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檠軒門斷念驚魂(六)
作者有話要說:</br>人物志最后一章,下章恢復正常時間線。
一年半的光景里,韓僭仲幾乎是過起了兩點一線的生活。
定期去柏宜卓那里小住,是屋子也翻新了、院子也拓整了、街坊鄰居也都認識了。大伙喜歡他大方慷慨,醫術又頗為精湛,往日誰家老人孩子有個頭疼腦熱、骨折肚痛的毛病,都會立即送去給他看看。
偏韓僭仲不缺錢,自然也不收錢,自幾貼藥物便將惠家小妞妞的斷腿接好之后,差不多便成了神君降世級別的活招牌。
居民們篤定他是南嶺神君降下的賜胎后代,韓僭仲索性也就沒否認。
前半年里,他同柏宜卓的孽緣雖未消,但也絲毫沒出任何岔子。韓僭仲同時麒說過她的事,也囑咐靈通神使不用將柏宜卓犯下的殺孽稟明南嶺,以免了許多麻煩。
他每隔半月便會去纏著柏宜卓,在人家家里賴住三五日,可后來不知怎的,他逐漸去得越來越勤,停留的時間也愈發長了起來。
不僅是因為受到眾人的追捧與尊敬,更多的好像還是歸結于這位柏家的姑娘。
只要韓僭仲前腳剛到,消息后腳便傳出去,看病問診、送物送禮的一定陸續上門拜訪。起初他擔心柏宜卓會嫌煩亂,于是只在院外擺個桌子行望聞問切之事,可時間久了,天入深秋,柏宜卓便喚他進屋烤著火開張,免得受凍。
因為平時事忙,他便習慣性多留幾日,專門陪柏宜卓打發時間。
她后院的一小片田地的確是開墾了,暖房和柴屋也蓋了起來。原是秉持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想法,韓僭仲干脆雇了小惠巖的父母來做幫工,出手又闊氣得很,算解了他們家的燃眉之急。
二人一起待在這重新添置的屋內,柏宜卓倒是再也沒感受到過孤獨的滋味。
雖然韓僭仲總是深夜離開,不定哪次她一睜眼,屋里桌上擺著買回的早飯,可外間的榻卻已經整潔干凈,半點殘留的溫度也無了,就像從沒有人在這里躺過似的。
她總好奇韓僭仲究竟是夜間何時辰離開,便次次留意早飯的溫度,可最邪門的又正在此處——左右十幾次試探下來,這豆漿或甜粥的溫度都是絲毫不變,次次適中,永遠在她正好入口的程度。
所以,柏宜卓篤定他是卯時末出門,到早市買好餐食回家,辰時初離開。
于是,她便經常在預感韓僭仲會走時刻意不睡,想悄聲聽聽他的動靜,至少起來送送他,問問他要到哪里去。
結果不出所料,每每熬到卯時初,她便會毫無預兆地睡去,將近大半年的時間里,竟沒有一次能夠成事。
因從來沒問過韓僭仲在無定的住所在哪里,柏宜卓漸漸發現自己對他好像一無所知。可盡管他就像朵四處漂泊的云似的,縹縹渺渺神秘莫測,可柏宜卓還是覺得,就算他總不辭而別,可過段時間一定還會回來。
等待的滋味并不好受,但她橫豎已經獨自等了太久,卻等候著再也回不來的血肉至親,好歹韓僭仲是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
有盼頭,她便開心些。
知曉韓僭仲本性正直謙和,二人的關系便越來越近,柏宜卓的話也多了好些,她雖不怎么提起自己家中過往,卻會和韓僭仲聊起自己遇見的那些案子。
或怒或譴、或樂或苦的都好,但凡她肯大方分享,韓僭仲便會耐心搖著扇子,坐在榻上聽她一一述來。
