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拾舊憶槐江重逢(四)
無端被點了名的季宓寧還一頭霧水地看著馮收菽與蔡上的好戲,突然被身邊有些熟悉的神君提起,瞬間有些不知所措地擺手為趙容疾開脫道:“不是的呀神君!他關照我只因為我和他們家祠堂的畫像長得一模一樣,我當時給叔伯說過的!千真萬確!”
對上川滄神君的目光,向來行正坐直的趙容疾惚地感覺背后一陣發(fā)涼,只能穩(wěn)妥頷首表示敬意,默默望向了品茶的韓僭仲。
“行了。”法尊本人放下茶壺,收斂起面上的笑容:“阿宓,把這盒子打開吧。”
堯嶺入秦頗有些緊張地面面相覷,聽尚且懵懂的季宓寧有些踟躕道:“叔伯,這就是你們所說的‘正事’嗎?”
“不錯,既然今日諸位齊聚在日月陘,我們便將先前的謎團一一解開。”
韓僭仲收起折扇,用指尖輕輕撫摸著木匣上落著的小銀鎖,繼續(xù)開口道:“趙二公子,那日在茶樓你說起貴府先祖之事,并非韓某三緘其口不愿多說,而是這有關你家先祖的秘辛,這天下大抵只有三個人知曉而已。”
趙容疾點頭:“還望神君們賜教。”
季宓寧抿起雙唇,輕輕將那深色的烏木匣子挪至自己面前,左右研究了一下,歪著腦袋詢問道:“可這盒子的鑰匙在哪里?”
她右側(cè)的堯嶺抬手將季宓寧發(fā)間的銀鈴取下,兩指輕輕一掰,便將其摁開了一只裂口。季宓寧親眼看到他從中倒出了一只靈巧的鑰匙,遞到了她的手中。
“這鑰匙一直都在我的銀鈴里嗎?”
“是。”堯嶺的拇指輕輕掠過鈴鐺表面的裂痕,將其瞬間恢復為了原先的模樣:“打開吧,招福。”
季宓寧咔嚓一聲擰動鑰匙,將那木匣打開在了眾人面前,她瞬間瞪大雙眼向后退了半寸,不可置信地注視著盒內(nèi)的物件。
——準確的說,那并不是什么普通物件,而是一只小狐貍的身體。
這小動物幾乎只比巴掌大了些,通體艷紅明媚,腦袋上恍若染著雪花般純凈的白色,絨毛柔軟有光澤,耳尖黑黑,仿佛睡著一般生動可愛、乖巧非常。
它身后服服帖帖卷著九只毛絨精巧的尾巴,季宓寧仔細回想自己在驃騎府時做的那個噩夢,夢里的姑娘也有九條血淋淋的尾巴,一次次被斬斷,卻又一次次滴著血珠豎起,定定地指向著黑暗的方向。
季宓寧周身止不住顫動,頸間忽然如同火燒般疼痛起來,她呼吸阻塞著捂住側(cè)頸倒向一旁,被川滄神君接進了臂彎之中。
趙容疾百般焦急地起身靠近,卻見諸位神君皆眉頭緊鎖,卻無一人打算掐個訣什么的,以緩解她的痛楚。
“神君!”趙容疾跪坐在季宓寧身邊:“阿宓她”
“趙二公子稍安勿躁。”
韓僭仲將腰間匕首遞給川滄,而神君本人則極其溫柔地劃破那只小狐貍的前肢,用那溢出的陳血,在季宓寧額間畫了個十字。
而幾乎是下一刻,季宓寧便也忽然傾身,側(cè)臉連帶著脖頸處涌現(xiàn)大片紅痕,埋頭吐出了一大口黑血來。
“這傷痕”戴凌云猝然瞪大雙眼,沖在場眾人做出手語道:“和凌翎最后一次犯病時臉上出現(xiàn)的傷有些相像,都是咬痕,但季姑娘的更大些。”
