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和薛家這個年過得都很忙。要準備衣服被褥，要招待拿著東西來祝賀的親朋好友。

        臘月二十三，殺灶雞。李家的雞都給李秀芳做月子了，不過王路回來的時候，給李家送來兩只德州扒雞。天冷壞不了，就二十三吃一只，初一吃一只。

        二十三晚上，在灶神像上抹了糖瓜送走了灶神爺爺，爺五個好好做了一頓飯。

        扒雞在鍋上餾了餾，炒了一個醋溜土豆絲，拌了一個白菜絲。蒸饃的活結束啦，但是最后李明留了一百多個結余的饃沒有賣，留著自家過年吃。這一段吃得好，一家人明顯飯量下降，一人一個半饃就夠了。

        德州扒雞是山東特產，五香味，咸香酥爛，在還有皇帝的時候，一直是貢品。爛到什么程度呢？拎起一只雞腿的骨頭提下來，稍微一抖擻，骨肉立刻分離。這雞還有一個好處，就是骨肉分數后，不用再分了，什么部位也沒挑沒揀，直接吃就是。爺五個捧著饅頭大口吃肉吃菜，嘴里都塞得鼓鼓囊囊，老三吃得脖子上青筋都露了出來。

        老四吃著還不忘記說話：“今年這小年過得可真好！不是，今年天天都過得可好！我都忘了挨餓是啥滋味啦！”

        李亮笑著呼啦了一下小四毛茸茸的腦袋。

        吃完飯，又一人喝了一碗甜湯溜溜縫。

        李明拿出個小本本，跟大家說：“這年底了，咱們也開個會，算算今年的賬，看看蛋蛋大后天給蛋蛋做百日咱要準備啥東西，還有過年的事，老二上學要準備啥也要商量商量。”

        臘月二十六王家要補辦小蛋蛋的百日酒，李家肯定要提前去幫忙，對了，我們小蛋蛋有名字啦，他爸媽的極力要求他二舅給起個大名，他二舅翻了兩天詞典，給他蛋蛋起名叫王佑安。

        李亮說：“哥不用準備啥了，咱家拿兩床被子，我穿的衣服都帶上就行，不用考慮我，小三小四明年還要上學呢，小三明年還要考高中，好好供他倆就行。”

        李明不同意，說：“你以后出門上學了咋樣我就不當家了，今年在家你還得聽我的。家里被子不能拿，都太破了，拿去學校人家會笑話你，再說家里被子也不夠用。你的衣服也沒有好的了，從咱娘沒了你就沒穿過新衣裳。這次你考上大學，別人給送的東西我都記了賬，回頭慢慢回禮吧。”

        “大隊長和支書和著送了五尺藍滌綸，四尺黑滌綸，我的意思是給你做一身，做大點，冬天能套棉襖外面，春秋天還能穿。被子的話，給你做床五斤的蓋的吧，鋪的在家拿床厚的。我看你通知書說學校會發床單被罩，那就光拿紗網套床棉絮吧。”

        李亮也沒說啥，點頭同意。

        李明接著道：“今年隊里就分了那點錢，早花完了。咱們蒸饃蒸了快三個月，除了咱們吃的，還有家里留著過年的，還剩下不少錢，還有三百一十六塊二毛三。但是咱家沒菜了，蘿卜賣得差不多了，白菜也不多了，土豆倒是還不少。醬豆和蘿卜干也沒了。爹你看看過了年能咋想法有菜吃。這個錢呢，我估摸著除了給老二準備東西，還要給他帶上六十塊錢。老二你別說話，雖然說學校有補貼，但是窮家富路的，你在學校也別想著咋省錢，好好學習，家里還等著你出息呢，我們在家，花不了多少錢。”

        李老蔫趕緊跟著說，“對呢，帶上錢，你別怕，過了年爹還好好干，也不少掙錢。”

        李亮又答應了下來，反正花不完，攢著唄，家里要沒有就不說了，有了，給他他就拿著。

        李明看最難說服的二弟同意了，滿心的歡喜：“明年上半年老三老四的學費是六塊，看看老三考高中考的咋樣吧，要是能考上，高中學費是半年八塊，這個錢我都留出來了。家里糧食今年是夠了，這三個月動的都不多。年后我跟爹多學學手藝。跟你仨商量個事，咱爹這幾個月辛苦，我的意思是，給他五塊錢零花錢，你們同意不？”