或許是有天命加持,不論是正是孽,總歸逃不過一個緣字。這般長久相處下來,竟是格外和諧融洽,在外頭冷言冷語的柏宜卓其實也就只是個同尋常姑娘一般的性子,看見好吃的會兩眼發光,且一干活就瞌睡犯累。
入了凡世界紅塵,卻并沒覺得低俗無趣,反倒喜歡這樣如同隱居的煙火生活,實在是又熱鬧又忙碌,簡直比日月陘有意思太多。
而他心底自是對柏宜卓也屢生好感,只是并沒打算輕易說出口。
——直到事情迎來了個猝不及防的轉機。
有天傍晚用飯時,柏宜卓食欲不振,頭昏腦脹,沒吃幾口便蔫蔫躺去了榻上,直到韓僭仲收拾妥當碗筷后去查看她,才驚覺她發起了高燒。
昨日她又跑出去幫人追尋罪犯,夜半歸來時淋了一身一臉的雨,遠遠看到院內竟是點著燈,第一反應不是有賊人闖入,而是猜想韓僭仲或許回來了。
果然,在被人伺候著泡了熱水澡后,她一覺睡到次日下午,穿回的那件帶血的衣裳也不見了蹤影。
可誰知病氣竟發得遲緩,深夜時更是燒的頭昏腦脹說不出話,韓僭仲給她煎了服藥,又混著隨身帶的藥丸喂她喝下,折騰到深更半夜,柏宜卓方才沉沉睡了過去。
她夢里呢喃些胡話,一只手臂緊緊環住自己,同受傷的小獸般。
韓僭仲坐在榻邊神情復雜地盯著她瞧,好半晌,終于還是褪下外袍,坐上榻去,半靠在她身邊,將她環抱在了懷中。
身上蓋著韓僭仲的外袍,鼻尖籠罩著那陣略帶清冽的冬梅冷香,柏宜卓額頭的溫度退了些,那只原本作防護狀的手臂也逐漸松開,環在了韓僭仲的身上。
他知道懷中人已經清醒好多,許是渾身酸痛,她鼻翼輕動,收緊了手臂的力道。
韓僭仲身量頎長,體型也是出挑的健碩精壯,原先只打眼看時不覺,如今被他擁進懷里,不免讓柏宜卓覺得自己嬌小了很多。
自兒時劇變之后,便再沒人這樣抱過她了。
往常生病都是自己扛一扛,并沒覺得有什么,可大抵是一旦有了可以依賴的人,脾氣好像就會嬌縱些,委屈也格外多些。
很長一段時間流逝,柏宜卓緊閉雙眼,后背輕顫,溫熱的淚水打濕了韓僭仲的胸口。
他神色落寞,只問道:“還難受嗎?”
柏宜卓不答。
半刻鐘后,她忽然聲音嘶啞地反問道:“你究竟有何所求?”
韓僭仲不解:“何為所求?”
“你談吐打扮不俗,委身于此是要做什么?”她將環抱著韓僭仲的手臂收回,固執地倔強慍怒道:“你若只是要平白造個夢給我,不如現在就滾得越遠越好。”
“”
韓僭仲抱著她的手絲毫未松,神色復雜地挑起了眉。
“柏姑娘!惡語傷人六月寒你懂不懂?”他無奈道:“我知你心中郁結,你總以帶刺的模樣示人,可心底卻很是喜歡妄自菲薄。我的確可以去個更好的別處尋歡作樂,可那對我來說沒什么意思。”
“所以你是想可憐我?救我于水火?將我改造成你想要的樣子,然后也就理所當然的沒意思了?”
“世上可憐人那么多,我難道全拯救一遍去?你是不是太瞧得起我了?”
他不容置疑地將柏宜卓的手臂重新環回自己腰間:“你明明好得很,我為何不能喜歡你多些?你也別把我想成什么專門跑來玩弄你感情的風流太歲,權當那日緝拿謝三小姐時我見你果斷颯爽,一見鐘情了吧。”
柏宜卓聞言一滯,立即駁道:“你胡說什么呢!”
“你既不信我,我便說實話給你聽咯?有人喜歡大家閨秀,自然也會有人喜歡堅毅聰明的,你怎就確定我不是后者?”韓僭仲嘆道:“好了,睡吧,我這藥可是上等,你好好睡一覺,明早保準活蹦亂跳。”
“”
到底是姑娘家心思占了上風,柏宜卓趁著黑夜遮掩,頭腦有些發懵地問道:“你剛說的‘喜歡’究竟是哪種喜歡?”