趙容疾驚魂未定地緊鎖眉頭,正想伸手觸碰季宓寧身體的傷口,卻被川滄神君的一只手臂精準地截在了半空。
頸間的疼痛絲毫未減,她雙眼前失焦般閃過一張又一張的畫面,猶如神君親手打破了她腦海中筑起的一堵墻。那些關于草地上奔跑的小狐貍、畫本中所講的昭陵舊事、甚至是神君夜晚時將她抱在懷中撫摸毛發(fā)的記憶,全都毫不留情般地用力砸向了她的腦袋。
同時,還有她在人生的最終時刻與霍鬼相搏,既咬傷了對方的臉,也被對方撕裂了頸間血管、狠狠丟到囚室角落摔死的畫面。
有關招福的種種,包括她成長中每個階段的模樣——季宓寧只覺得自己在照鏡子,看到坐在鏡中拈花微笑的招福,與自己長著同樣的一張面容。
本該并肩而坐、或?qū)Ω翮R面的兩個人,卻逐漸在這巨大的回憶洪流中重疊交錯,軌跡融合,最終共享了同樣的人生。
她看的清楚明白,自己的經(jīng)歷,抑或是自己從前那段漫長而中途夭折的經(jīng)歷,終于原封不動地回到了原有的記憶線內(nèi),一一對應著那畫本中的內(nèi)容,物歸了原主。
季宓寧便是如假包換的招福,而招福,也正是季宓寧沒錯。
小姑娘嘴里嘗到了強烈的血腥氣味,盒中靜躺的小狐貍招福依然乖乖靜靜的一動不動,她緩了緩神,眼前還是一片星星點點瞧不太清,可身體已經(jīng)下意識地撲向木匣,將手探向了招福原身的側(cè)頸。
“神君,叔伯。”季宓寧呆呆地捂住脖頸,將招福赤紅的毛發(fā)扒開,將那處傷痕露在了眾人面前。
“我記起了,我記起那晚究竟發(fā)生什么了”
她指著“自己”身上那處已被修復到幾乎看不清晰的疤痕,聲音有些顫抖地回憶道:“那只霍鬼要去殺了神君,我知你們在秘境內(nèi)無法使用神力,于是便魯莽撲上去,想要和它搏一搏再后來,我只記得它也咬了我,還把我的傷口重重撕開,丟到了一邊等死。”
堯嶺喉結(jié)上下滾動,眸光閃動地咬住下唇,輕搖著頭道:“不是的,招福,那絕非魯莽,若不是你當初以命作擋,神君恐怕連交代遺言的時間也沒有了。”
小神官話至此處,卞娉毫無預兆地猛然起身走向殿外,眨眼間便化作了一團飄渺的云煙,了無蹤跡。
韓僭仲探身摸了摸招福毛茸茸的小腦袋,安慰似地勸解她道:“無事,我們幾個原先還想,究竟要不要讓你回想起這些,或許在神君眼中,讓你自由自在地到人間做個普通姑娘,是比開陽興衰還重要些的大事。”
“可可如果讓我忘掉神君,忘掉哥哥們,我才更會生不如死。”
季宓寧的目光黯淡下來,仿佛下定決心般將木匣“啪”地闔上,重新扣上了銀鎖。
她只覺得自己的思緒里涌入了太多復雜的東西,原先在人間以賣藝為生時的單純快樂,還有從小在日月陘千疼百寵的生活,甚至是秘境里受盡折磨的那些噩夢這兩種完全割裂的人生被強行拼湊在一起,確實讓人一時間很難適應。
季宓寧抬眼對上馮收菽一眾關切的表情,勉強扯起嘴角笑了笑,卻始終沒有勇氣立即回頭,去面對趙容疾炙熱的目光。
