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亮感覺自己暈暈乎乎的，周圍人的聲音好像離他很遠，小四揮著手中的信蹦著跳著沖他喊：“二哥二哥你考上啦！”

        他有點沒聽清，小四的聲音傳到他耳朵里嗡嗡的，周圍的人都在叫，在笑，應該是在夸獎他。他的靈魂好像已經(jīng)從身體里抽離，被大家簇擁著坐在一邊，好多張臉在他面前晃來晃去，有人在摸他的手，摸他的頭，拍他的肩膀。

        李亮終于笑了出來。

        而一邊的李明，卻蹲在了地上嚎啕大哭。

        娘去的時候他才十四，他也是個孩子，跟現(xiàn)在老三的年紀差不多。一夜之間，娘沒了，爹也沒了，糧食被褥都沒了，妹妹也被爹送人了。他還不能怨，沒時間怨，一怨，弟弟妹妹要餓死凍死了。帶著弟弟妹妹苦熬過了那個冬天，他還要堅持讓三個弟弟上學。村里人都說他傻，勸他，老二也能當半個大人使了，拿工分五個拿不到，四個總是可以的，也夠養(yǎng)活老二自己。他不，娘說過，老二成績好，要上學，才能去掉家里的窮根。

        但是窮人家的難是一個接一個，好不容易分了糧食，還要被爹拿走換酒喝換肉吃，他們姐弟連窩窩頭都吃不飽。

        后來還是他跟老二都長大了，爹害怕了，才改好了。現(xiàn)在老二又考上了大學，大姐生了兒子，老三老四雖然學習成績差，但是也懂事了。

        李老蔫被人奉承著，心里卻覺得愧得慌，還有點害怕。他自己知道自己以前多么的不是人。孩子越大他越怕，孩子越有出息他越愧。他自己感覺到自己老了，害怕孩子們將來不養(yǎng)他。雖然孩子們都是好孩子，但是孩子們對他都不親，只是責任的養(yǎng)活老人和發(fā)自內(nèi)心的對老人好，那絕對是兩回事。

        還是要趁著這兩年身體還行多對孩子們好點啊！李老蔫心想。

        大家都不那么激動了，李亮才拿到了通知書。李辰不光是拿了自家二哥的，還發(fā)現(xiàn)他薛蘭姐的，一起拿了回來。他倆都考上了省城的z大，李亮是建筑系，薛蘭是中文系。都不是他們報的大學和專業(yè)，但是只要是考上了，就是天大的好事。

        大隊書記李建黨也高興的臉上通紅，他們李家莊第一個大學生！這是祖上積德！

        李建黨直接找李老蔫改了明天的菜單，殺完豬，先全大隊吃一頓好的！八大碗！任務豬交夠就行，不多交了，剩下的全大隊吃完，再分！

        這話一出，全大隊沒有一個反對的！都是姓李的，誰出息全隊都高興！

        李老蔫和李明留下來接著準備明天的菜，李亮騎著自行車就往薛家莊跑！他要請薛家來吃席！

        李亮去了薛蘭家，受到了熱烈的歡迎。薛公安正好在家，樂的親自下了廚，煮了八個紅糖荷包蛋，給李亮六個，薛蘭兩個。他裝作沒看到李亮往薛蘭碗里撥了三個，高興的大手一揮，明天他跟薛蘭一起去李家吃席！

        z縣自古以來就出廚師，國宴廚師都出過那么幾味。八大碗就是非常講究的傳統(tǒng)菜。正宗的八大碗是黃燜雞、黃燜魚，黃燜排骨，黃燜小酥肉，黃燜蓮夾，芥菜肉，八寶飯，扣肘子。除了肘子外，黃燜類的都是先炸再拿碗蒸，芥菜肉要先煮肉方再蒸，蒸好后，有湯的先潷出來湯，再拿個盤子蓋在碗上面，迅速這么一扣，盤子里就有個完美的圓蓋碗，取其圓滿之意。

        78年想做全這八大碗，不太可能，肘子、雞、魚都湊不齊。李老蔫跟支書商量了一下，菜單改成了黃燜排骨，黃燜小酥肉，黃燜蓮夾，芥菜肉，八寶飯，鹵大腸，燉千張結(jié)，大燴菜。

        黃燜，就是食材先腌，再炸，再蒸。年景好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會做上那么幾樣，過年一來客人，就拿出來蒸熱，隨時都能上席。這十年，大家日子都過得艱難，能吃上一次這樣的席面，過年少分肉大家都心甘情愿。

        第二天，半個村子的人都來幫忙。請來的殺豬匠一聽這樣的大好事，跟支書說他不要殺豬錢了，要跟他兒子一起來吃飯沾沾文曲星的光！

        李老蔫仿佛煥發(fā)了青春，滿場里吆喝指揮。村里人也沒有人空著手，各自帶了糧食，端著碗筷，搬著桌椅。家里有菜的就拿著菜，有粉條拿粉條。

        李秀芳和王路也騎著自行車抱著小蛋蛋來了，小蛋蛋一來就被二嬸抱進了屋里，王路就跟著李明和李亮一起上下張羅著。

        等到李亮領(lǐng)著薛公安和薛蘭來，氣氛更是達到了高潮。大家簇擁著薛公安和薛蘭進了大隊院子，坐了上席，李亮，王路，李秀芳，族里的長輩，大隊長大隊支書也上了席。李明、李老蔫要等菜上完了才能坐。