韓僭仲:“自是心悅的那種喜歡。”
好吧,順利得到這般回答,柏宜卓也沒再追問發難,終于肯收斂起尖刺和戾氣,閉眼沉沉睡了過去。
單方面闡明心意后,又波瀾不驚地過了半年,久到韓僭仲的神經都已經麻痹大意的差不多之后,所謂“孽緣”中的變故,終于還是避無可避地降臨在了他們頭上。
原就是一個月里有二十三四天都將日月陘拋諸腦后,偶爾還和柏宜卓一起出去捉個惡人、會個好友,除非時麒偶爾會旁敲側擊他幾句之外,韓僭仲倒屬實樂不思蜀了。
那段時日正值南嶺閉關期間,琢玨潭的三位女神與時麒一起去了上天庭參加集議,堯嶺與入秦清晨時也帶著東西下了山去喂神獸,只川滄一人還在日月陘內閑適掌書。
日月陘太過清凈,韓僭仲便照例回了神殿。
剛風塵仆仆地回去沒兩天,他正和川滄坐在一起煮茶論道,腰間的無遁猛然滾燙,激的韓僭仲挺直身體,匆忙站了起來。
面前的川滄神色難看,看他這一副詫異慌亂的模樣,冷言冷語道:“你每日到底都在忙什么?神君雖不苛責,你也最好不要太過分才是。”
“有急事,晚點再說。”他轉身大步走出神殿:“有事通靈。”
“”
川滄全然不愿搭理,韓僭仲火速趕回人間,掐指算出柏宜卓的位置,僅無遁示警一炷香后,便趕到了地點。
法鏡果然沒令人失望過,血滴幾乎從巷口一直蔓延向內,因此處并無居民房屋,四周安靜得可怕,他大抵知曉發生何事,無奈順著血跡走進那個死胡同,果然聽到幾人低聲又罵又吵——討論怎么埋尸。
他們正驚魂未定,韓僭仲站在這五六個人身后,一聲響指,不耐煩挑起了眉。
“看這里。”
廢話沒說兩句,他眼神瞟到地面上已然渾身是血、失去意識的柏宜卓,上前重手解決了在場所有人,該掰斷的手便掰斷,該踢折的腿便踢折,幾人被捶得鼻青臉腫口水亂飛,統統七橫八倒。
待韓僭仲蹲下身去將柏宜卓打橫抱起時,才發覺她并沒昏厥,而是氣若游絲的睜著眼睛,枕在韓僭仲胸前。
六七人不能近身,輕點扇尖的功夫便能使人骨骼分離錯位,實在不可能是常人之所能為。
柏宜卓四肢動彈不得,臉上也被擊打出青紫的血印,身上被打的沒幾處好地兒。韓僭仲攬著她肩膀,神色坦然道:“別怕,帶你回去。”
他掌心涌動出絲絲神力,溫和浸潤她的血脈,待韓僭仲帶她回到小院時,柏宜卓中的迷藥便已然散解。
睡到后晌,她醒來,向韓僭仲講述了今日遭遇。
由于他臨走時叮囑過不準獨自涉險,柏宜卓是全心遵守的,今日不過想去附近山腳挖些野菜果子,誰知她這個人就是命途坎坷得很,被附近村子里色心驟起的混賬貨色盯上,沒想到竟一連撲上六個,一把將她迷暈拖進了巷子里。
入了窮巷,柏宜卓自是趁著藥勁沒上來奮力反抗,可任她身手再好,還是惹怒了這幫村里的小混混,給她好生一頓好打,差點直接沒了氣。
見柏宜卓的能耐嚇人,都這樣了竟還沒暈,看清了他們幾人的長相。若待她清醒,再去郡司府衙報官告狀,那這可是要全部處死的滅頂大罪。
他們頓時也沒了爽一把的興致,嚇的又是商量埋尸又是互相推諉,直到韓僭仲趕來,將他們全部收拾了干凈。
他回家后,安頓好柏宜卓,給那位郡侯大人送了個口信,照例讓他去解決余下的麻煩。
聽完柏宜卓的陳述,韓僭仲察覺她貌似很怕自己生氣,便實在忍不住坐在榻邊探探她額頭,兀自調侃道:“你還真是壞人凈給你碰上了。”
她有氣無力地強撐著坐起身,看向自己身上被包扎好的纏布與干凈的衣裳,心底一軟,回他:“命運雖待我不公,但好在也安排了些重要的人給我。”
“”韓僭仲一頓,忽然又露出笑容:“再躺會,我去給你下碗面吃。”
“我能起來。”
“能起來也不用起,不然要我干什么?”
他轉身去了廚房燒火,剛想偷懶施個訣,方才急亂中虛掩的院門忽然被人一把推開,小惠巖的父母又一前一后跌跌撞撞地跑進,驚的韓僭仲趕緊收回了扇子。
“韓先生!韓先生!”惠二牛滿頭是汗:“還好您在!惠巖丟了!娃兒不見了!”
韓僭仲愣了片刻:“怎么會不見了?什么時候不見的?”
惠巖的母親已經哭的滿臉是淚,趕忙解釋道:“我們半月前出去送這批貨,把孩子托付我姐姐那兒,今天剛收到信,說孩子找不著了!我們想著送信最快也要兩三日,那就是說三天前就找不著我家巖兒了”
孩子丟了絕對是翻天的大事,韓僭仲示意他們定上一定,盡量別驚擾了屋里的柏宜卓。剛想卜一卦看看,便看見屋里還帶著傷的人腳步虛浮地捂著傷口走出,靠在屏風邊,氣息凌亂地問道:
“惠巖怎么了?”
這兩方人實在沒一個能省心的,韓僭仲看她那副虛弱的仿佛下一秒便要昏迷的樣子,立即起身安撫場面道:“我立即找個幫手替你們去尋小惠巖,你們且將她姨母家位置寫來。”
“好好好好!”
