “你竟然是仿生人，怎么會這樣呢，我真是做夢也想不到你竟然不是人類……我雖然知道仿生人也會跳舞，但是沒想到竟然能跳得這么好，甚至將人類也比下去了。米蘿，你怎么可以欺騙我們這么久呢？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我相信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放心吧，我會幫你保守這個秘密的。只要你嫁給我，我們就是一家人了。《仿生人禁令》規(guī)定了，私自制造、購買和隱瞞仿生人都是重罪，等我們結(jié)了婚，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了，就算是為了保護我自己，我也會拼死保護你的。

        “米蘿，嫁給我吧，我會一直對你好的。”

        他將刀子架在了米蘿的脖子上，微笑著懇求她嫁給自己。

        世上怎么會有如此的人，如此懦弱，又如此心狠。

        米蘿不動聲色地扯出自己的衣角，溫柔地說：“你放心吧，爸那邊由我來勸，婚前協(xié)議這種東西，我們之間根本不需要。”

        陳政彬聞言，面上雨過天晴，他一把抱住米蘿，用聽起來極度真摯的語氣說：“阿蘿，你真好。”

        米蘿面無表情地順了順他的后背，陪他演完這出戲。

        她雙眼放空，說：“我們很快就是一家人了，不必這么客氣。”

        五分鐘后，米蘿安撫完了陳政彬，走進了父親的書房。

        童松文正坐在窗邊吸電子煙，見米蘿進來了，他冷哼一聲，不滿地說：

        “快結(jié)婚的人了，每天還這么忙，吃個飯都能遲到。倒是你這未來的丈夫，每天閑在家里無所事事，一點都不像個有骨氣的男人。”

        米蘿打開窗戶，讓房內(nèi)的煙味兒散出去，然后坐到了童松文對面的沙發(fā)上。

        “陳政彬并沒有無所事事。他最近在籌備工作室，他準備改行拍電影，自己做導演。”

        米蘿本不想替陳政彬說話，但也不想將父親氣出個好歹來，只能假意寬慰。

        “政府正在鼓勵大家拍電影，通過影像對外宣傳我們賽英城的人事物，他也算趕上了好時候。”

        童松文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我看他是跳舞混不下去，換個行當燒你的錢罷了。沒本事的人到哪里都是廢物，他能折騰什么水花來？哼，要不是他手上有我們的把柄，我就是拼了這條老命也不可能讓他踏進我們家的大門！”

        米蘿在威脅下答應了陳政彬的求婚后，立刻將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訴了童松文。

        如陳政彬所說，自從多年前仿生人叛亂之后，賽英城就銷毀了所有私人持有的仿生人，并且嚴格控制仿生人技術(shù)的使用。

        如今，只有政府核心部門有資格研發(fā)和使用仿生人，這些仿生人的外表和行動都會受到嚴格的記錄和監(jiān)控。而私人持有仿生人則是重罪，一旦被發(fā)現(xiàn)，所有知情不報的人都會受到重罰。

        陳政彬是光腳的不怕穿鞋，而童松文身為富商，站得太高、擁有得太多，一絲一毫的裂痕都有可能讓他的半生成就付之一炬，陳政彬要求和米蘿結(jié)婚，童松文不能不答應。

        只是在心底，童松文對這個未來女婿是極其厭惡的。

        自從上個月陳政彬以籌備婚禮為理由搬進別墅后，童松文與他之間的爭吵與沖突就從未停止過，米蘿夾在二人中間，早已心力交瘁。

        米蘿給童松文倒了杯降火的茶，小心翼翼地說：“爸，陳政彬剛才跟我說，你逼他簽婚前協(xié)議了？他不太情愿簽這個，要不還是算……”

        “不能算了！”童松文厲聲打斷她沒說完的請求，“這個姓陳的野心大得很，當初封口費任他開價，他理都不理，非要跟你結(jié)婚，難道是因為他愛你？別做夢了，他就是想放長線釣大魚，一點一點侵吞我們的整個家！我怎么能不防著他！”

        被迫和自己不喜歡的人結(jié)婚已然是不幸，她竟還得連累父親為她收拾后路，幫她滿足陳政彬的野心。

        大概是在初始設(shè)定時將“孝順”的數(shù)值拉得抬高，米蘿越是看見父親憤怒發(fā)火，心里就越是愧疚，仿佛她才是最該被指責的那個人。

        米蘿說：“我已經(jīng)在外面看房子了，過段時間就勸陳政彬搬出去和自己的父母住。他的父母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靈活控制機械義肢了，再等他的電影工作室上了正軌，家人、事業(yè)都穩(wěn)定，我試著再去和他談一談封口費的事，也許到時候就能答應了。”

