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起陰風血染銀銹(二)
看季宓寧在榻上睡熟,趙容疾將那只銀鈴從她手中輕輕取出,坐在桌前仔細觀察了一番。
原先銀鈴的模樣他還記得,但一些細節難免疏忽,而現下鈴鐺雖然受損嚴重,卻也不是沒有挽回的可能。他吩咐玄衛取來洗銀水,專心將兩只小鈴鐺細細擦拭,努力辨認上面所刻繪的紋理,將大致的模樣親手畫在了紙上。
趙家先祖以作畫起家,趙容善的書法墨畫更是上佳,雖說臨神郡內幾乎沒有人見過趙容疾拿起畫筆,但他也確實如同傳言所說那般,對此十分擅長。
兒時父親會耐心向他們姐弟二人傳授畫藝心得,教會他們如何描繪人像,如何臨摹書法,如何記錄花鳥魚蟲、山川河海。
而趙容疾仍清楚記得,他第一次被父親手把手帶著描摹線稿與上色的經歷,就是跟那幅神秘的驃騎祠畫有關。他畫過無數次,盡管比不得先輩嫻熟求真的手法,卻也將那畫中女子刻進心里,融進了薄薄的筆尖。
將銀鈴大致模樣分成不同角度繪制完畢,趙容疾又跑去祠堂觀摩那幅壁畫上所繪的鈴鐺,找來卷尺量出刻度,百般修改確認,保證毫無偏差之后下筆標注在對應的位置,花了整個時辰,才搞出了寶貴的一沓紙。
用他記下的這些,應當能為季宓寧打出一件與先前八分相似的銀鈴。
他在桌前點了三盞燈,但此項工作有些太過費眼,趙容疾松了口氣將紙張卷起放進軸盒,輕聲走到榻邊,將鈴鐺重新戴回了季宓寧發間。
她哭的眼眶微腫,眼角和嘴唇也是過分緋紅,趙容疾輕嘆著搖了搖頭,獨自走進屏風后洗漱更衣,不斷思索究竟要如何才能盡快聯系到韓義。
帷幔忽然掀起半邊,季宓寧擠出一只蓬松凌亂的迷瞪腦袋,擦擦臉上新哭出的眼淚喚道:“趙容疾?”
奈何聲音太小,正在掛巾帕出神的趙容疾并沒有聽到。
她頓時握著玉墜哭泣起來,赤腳下榻就要奔出去找人。趙容疾聽到她跑動著拉開房門的吱呀聲,立即從主臥趕到書房,攔住了哭著要亂跑找人的季宓寧。
“我在!”他安撫著犯癔癥的季宓寧道:“別怕。”
“我以為你出去了”她抽泣道:“我想叔伯,我想回家。”
趙容疾點頭:“我已派人連夜去尋韓前輩,一定將他平安帶回。”
他低頭看到季宓寧光著腳丫站在地上,索性再次將她抱起送回榻上,蹲在一旁為她擦了擦腳,溫聲安慰道:“別哭了。”
一向樂觀調皮的季宓寧竟會為了銀鈴哭成這般,趙容疾也被她感染的心神不寧,他向來不知如何安慰姑娘家,只好盡力讓季宓寧感到安全,別再受到任何不必要的驚嚇。
雖然趙容疾知道她挺勇敢,但誰都有遇到傷心事的時候,既然這次難過的是季宓寧,那么他覺得,自己總歸是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將人塞進被窩蓋好之后,他也脫掉外套躺了下來,半靠在床頭為她蓋好被子,耐心地撫摸著她的發梢:“等韓前輩來了,自然會有解決的辦法。”他嘆道:“你還不相信你叔伯嗎?”
季宓寧偷偷擦掉眼淚問道:“我的銀鈴是不是永遠都不會好了?”
“會好的。”他頓了頓:“若真的修不好,我再為你打一副。”
“可是我想要我自己的銀鈴。”季宓寧委屈道:“它就像是在泥土和水里泡了一百年那樣被侵蝕掉了,我臨出門的時候它都好好的我真的沒有碰到”
趙容疾無奈將她攬進懷中:“別胡思亂想了。”
被他環抱在懷里的感覺十分溫暖,季宓寧逐漸緩了啜泣,伸手圈住了趙容疾,啞聲提問道:“你真的相信我是你們家祠堂里的那個姑娘嗎?”