就算有了招福的記憶,她也依然是那個天真活潑的季宓寧不假,對于這點,季宓寧不會有任何懷疑。
可這份記憶中唯獨不可忽略的一件問題,便是她對南嶺神君的那片真心。
不知是依賴的親情,還是甘愿為其付出生命的愛情,季宓寧原先不懂,她在招福那世夭折過早,十六七歲的年紀還沒見過幾個凡人,自然不懂何為傾慕心愛,可如今的她長在人間,在塵世打滾一遭,遇見趙容疾,已然真正嘗到了情愛的滋味。
也正為此,季宓寧的腦內(nèi)忽然混淆起,自己在秘境陪伴神君的年歲中,究竟是不是感受了一場不自知、卻又足夠刻骨銘心的愛。
或許,這便是如此割裂人生的后遺癥。
“我救下趙家先祖時,也是那晚。”季宓寧啟唇:“神君在崖下時并未將所有霍鬼全部封印消殺,有一只逃了出來,并潛進了神君的五識當中。”
韓僭仲的臉上頓時遍布陰霾,也沖在場眾人確認道:“神君在水鏡休養(yǎng)時便將此事與我提過,當時我們只是猜測,并未在南嶺身上探查出任何不適,可自從進了秘境,他的狀況便急轉(zhuǎn)直下。”
季宓寧重新安分地坐回川滄神君身邊,微微側(cè)臉牽起身旁的趙容疾,用指腹安撫般撫摸著他的手背。
“可是招福,你又是如何知曉那霍鬼動向的?”卞婷追問。
“我起初幾年也并不知曉,只覺得神君消瘦的極快,我便從外頭叼回野味回來給神君吃,可卻沒什么用處。”
季宓寧的淚水直直砸落在衣裙上,仿佛正經(jīng)歷極大的痛苦般啜泣道:“后來有一天,我夜半被凍醒,從神君懷中爬出,見到那囚室的角落里坐著一個披頭散發(fā)的人,我一注視著它,它便從那搖椅上直直轉(zhuǎn)過頭來,面容可怖到我從沒見過那樣的雙眼和牙齒,它非男非女,就那么瞪大眼睛盯著神君,幾乎沒有眼仁,嘴角不停地流下血水,我擋在神君身前,它便直直注視著我。”
川滄伸手將她臉頰上的淚水抹去,季宓寧乖巧地自己擦擦臉,安靜地垂下了眼簾。
“那時神君已經(jīng)沒了神力,沒法再壓制那霍鬼,我便每晚都不睡,打開尾巴護在神君身邊,讓他能多休息會兒,可我最后還是沒能保護得了神君,那些霍鬼越來越多,它們都藏在秘境的深林里。”
在場眾人皆為季宓寧之言所心驚時,她卻猛然抬頭,胡亂擦掉眼淚,又接著講道:“先前我在難得遇見的白日里從囚室出來,找了個能化形的地方給叔伯和哥哥姐姐們寫了信,可不知為何就是送不出去,就算我用了叔伯和十七哥哥教我的訣咒,還是沒辦法在秘境邊緣將消息送出。后來我索性變回原形,想逃出那里,回一趟日月陘,可偏偏就邪了門似的,鬼打墻一般,怎么都找不到原先的出口。”
趙容疾深深凝視著季宓寧,忽然突兀開口道:“族中有載,先祖二人被困于崖下的起因便是迷路,我心中已有答案,他們二人,必然是誤入了秘境四周,對嗎?”
季宓寧點頭:“是,秘境里的事三言兩語很難解釋清楚,但有關趙家先祖的往事,我卻能夠給你一個大致解答。”
她輕輕牽住趙容疾的手掌,嘗試回憶著詢問道:“我記得你說過,你們家先祖經(jīng)常到那座山上采風擷花,所以幾乎沒可能迷路,對不對?”