他一把攬起柏宜卓回到內間,見她慌亂發暈,大有急昏了頭的架勢。韓僭仲知道她有個妹妹也是在如此年紀遇害,內心理解得很,可眼下的狀況就是禍不單行,麻煩事全都堆在了這一天。
“我自會去找,你放心。”
“我同你去。”柏宜卓輕聲道:“孩子丟了定是兇險的,你若要去,求你一定帶我。”
韓僭仲怒道:“你這滿身的傷怎么去?少添亂。”
不聽柏宜卓分辨,在嚴令她躺好之后,他接過那張寫著地址的紙張,大步走出了小院。
起初想著卜一卦便能輕而易舉的找著孩子的位置,可韓僭仲端著法鏡算了又算,卻怎么也看不見惠巖此刻是兇是吉。他又反復琢磨好半晌,實在詭異得要命,可他又想快些解決了這些裹亂的壞消息,因此只好搬個救兵來。
下一刻,他利落掐了個十萬里加急的通靈訣。
很快,川滄波瀾不驚的聲音便傳了過來。
“何事。”
“川滄,有件急事,你立即到無定的曹家巷街,去幫我尋一個叫做惠巖的小姑娘。”
通靈訣里沉默許久,而川滄竟破天荒地拒絕道:“恕在下幫不了這個忙。”
“”韓僭仲罵道:“你要實在懶得動,就派個神使下來!”
川滄:“沒有報備過的東西,就算神君本人在,他也不會允許我們去做。若是人間但凡有個芝麻大點的事,日月陘便火急火燎下去解決,那干脆把神全部累死作罷。”
韓僭仲:“你有毛病是不是?”
“彼此彼此。”他冷笑道:“你難道不知此規?神君就連處置窮兇極惡的罪犯都要上達天聽,你又何必為難我們,為難靈童神使。”
說罷,川滄便無情地掐斷了通靈訣。
盡管見死不救,可他所言又是事實,韓僭仲知道川滄的性子,可眼下時麒和堯嶺他們又都有正事要做,不便隨意打擾。然而找回惠巖迫在眉睫,他實在有些心慌,畢竟卜不出卦,甚至比卜出兇卦還要更恐怖些。
他面色沉重地返回屋內,不愿聽話的柏宜卓已經從惠家夫婦那里得知了目前的情況,三兩下穿好衣裳,戴好兜帽,站在了韓僭仲面前。
不知她究竟為何如此有毅力,韓僭仲沖三人如實告知道:“我是無定來的,地界熟些,親自走一趟吧。”
“那總不能讓韓先生一個人替我們跑!我們夫婦倆也去!”
“你們趕車慢些,我先策馬。”
韓僭仲點頭:“盡快回去準備。”
待他們離開,柏宜卓不知感應到了什么,忽然走到他面前柔聲問道:“重玄,你是不是知道了些什么?”
韓僭仲搖頭:“我不知。”
“求你,讓我一起去吧。”她那雙明亮清澈的雙眼直直懇求道:“惠巖算是我看著長大的,讓我一個人在這里等消息,你讓我如何坐得住?”
“”
半晌,韓僭仲緩了臉色,竟點頭允準:“好,那我們共策一匹馬,抄近道去無定。”
沒想到他答應的如此干脆,柏宜卓暗暗留了個心眼,時刻提防著韓僭仲將她打暈過去。可對方卻只是隨手為她收拾了兩件衣服,便帶著柏宜卓牽馬出了城。
她側靠在韓僭仲懷中,臉上身上都被蓋得嚴嚴實實,可就算技術再頂尖,這馬背上的顛簸還是讓一身傷口的柏宜卓悄悄呲牙咧嘴,痛的渾身都緊繃了起來。
二人剛出了城,她正緩和表情,擦干冷汗掀開兜帽,誰知還不等她開口,目不斜視的韓僭仲便一手刀將她劈暈了過去。
“”
隨即喚了自己神殿里的一位得力神使,同時先至無定了解情況。
要是真這么顛到無定,柏宜卓縱然是銅鑄鐵打的身子也得去半條命,他將馬兒存放在城外的驛站,御劍半刻便抵達了曹家巷街、陳氏家姐的院子門口。
他掐訣喚醒了柏宜卓,先入為主解釋道:“你暈過去兩三天了,我們正好抵達。”
懷中人還沒反應過來,韓僭仲一手利落叩門,一邊又為小惠巖卜了新的一卦——
結果還是毫無反應。
探不到,也就是另種情形下的兇相。因此,在等待應門的同時,韓僭仲索性朝著面色蒼白的柏宜卓講述了實情。
“我不知小惠巖發生了什么,但兇多吉少。”他又叩了兩下門:“你先別急,我方才托朋友到郡司府打聽過,此事已經鬧得沸沸揚揚,無定郡侯也已經派人遍尋了。”
柏宜卓呼吸急促:“那你怎么知道兇多吉少?”