趙容疾微微瞪大雙眼,看了看靠在自己懷里的人。
“為何這么問?”
“因為同你在一起,我突然感覺自己多出了一點東西。”
他問道:“什么?”
“我的生活雖然有趣,但從沒有什么大的波瀾,經歷著大家都在經歷的事情,或許我過得還要更艱難些。”季宓寧的聲音夾雜著重重的鼻音,卻依舊無比清晰地傳進趙容疾耳中:“自從遇見你,我覺得自己好像沒有那么普通了。”
趙容疾喉嚨發緊,不自覺松開了微皺的眉峰,緩和了神情。
“你本就不普通。”
“可同你們相比,我是很普通的。”季宓寧搖頭:“你們都讀過書,上過學堂,有疼愛自己的兄弟姐妹、爹爹娘親,還有寬敞漂亮的大房子住,還可以買到想要的任何東西。”
生在飫甘饜美的臨神郡司世家,雖自幼便與父母陰陽相隔,卻依然承蒙長輩與兄友的教導恩德。趙容疾心中一一陳列著太多規矩條例,深深地知曉自己該如何扛起驃騎府這一方重擔,如何憑自己保護姐姐、保護臨神。
規則對他來說從不是束縛的鎖鏈,趙容疾曾花費了大量的時間探尋自己的想法,最終不禁有些意外的發現,在他心底,盡管收到責任和規訓的捆綁,卻依然嘗試著打破慣有遵循著的條框。
神君,霍鬼,還有那處遙遠卻又觸手可及的圣地日月陘,都從未和他的生活產生過半點聯系。趙容疾對驃騎祠畫中女子的感情從好奇到敬畏,跪過,拜過,在或喜或哀的日夜中凝望過,只唯獨沒有想過,她會真正來到自己身邊。
如同他曾思索過的那樣,這副畫掛在古樸清凈的趙府祠堂之中將近百年,幾乎是這間肅穆天地中唯一鮮活的存在。而季宓寧竟也同它一樣,重新歸置了趙容疾生活中的平淡邊框,繪出一副更加色彩斑斕的畫卷,不由分說便為他重新裝裱了進去。
雖然奇怪,但卻可愛。
他獨自沉默了半晌,終于決心回復道:“你缺的是我所擁有的東西,而我缺的,卻是如同你一般的人。”
趙容疾指尖輕撫過她的眉頭:“真正想要的物品,又如何能用銀錢衡量。”
她抬眼認真道:“其實我沒想故意和那位岳小姐爭搶什么,也不想和她比較,我只是有點幼稚,還有一些很多余的好勝心罷了。”
趙容疾剎時有些無奈:“有什么好比較的?你本就好過旁人。”
季宓寧傻乎乎抬頭期待道:“真的嗎?你是不是又在哄我?”
“真的。”他認真道:“你該看到自己身上的那份獨一無二。”
她將趙容疾抱得更緊了些:“可我還是很羨慕你們,我在無定的時候只有叔伯和奶奶,除此以外就什么都沒了。”
“奶奶?”他輕聲問道:“你還有位祖母嗎?”
“不是有血緣關系的祖母,是小時候短暫收養過我的奶奶,在我十三歲那年就過世了。”
趙容疾將手護在她腦后,聽季宓寧接著講道:“我小時候沒有爹娘,是你們臨神郡派去無定診治疫病的大夫撿到我的。”
“撿到?”
“他們在山中采藥,好像是一行五六個人,在一個狐貍窩里把我拾回來的。”
趙容疾同她驚詫對視道:“狐貍窩?這是誰同你講的故事?”
“是奶奶告訴我的。”季宓寧道:“雖然不知道是誰把我扔在那里。不過也沒什么稀奇,畢竟城里的人都太窮了,那時候霍鬼之亂方過,大疫又來了無定,飯都吃不到了,誰還想要孩子呢?”
他問道:“那時你多大年紀?”