“不錯,因祖先二人年事已高,往日大抵走的都是一條路。”趙容疾輕嘆:“但我也只是看過記載,不敢咬定事實如此。”
入秦隨即為他解惑道:“自神君進入秘境,則不僅失去神力,還與我們徹底失去了聯(lián)系。若真如招福所言,霍鬼在那時失去神君壓制,終于養(yǎng)精蓄銳鉆了空子,那么秘境的周圍必然會為其所控,鬼打墻之類的事情并不罕見。”
堯嶺道:“那些玩意兒邪門得很,說實在的,自五瓣封霍之后,我們幾個便幾乎沒有再與霍鬼打過交道,不知其究竟有多恐怖。直到神君與招福出變故的那晚,才真正見識到他們二人在秘境內(nèi)究竟經(jīng)歷了什么。”
一旁恭恭敬敬的蔡上也不由感慨:“本以為日月陘上的神君們都是無所不能的,今日才知,就算是南嶺神君本人,也無法反抗秘境和上天庭的命令。”
“兩儀乾坤無垠,誰又能壓得過誰?”入秦神色輕蔑道:“只要進了那個地方,除過上天庭那幾位極厲害的人物發(fā)話,我們是絕無可能得到任何有關秘境內(nèi)部消息的。”
“那當時神君為何會帶了招福進去?”馮收菽問。
時麒道:“招福是小妖,化形前乃是動物,體型極小,按理說來,是可以在一定條件下出入秘境的。但此舉若是被上天庭的老古董們發(fā)現(xiàn),怕是會將神君懲罰更甚,因此招福只是去做了個伴,幾年中只回來過一兩次。”
“招福乖。”韓僭仲面色柔和地搖扇安慰道:“接著說吧,我們也都在等一個答案。”
季宓寧點頭:“我與神君一共在秘境里生活了五年,前四年的生活只是苦了些、無聊了些,并未有什么端倪,可自打最后一年開端始,神君的身體便愈發(fā)虛弱,我也開始在深夜里看到了霍鬼的身影。”
“怪不得前四年內(nèi),你極少回來。”沉默良久的川滄神君陳述道。
“我和神君在秘境里一切都好,神君又總告誡我,按照上天庭的規(guī)矩,帶我來這里同他作伴已是大過,若時不時還與你們頻繁聯(lián)系,那便更是忤逆了詔令,所以才沒有時常回來見過哥哥們。”
季宓寧沮喪道:“可后來我想出去的時候,卻出不去了。那霍鬼真的萬分恐怖,它甚至能夠制造出幻境一樣的東西,我不知神君究竟看到了什么,可我每晚都會在幻境中被它抽骨扒筋。”
原以為小姑娘會哭,可季宓寧卻只是自嘲著搖搖頭,兀自苦笑道:“第一次進入幻覺的時候,我記得是在一間永遠都走不出的漆黑地道里,那里到處是血寫的咒語,地道里有兩扇門,每當我推開一扇,便會從另一扇內(nèi)再次走出,永無止境,永遠都走不出來。”
“后來便更甚,真真假假,它起初折磨神君,后來便折磨我。神君為我打的銀鈴起初并不管用,可在最后一晚時,卻展現(xiàn)出了極強的威力。”
季宓寧將手掌攤開,神色凝重地注視著那只小鈴鐺,見她如此,趙容疾竟揪心般屏住了呼吸——原先季宓寧的影子仿佛已經(jīng)不那么明顯,隨之而來的,是他絲毫不熟悉的另一個人。
或許是招福,又或許不是。總而言之,他忽然有些擔憂,更有些恐懼。畢竟川滄神君對世間的態(tài)度早已明了,趙容疾怕她想起神君們和日月陘的一切之后,便再也不愿返回人間,同他回驃騎府去了。
關于先祖和南嶺神君的事,他很想知曉,或許等一切謎團解開,他仍期盼著親口問問川滄神君、或者說曾經(jīng)的那位賜福醫(yī)者“季山海”,問問無定的往事,問問他的雙親。
可如果追溯往事的代價是失去原先那個可愛活潑的季宓寧,那他寧愿不要。初見她面容時那個止不住想要摸求真相的趙容疾仿佛已經(jīng)死去,如今,重要的已然不再是驃騎祠畫,不再是祖籍典故,而是面前有血有肉、明媚真實的季宓寧本人。
招福啊招福他在心中平靜祈禱,神君們擁有招福,而他擁有面前的心上人。
哪怕她們不得不共享這撕裂而沉重的人生,也請務必將他的阿宓還給他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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