韓僭仲話鋒一轉:“為何沒人應門?”
她煩躁地對著院門哐哐又狠推了兩把,身后街口忽然傳來一陣嘈雜,十來個人的陣仗抬著個擔架走來,柏宜卓心頭一緊,轉身便小跑著撲了過去。
擔架上抬著的人正是惠巖的姨母,她滿頭是汗眼神飄忽,雙手雙腳皆是癱軟垂下著被送了回來。柏宜卓順手挽住她丈夫,語氣焦急道:“惠巖呢?”
“我怎么和她父母親交代”她姨母雙眼空洞地望著柏宜卓:“你們是我妹子托付來的?”
“是,孩子到底在哪兒!你們速速說來!”
抬著擔架的無定郡司官差十分有禮地伸手攔住焦躁的柏宜卓,默默將其和韓僭仲引至一邊,低聲提醒道:“姑娘借一步說話。”
“我乃郡司府典獄使,協助郡侯共查此案。”
他道:“孩子原是一個月前便丟了,你家姨母姨父早報了郡司府,沒敢同孩子父母多說,但我們卻早早便開始了搜尋。”
“這案子本身是通拐賣,報官及時也不難找,孩子是別郡來的生面孔,在家院門口玩的時候被牽走,賣給了郡西南的一戶人家去。”
韓僭仲心道不好,緩緩接話道:“所以你們找到了買主,但孩子卻沒找著。”
官差頷首沖他們愧疚地抱了個拳:“是。無定郡內很少有此等惡劣之事,因此郡侯大人親自領了隊人馬,五日內便抓獲了販子和買家,可他們死活不愿說出孩子下落,我們遍尋無果,也是直到半個時辰前才忽然尋到了惠家姑娘的遺體。”
聽聞“遺體”二字,柏宜卓身影猛晃一下,強忍著腿軟扶住圍墻,若不是韓僭仲一把將她攬起,下一刻便已跪倒在了地上。
雖曾了解過人間太多殘忍或有趣的奇聞異事,可真正親身陷入體會一遭,法尊本人亦是身形一震,雙拳緊握著問他:“在哪兒找到的。”
“說來奇怪,我們郡侯不久前正在院內清點人數,準備再次出門尋找時,天上忽飛過一只雄鷹,丟了個輕巧的竹筒下來,里頭繪了張郡南蕭山的地圖,還寫了詳細走法,我們立即前往,方才在林中一棵樹下找到了孩子。”
官差惻隱,不愿再傷了柏宜卓的心,只再次彎腰行禮道:“既是院墳郡來的孩子,在無定郡司管轄的地界丟了,我們已和院墳郡侯通報案情,必不推諉,定要嚴懲。”
韓僭仲神情沉重:“先不說這些,官差稍等,待我安頓好妻子再詳談。”
他轉身將雙唇緊閉的柏宜卓抱進屋內,尋了間安靜的屋子放下,一邊喂她一粒藥丸,一邊低聲安撫道:“晚些帶你去城中客棧留宿,先在此處安心候我。”
她不語,亦不反抗,渾身上下只胸口還在微微起伏,平靜癱倒在了榻上。
韓僭仲轉身出門,忽略狹小院內那烏泱泱好一堆大呼小叫的人,出門邀上官差去了最近的茶樓,緊接問道:“你們既審了,可問出什么沒有?”
“在審了,只有牽走惠巖的那個販子肯吐露些,買了孩子的那家人什么也不肯認,咬定說惠巖到了的第二日便逃跑了,與他們全無關系。”
韓僭仲單手握扇,輕輕點頭:“若是你們奮力查到最后,還是無確鑿證據定罪,這家人會受何懲罰?”
“”官差的雙眼緊盯桌面茶盞,眉間微蹙地猶豫道:“按無定郡司的法度,若是查不出謀殺藏匿,那么最終只有十年苦役加六年牢獄,無法被判極刑。”
不等韓僭仲回復,他便又補充道:“先生勿怪,此事由郡侯親自經手,神君在上,我們自會全力以赴。可眼下典獄和仵作都已參與其中,也到場采了物證,的確沒有半分可指向的證據。畢竟是沒了個年紀尚小的姑娘,在下也恨得要命,可卻沒人能證明,惠巖是否真的因獨自逃跑而消失。”
“我并無責怪之意,孩子也不是你們郡司府弄丟的。”韓僭仲眸色晦暗:“你們還能扣押那家人幾日?”