“只有半歲。”
趙容疾喉結滾動,頓時緊握雙拳道:“半歲?你如何在山中存活下來?”
“他們尋到我的時候我和一窩小狐貍睡在一起,渾身濕噠噠的,當時是夏日并不太冷,我大概也并沒在那里躺多久吧,就被抱回來了。那些醫者找了戶獨居的老人收養我,也就是我奶奶。”
她驕傲地回憶道:“那時候她本來就年紀大了,腿腳也不好,我幾乎是會說話走路之后就上街學藝去了,后來都是我到主街賣藝照顧奶奶,每天早出晚歸的,晚上走夜路也挺害怕。直到遇見我叔伯,他在靠近我家的主街上開了間很大的店鋪,每晚不論有沒有客人,都會給我留一盞燈,好多年都是這樣,他自己也會坐在店門口端壺茶等著我,目送我走進家門。”
“韓前輩確實是位好人。”趙容疾神色溫柔地望向季宓寧的側臉,問道:“所以奶奶姓季嗎?”
季宓寧搖頭:“不是,名字是救我的那位大夫起的,奶奶也不認識幾個字,就求他幫我命名了,所以也跟著他姓。”
趙容疾回想道:“季當初臨神派去的賜胎之人并不算多,府內應當還有記載。”
“嗯。”她仰頭喃喃道:“所以我的兒時的小伙伴們都說我是狐貍成精了才會這么漂亮,大概是只不吃人的小妖怪吧。”
“什么小妖怪?”趙容疾輕笑道:“心情好點了嗎?”
“我想讓叔伯快點回來接我。”
“你不想同我待在臨神嗎?”
季宓寧搖頭道:“我想和你待在一起,但我也想回家。”
桌上的燈燃盡滅掉,趙容疾牽住她的右手,兀自坐直了身體。
“驃騎府也可以是你的家。”他道:“或許你可以考慮試著留下。”
季宓寧歪起腦袋問道:“可是我的朋友們都還在無定呢?”
趙容疾立即回復:“如果你想,我派人將他們接來。”
“才不要呢。”她撅起嘴:“我們都喜歡無定郡,你們這里規矩好多,連南嶺神君的大名都不許說。”
趙容疾聞言嘆道:“阿宓,求親之事,你究竟是何看法?”
季宓寧破涕為笑道:“你今天對我好溫柔啊!是不是因為我哭了的緣故?”
“”
“求親的事,你姐姐是怎么說的?”她又問。
趙容疾垂眸:“家姐不會干預我的選擇,她并非看上去那般嚴厲。”
季宓寧輕嗯道:“所以你姐姐會讓你娶我嗎?她好像不太喜歡我。”
“她從不會輕易討厭任何人。”趙容疾道:“只需相處幾日,她便會喜歡上你。”
“真的?”
他沉吟道:“你一向很討人喜歡。”
季宓寧也坐起身擦干眼淚,依舊有些霧霧囔囔地重新抱住趙容疾,坐在了他腿上。二人沉默半晌,她忽然打破寧靜道:“我其實從來沒思考過咱們能不能成親。”
“為何?”
“因為我沒有想過要嫁給你做夫人。”季宓寧同他對視:“但我今夜確實正在思考,因為我覺得自己是真的有點喜歡你,趙容疾。”
他啞聲道:“所以你先前都是刻意逗我,現下才意識到自己喜歡?”
季宓寧竟然誠實地點了點頭。
“”
“盡快休息吧,說不定明天一早醒來,銀鈴就恢復原樣了。”
季宓寧聽話點頭,飛速擦掉臉頰上滾落的淚水,鉆進了趙容疾懷里,啃起了他的指尖。她用牙輕輕咬著趙容疾的指節,眼睛半閉著醞釀睡意,又慵懶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趙容疾幾近自言自語道:“你倒真像是只小狐貍。”
“為什么?”
他輕聲:“或許因為我印象中所見過的狐貍,都跟你一樣會撒嬌。”
季宓寧抗議道:“誰給你撒嬌了?”
“嗯,你沒有撒嬌。”趙容疾難得好脾氣地伸手替她掖好被角,耐心安慰道:“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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