        “你還是太不懂人類了，米蘿。”童松文幽幽道，“他這樣空有野心沒有能力的窮人，根本就是社會的寄生蟲，一旦攀上我們這樣的家庭，只會越來越膨脹，越來越不懂得滿足。你是不是到現(xiàn)在都沒想明白，為什么你花錢幫他的父母做了手術(shù)，而他卻反過來恩將仇報？”

        米蘿說：“因為團長拿我資助的事情大做文章，炒作我的人設(shè)。他自尊心強，覺得自己是被利用了。”

        “遠不只是這樣。”童松文吸了口煙，冷笑道，“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句話，久恩必成仇。你越是幫他，他反而越是覺得蒼天不公，憑什么你生來就可以輕易得到一切，才華、美貌、財富，應有盡有，而他活得這么努力這么慘，還比不上你輕易地動一動同情心。不管你再怎么幫他，他都不會感激你的，他只會越來越憎恨你。”

        憎恨。

        米蘿被這個尖銳的詞激得打了個冷顫。

        她作為機器的初始設(shè)定里沒有任何一項負面的數(shù)值，她與人為善、幫助弱小、珍愛生命，道德標準奇高，從未做過任何壞事。

        她從未想到，她竟會有被人憎恨的一天。

        “這件事，你不用操太多心，對方這小子，我自有自己的法子。我做了這么多年生意，政客、軍火商，人類也好仿生人也好，什么樣的生物沒打過交道？像他這樣的人，我見了太多了。”

        童松文吐出的煙氣被凈化為白色水汽，他從容地倚靠在沙發(fā)上，眼中閃過一絲狠辣：

        “姓陳的這小子，自以為自己掌控了一切、勝券在握。且讓他嘚瑟幾天好了。用不了多久，我就會讓他為自己所做的一切付出代價。”

        他的語氣平淡不驚，而米蘿卻感到一股涼意從腳底竄上了心頭。

        代價？

        他口中的代價，會是什么呢？

        ·

        沒有留下吃晚飯，米蘿在家里待了不到兩個小時就借口工作太忙，匆匆離開了。

        回到酒店，套房內(nèi)一片昏暗，沒有阿鏡的蹤影。

        她走了？

        米蘿的心突然一空，她扔下手里的皮包，門也來不及管，扭頭往奔到電梯門口。

        她不停地按著電梯外的按鈕，焦灼著看著數(shù)字一點點地攀升。

        叮。電梯門打開，阿鏡站在門內(nèi)，手里捧著一束花。

        米蘿呆了三秒，突然沖上前抱住了阿鏡。

        “……米小蘿？”面前的人猝不及防地沖進了懷里，阿鏡手一抖，手里的花束險些掉了。

        她茫然地拍了拍米蘿的肩膀，輕聲詢問：“你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了？”

        “你去哪兒了？我還以為……我還以為……”米蘿雙手環(huán)繞住她的脖子，如同溺水者抱住了浮木，擁抱極為用力。

        “我去給你買花了啊。”阿鏡用輕松的口吻安慰她，“是你最喜歡的香檳玫瑰。”

        米蘿緩慢地放開她，這才看見阿鏡手里的花束。

        她愣愣地問：“為什么，突然去買花？”

        “為了慶祝我們的第一天啊。”阿鏡揚起笑容，“復合的第一天。”

        復合。

        米蘿睜大了眼睛，緩了好半晌才說：“你……你想好了嗎？”

        “你干嘛這么一副不可思議的表情？我們昨晚都那樣了，還不算復合嗎？我是那種不負責任、吃完就跑的人嗎？”阿鏡在米蘿的肩膀上輕輕錘了看一下。

        米蘿仍舊不敢相信，“可你之前說過，你不想再見到我了。”

        “那種氣話你也信啊？”阿鏡揉了揉她的頭，溫柔地解釋道，“跟你分開后沒多久我就后悔了，特地給你寫了歌道歉，結(jié)果你的回應那么冷淡，我以為你不想理我了，還傷心了一陣子。但后來我聽說了藝術(shù)節(jié)的事，還是決定親自來找你一趟，復合還是分手，我都想聽你親口告訴我。”

        阿鏡突然壓低了聲音，靠在米蘿的耳邊說：

        “我一回來見到你，看見你的表情，我就知道我們之間還沒結(jié)束。昨天晚上的你……格外熱情。”

        米蘿的臉不出意外地燒紅了。

        阿鏡再次抱住了她，握著花束的手緩過她的細腰。

        “米蘿，不要一個人胡思亂想，我沒有你想象中的那么懦弱。”阿鏡堅定而溫柔地說，“我想好了，如果你無法離開賽英城，那我就留在這里陪你，直到你獲得自由，直到我們都獲得自由。”

        一字一句，字字入心，如此鄭重認真，好似一句誓言。

        顫抖的、不安的心逐漸平靜，米蘿輕聲重復她的話，如同一句太過美好的祈禱：

        “我們都會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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