“最多五日,便得先行放回,于其住所軟禁羈押。”
他點頭:“接著講講來龍去脈吧,晚些時候在下親去一趟郡司府,勞煩小哥作引。”
“自然。”官差深吸一口氣,順從點頭道:“那家姓朱,兒子是個癡傻的,又聽聞販子手里有別郡來的生面孔,打量是個小姑娘,家里人或許也不太在意,于是就打算買來做童養媳。”
韓僭仲面容如常,思索了半刻,起盞輕飲,將一錠銀子置于桌上,起身告了辭。
那官差眼神詫異,也緊隨他站起身來,于身后出言追述道:“若先生不忍通知惠巖父母,便由我們郡司府代勞吧。不論如何,還望先生與夫人節哀。”
韓僭仲沒有回復,微微側過臉,揮動折扇敲了兩下掌心,拔步走下了臺階。
聽到送信的雄鷹,他知曉這是川滄所為,雖然嘴上說著不屑幫忙,但還是先行一步派了長慕下來,點了點一頭霧水的郡司府。
他心中情緒復雜,盡管比不得惠巖親身父母、甚至是與她相識多年的柏宜卓的痛苦,但究竟是在一年半內時常相見玩耍的姑娘,十歲不到的年紀,活的瞬息眨眼那般短暫,他沒可能做到全不在意、全不可惜。
不愿看到惠巖父母肝腸寸斷的模樣,也不知要如何面對柏宜卓,韓僭仲甚至起了些逃避的心思,想就這么奔回日月陘了事。
可終究不行。
罪證難尋,罪犯狡猾,惠家的天塌了,柏宜卓的身子也一朝垮了,他甚至有些自嘲的覺得自己如今就像是只尚能撐起局面的臺柱子,若他往前怕三步,往后怕五步,這事便是真的過不去了。
或者換句話說,或許惠巖的父母能強渡此關,可曾失去過親妹妹的柏宜卓,卻一定會在這道死胡同里磕的頭破血流。
他回到惠巖姨母的院內暫別,利落將眼神依然呆滯的柏宜卓抱走,帶她住進了無定郡主城內最好的客棧。
韓僭仲派神使給院墳那邊迅速送了消息,一整個下午都坐在榻邊守著她,見她不吃不喝,也并不強逼,只刻意避重就輕地向她闡明了實情。
“傍晚時我會去趟郡司府,你放寬心。”他輕聲細語地撫摸過柏宜卓的頭發:“我定幫你們還惠巖一個公道。”
“我聽她姨母家的人說了。”柏宜卓聲音嘶啞地開口:“你不必怕我受不住。”
他不語。
柏宜卓又問:“那販子和買主都關押在郡司府嗎?”
韓僭仲點頭:“是。”
他伸手解開帷幔,趁時辰還未到,索性側身上榻將人抱在懷里,喉間發苦道:“想哭就哭吧。”
柏宜卓靠上他胸膛,忽然又轉問道:“他們找到惠巖的時候,她已經在那林子里待了多久?”
“不知,但大抵有些日子了。”沒想到她會這么問,韓僭仲猶豫搖頭:“想這些做什么。”
“她是比我還命苦的。”柏宜卓道:“幼時腿壞了,家中也不富裕,后來遇見你來接濟,日子好過許多,她的腿也總算好了。”
韓僭仲胸腔沉悶,不自覺嘆道:“不全是我,他們自己也有意安穩度日,改善條件。”
“是啊,有多少奮力謀生,只想安穩度日的好人,最終都因一些臨時起意的罪人,毀滅了整場人生。”
她半閉著雙眼,韓僭仲手心的溫度陣陣轉遞在她的皮膚之上,讓柏宜卓覺得無比安全。
“巖兒應該和別的小姑娘一樣讀書寫字,快樂長大的。”她心如刀割道:“我該是個災星,克死了宜越,又屢屢犯下殺孽,如今被神君降罪,又克死了惠巖。”
韓僭仲心下大驚,一把握住她的肩膀,直直怒視她的雙眼:“該死的是犯罪的人,從不是救人者,神君公正允直,為何會懲罰無罪之人?”
柏宜卓的眼尾陡然滑落一顆晶瑩的淚珠,緩緩開口道:“我也想知道,老天為何獨獨留下我一人活在這人間,以這樣殘忍的方式懲罰我這個無罪之人。”
她身體顫抖著哭泣出聲,又呢喃道:“惠巖膽子小,小姑娘都是膽子小的,我只在想,她一個人躺在那里,冷不冷,怕不怕。”
“”
韓僭仲呼吸停滯,微微睜大雙眼,一把將她抱進了懷里。
兩具身體緊貼,他將臉深埋在柏宜卓頸間,任她哭泣、悲痛、流淚,也絲毫沒有松開雙手的意思。她難以抑制地一遍遍問他:“為什么活著這么痛?這么疼?”