        李建軍從來不參加村里的熱鬧，今天也來了，坐在了薛公安的旁邊。李亮也去請了程老師，程老師說下課才能來，席上給他留了位子。

        天有點冷，還有點陰，但是大家熱鬧的興致沒有減退半點。李老蔫在后廚指揮著炒菜，嬸子大娘們熱火朝天的切著菜。滋啦的油鍋聲，梆梆的切菜聲，時不時李老蔫叫：“端菜！”，這些聲音加在一起，都蓋不住大家的歡聲笑語。

        端菜的也是經(jīng)常在席上幫忙的，端著大托盤舉的高高的，菜摞了三四層，在人群里穿梭，不停地喊：“讓讓讓讓，上菜啦，小心燙手！”

        先上的四個涼菜，拌腐竹，蘿卜干，小蔥拌豆腐，油炸花生米。

        再是八個熱菜，肉絲粉皮帶底，白菜炒肉絲，小炒豬肝，爆炒腰花，醋溜白菜，木須肉，拔絲紅薯，炒蘿卜絲。

        等八大碗上來，氣氛更是達到了高潮。

        等程老師來上了座，李明李老蔫也入了席，大家吃了一通墊了饑，李亮拿起酒杯站了起來。他沒喝過酒，剛才喝了一杯就臉有點紅。

        李亮把酒杯給自己滿上，對著大家伙說：“今天大家高興，我也高興，我想說幾句話。”大家慢慢都收了聲音，看向李亮。

        李亮先向程老師鞠了一躬，程老師莊重的站了起來，李亮把程老師酒杯滿上：”先謝師恩，沒有老師，就沒有學生的今天。”兩個相視一笑，酒杯一碰，都喝干了。

        李亮又轉(zhuǎn)向李建軍：“大伯，啥也不說，以后，你就把我當成你的兒！”李建軍熱淚盈眶，一揚脖李亮又是一杯。

        李亮轉(zhuǎn)向李明，又是一躬：“哥，說是哥，你比爹還像爹。”說著竟跪了下去，給他哥磕了一個頭。李明用手捂著臉，眼淚從指頭縫里往外流。

        轉(zhuǎn)向薛公安：“大伯，感謝你在我最落魂的時候，支持我，今生我必不負薛蘭。”

        最后，李亮轉(zhuǎn)身面對村里的父老，認真的鞠了三個躬，興起酒杯：“各位叔伯大娘，沒有你們，我們姐弟五人沒法活到現(xiàn)在，承蒙各位看得起，以后有啥事我能幫上忙的話，盡管提！＂

        沉默過后，歡呼聲，口哨聲險些掀翻了天！

        坐回了原位，李亮才偷偷對李老蔫說：“爹，以后你要好好的，我們兄弟會孝順你。”

        李老蔫胡亂點著頭，早被二兒子震到不知道說什么好。

        這天，這頓飯從中午吃到了晚上，李亮什么菜都沒吃出來味，他越來越暈，睡過去之前最后的回憶就是那一張張真誠的笑臉。

        這席后來竟成了李家莊的傳統(tǒng)，連菜式都保留了下來。每有孩子考上大學，隊里就會辦一次席，哪家要是沒有孩子考上過大學吃過村里擺的席，都感覺抬不起頭來。

        后來，李家莊走出了很多在各行各業(yè)混的不錯的人才。

        他們叫這席叫，狀元席。

        晚上，李亮酒醒之后，李秀芳抱著蛋蛋，和四個弟弟一起去了娘的墳上。李明李亮拿了一碗芥菜肉，一碗黃燜小酥肉，一碟五個饅頭，李星李辰拿了三炷香和一兜紙錢。

        沒人叫李老蔫，他自己遠遠的跟著，不敢上墳前去。

        擺好供品，李秀芳抱著蛋蛋領(lǐng)著四個弟弟給娘先磕了三個頭。

        閨女總是跟娘有說不完的話，李秀芳看著四個弟弟給娘燒著錢，跟躺在地里的娘叨叨：“娘，我們五個來看你了。老二出息了，考上大學了，今天村里人一起給他擺席慶賀，熱鬧得很咧。可惜你沒看見娘。”

        “你看這是我兒子，叫蛋蛋，以后我清明節(jié)七月十五十月一都帶他來看你啊娘，你也保佑咱家蛋蛋好好長大。我也過得好，我男人對我好得很咧。我們姐弟五個都活得好好的咧娘，你放心。”

        “你看看老大老二長得多高多排場。家里今年日子好了呀娘，你要是錢不夠花，你就跟俺們說啊。俺爹今年改好了，不胡折騰了。娘你也別怨他，他就是個沒出息，俺們幾個都像你不像她。要是你有氣，等俺爹去那頭了，你好好的揍他，連我們五個的一塊兒啊。娘啊你在那頭，天冷你記得加衣，有啥想吃想喝你就買，別不舍得花錢。”

        “俺小妹妹那邊，我偷偷去看過啦，長得也可好，人家家有錢，你別擔心，她過得好就中，咱就不去打擾她了娘，你看中不中？俺會經(jīng)常去看看她，要是她過得不好了，俺就把她接回來。再要是回來她長大了，知道了回來認咱，我再帶她來給你磕頭吧娘。娘啊，俺們想你…”

        她沒說完，已經(jīng)哭聲一片。

        王路上前把妻子擁進了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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