他沉默,只眼眶溫熱,耐心撫著她的脖頸道:“會好的,都會好的。”
柏宜卓身上的傷口因為緊繃的動作而滲出鮮血,她偏執地回抱住韓僭仲,一字一句同刀子插在他心間般哭泣道:“若沒有你,我就什么都沒了,什么都不剩了,這世上再沒有牽系著我的東西了。”
“不會沒有我。”如此,韓僭仲堅定承諾道:“不論如何,永遠都有我牽掛你。”
他低頭吻住柏宜卓側頸上的傷痕,又一路吻上她的側臉、唇角,直至與她雙唇緊貼,纏綿融合。
對方雖身有傷痛,卻依然與他抵死相吻,落下的晶瑩淚水與親吻相融,令二人一起嘗到了苦澀的滋味。韓僭仲不知自己是否亦共情落淚,只覺臉上冰涼,心底苦澀,俯身撫順了柏宜卓的發間。
她動作緩慢堅定地解開了韓僭仲的領口與腰帶,而韓僭仲也動手猛地遮上帷幔,重新吻上了她的身體。
心雖潰爛,但情卻依然能夠翻涌、跌宕、水乳交融。
夜幕降臨,韓僭仲輕聲穿好衣裳,順手系上大氅,駐足確認榻上的柏宜卓終于緩了情緒,陷入沉睡之后,拉開客房的門,孤身趕去了郡司府。
販人罪行確鑿,由典獄使審問,而涉及生死之事的買家則關押在郡司府別院的軟禁之所,等待仵作官差審慎調查。
前者被郡司下令,幾乎是層層防衛,韓僭仲被白日里那位官差引著,進入了典獄牢房。
帶走惠巖之事證據確鑿,他也供認不諱,可郡侯本人卻下令徹查,此人是否也參與了謀害惠巖的過程。
然而事實證明,這位郡侯想的半點錯也沒有,僅僅聽了這人三兩句辯白,韓僭仲腰間的法鏡就已經示警他說謊。
他站在典獄身后,聽那人販子竟接著狡辯道:“我只覺得是個小破丫頭片子,這賣了她家里人也不會大動干戈說什么,我也就只是賣了,后頭她是死是活也是買主的全責啊!”
典獄順著套話道:“所以你覺得買主才是主謀?有何證據?”
“我哪有證據?您真說笑了!”他嬉皮笑臉道:“可如果不是知道有人會買,我平白拐個孩子做什么?又不是閑得慌非要找點罪受!”
韓僭仲雙眼微瞇,動作緩慢地解下身上的氅子,交付給身后官差,自己則抱起雙臂,眼神一刻也沒有離開那男子的嘴臉。
“再說那丫頭片子也并不值錢,我只是把她送去做個童養媳罷了,那多少丫頭在家里還都上不了桌子吃飯呢?她成色差點,只賣六兩,我還沒賺!竟又被捉到這郡司府來了,你說晦不”
他話音未落,韓僭仲聽到他話里話外將惠巖用“值錢與否”的字眼侮辱,只三兩步便越過官差,上前單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牢內眾人大驚,可韓僭仲身量很高,不僅滿身貴氣絕非池中之物,這身手和力量也實在好得嚇人,竟無人能撼動他半分手勁,只能任他將那販子掐的滿臉青紫、舌頭外吐,眼球暴血。
典獄正恨此人有恃無恐,滿嘴不敬,干脆抬手令手下全體后退,坐得端端正正,欣賞好戲。
許是再也支撐不住,又沒人上前為自己開脫,那渣滓終于握住韓僭仲的手腕求饒道:“饒命!俠士饒命!饒了我我說!我說!”
韓僭仲頓時松開右手,還不等他喘息的功夫,便兩指卡在他的嘴邊,不知用了怎樣的方法,瞬間將他的一邊嘴角撕出了個血淋淋的口子來。
這傷口延綿到顴骨,整片臉皮撕扯,血液如柱噴涌,整間牢房瞬間只回蕩著凄厲的慘叫。
見他下手如此狠重,典獄立即上前作攔,不顧那犯人聲嘶力竭,只勸誡韓僭仲道:“先生勿要沖動,先留他一命在。”
“反正你的命不值錢,我動動手指,便能讓你恨不能即刻死。”他伸出手指比劃道:“再不說,我就將你的鼻子割下來玩玩。”
他接過手帕擦了擦手,轉頭做了個“請”的手勢,便將主場重新讓還給了典獄大人。而四周的官差卻都驚奇的發現,方才韓僭仲擦過手的巾帕上,竟然半分血跡也沒有。
難道他竟一丁點都沒沾染上?
幾人回神,聽那販子完全沒了方才得意的架勢,大抵想不到郡司府竟會動用私刑,立即言語不清地坦承道:“我沒想殺人!我真的賣了人之后就拿錢走了,只是只是那朱家人餓了丫頭兩日,她依然哭鬧不止,他們怕惹了鄰居聽見報官,就堵她的嘴,失手把她捂死了!”
典獄瞬間倒吸了一口涼氣。
“你怎知是捂死的?”
“我和朱朱家男人一起埋的尸。”他的口水混著血水一起流下:“他說是我賣他的,反正逃不過,如果我不忙著他處理掉,這人命官司也和我有關賣了人大抵罪不至死,可殺了人就真完了!”
韓僭仲轉身打開了折扇,眉間舒緩些許:“敢問諸位,這般證詞可能將朱家滿門定罪?”
“雖是前科累累之人所證,但一樣有意義。”典獄也松快道:“我們并未向他告知過惠小姑娘死因為何,他等下再說出些旁的細節,基本可以篤定。”
“大人!”
門外沖進兩個氣喘吁吁的官差,踉蹌著單膝跪地通報道:“別院的幽閉室走水了!一排房子全燒了!滅都滅不掉啊!”
“什么?”典獄立即大喊道:“快!快!全去救火!把那朱家父子也一并搶出來!”
屋里八成的人全部跟著跑去了別院救火,韓僭仲大步跟著典獄往事發地去,忽然問道:“你們郡侯現在何處?”
“院墳陶家的郡侯大人快馬趕至,惠姑娘的父母也來了,郡侯大人自是去了她姨母處安撫慰恤,現不在府邸!”
他說起這一遭,韓僭仲右眼猛然一跳,心道不好,幾乎是飛奔著最先趕到幽閉室,見這整個寬敞四方的院子黑煙沖天,火光照的如白晝一般。
他抓住個端水的家丁問過具體是哪間,想也沒想,轉身便沖入了滾燙的大火之中。
好在火只是外層巨大,屋內還不算是燒了個底朝天。他關閉五識開啟天眼,一手掐著妃宗訣隔絕熱火,迅速感知到了屬于柏宜卓的氣息。
果然。
而下一刻,他也看到了自己永生永世也不會忘掉的畫面。
朱姓買主被一根粗長的麻繩捆在凳子上,雙腿已經燒著,在熱煙中張大嘴巴和眼睛,驚恐地叫喊著,而方才還在客棧與他抵死纏綿的柏宜卓本人則跪在一旁的地上,身上穿著那件純白的絲裙,一下下手起刀落,利落堅定地捅著地上的什么東西。
韓僭仲透過天眼,猝然看到了躺在那里、臉上已經被刀劃捅的血肉模糊的尸體——
是朱家那個癡傻的兒子。
他眼前一陣模糊,卻又生怕沖天的烈焰燒傷了柏宜卓,上前一邊抓住她瘋狂行兇的手,一邊也顧不得那朱姓男子被活活嚇死燒死,一把將柏宜卓攬進訣中,檢查了她的全身上下。
她滿身滿臉的血,還有蹭上的燒木灰,橘紅色的火光映在她的臉上,與那日無遁傳遞的幻象絲毫不差。
“”
原來孽緣,終究還是避無可避的孽在了這里。
柏宜卓只覺周身冰涼舒適,再感受不到灼烤了。面對心愛親近之人,她的眼中終于流下淚水,不舍地拔下發間那支寶貝許久的銅雕白玉蓮木簪,放在了韓僭仲的手中。
“我早該知你是何人的,重玄。”她緊握住韓僭仲的手腕,注視著他,輕輕啟唇道:“本不想你看到,但我已做了,你也做你想做的事吧。”
他耳邊響起那日南嶺說的話,心中雖恨透了一旁那還沒死透的爛人,可終究知道不能殺,更不該由他來殺。
左右心中震顫太過,眼底全是朱家兒子那具血肉模糊、已被燒焦的尸體,他微微愣神,手中再次握緊了那支簪子。
可再回神時,柏宜卓卻忽然手腕使力,將那尖銳的蓮尖整只插入了自己的脖頸之中——
韓僭仲驚恐地瞪大雙眼,雙手慌亂地捂住了柏宜卓滿是血跡的側頸,她終于解脫似地阻止了韓僭仲要帶她沖出火海的動作,氣若游絲道:“我是殺慣了人的,知道戳哪里會死。”
“這里的傷痕是我最原先的苦難,因此也由它結束。”
她緊緊握住韓僭仲的手掌,拼命發出聲音道:“我不愿帶著苦活了,但卻私私心想借所愛之人的手。”
韓僭仲俯下身來,幾乎癱坐在火海之中,聽她說了最后一聲“抱歉”。
柏宜卓死在滾滾烈焰中,死于他們定情的辟邪之物,亦死于滿身、滿心的傷痕。
此行所獲,心入凡塵,身破戒律,手染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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