        李亮和老三都沒意見，老四轉了轉眼珠子，委屈巴巴的扯了扯李老蔫的衣角，“爹，你有零花錢了，會不會還給別人？你別給別人，你自己吃了喝了都行，一給別人我們幾個都可委屈了。”

        李老蔫臉上火辣辣的，趕忙摟住小四哄他：“爹誰也不給，爹以后也不亂吃喝，你哥給了錢，我看著集上有啥好吃的就買回來做給我們小四吃啊。”

        小四趴在李老蔫懷里，卻轉頭向兩個哥哥眨了眨眼，狡黠的一笑。李明和李亮都偷偷的笑了，這個小人精。

        李明接著說：“那沒事啦，剩下就是過年和蛋蛋的事，今年家里過得好，前兩天還分了六斤八兩的肉，這個年咋過？都說，能做到的哥盡量都給做到！”最后一句話說得斬釘截鐵豪氣沖天。

        老三和老四你一句我一句的搶著答：“要小鞭！”

        “中！買三掛，三十一掛，初一一掛，十五一掛！再給你們買幾個二踢腳和摔炮！”

        “要吃肉！要炸丸子！”

        “中，叫爹多炸點”

        “要壓歲錢！”

        “行！別胡花啊，要胡花讓我逮著了，全部沒收！”

        “吃肉方！想吃魚！一年都沒吃到魚了，就在姐生蛋蛋那時候湊著喝了兩口湯！”

        “老二你看著點啊這幾天，多往集上看看有沒有賣魚的，有的話買兩條。”李明說著遞給李亮三塊錢。

        接著對老三老四說：“今年沒布票了，發的四尺布票我求二嬸給咱一人做了一雙新棉鞋，不叫大姐做了，蛋蛋還小，今年給你們倆做不了新衣服了，明年一定給你們一年做件新的！”

        老三老四高興的連連點頭。有棉鞋也很好啊，村里多少孩子別說新衣服新鞋，飯都吃不飽呢。

        李明看向李老蔫，遞過去二十五塊錢：“爹這錢你拿著，五塊錢你零花，剩下十塊錢你看著在集上買東西過年吧，今年咱也過個好年，還有，薛家莊那邊也要送年禮，人家對老二不差。”

        給蛋蛋做百日的日子定下來，李亮就換找同學換了十扎細掛面，八盒點心匣子，第二天李明又去縣城百貨大樓給蛋蛋買了高價的紅綢子披風，蒸饃三十個，在村里又找人換了六十個雞蛋。李老蔫在集上碰見了賣魚的，買了六條鯉魚，給蛋蛋加上兩條。李明還在縣里買了八個黃桃罐頭，也給蛋蛋兩個，一共湊夠了六樣禮。

        在農村，剛生的孩子過頭一個冬天，姥姥家要給孩子做件帶虎頭帽的紅披風，要棉的，辟邪，也是盼著孩子多回姥姥家，路上不受凍。蛋蛋還小，就不給孩子拿點心了。

        二嬸家、李建軍、程老師家年禮是一家兩盒點心，一條魚，一個罐頭。

        給薛家的禮也好辦，三十個蒸饃，兩塊方子肉，兩瓶黃桃罐頭，兩盒點心匣子。

        方子肉就是煮熟的大塊肉，一塊一斤左右，芥菜肉、腐乳肉等扣碗都要靠這方子肉。這個禮不輕了，雖然李亮和薛蘭沒定親，但是也都過了明路，第一次送過年禮，不能輕了。

        置辦齊了，李亮二十五就把這幾家禮送了過去。王路在家，他跟大哥就不用那么急著幫忙，今天李老蔫和李明去王家幫忙，李亮負責送年禮。

        到薛家莊，李亮受到了隆重接待。

        薛叢姝正在家開油鍋，三哥探親回家了，四姐四姐夫也回來送年禮，她正提前煮肉方，炸丸子和肉方，準備給孩子們做點好吃的，李亮也提著大堆的東西來拜年。她開心的不行，拉著李亮的手就不放。

        小老太太本來就偏心小閨女的很，又心疼李亮從小就沒娘，拉著李亮從這兒給他找點吃的塞嘴里，那兒讓李亮吃個新炸出來的丸子。還捏捏李亮的棉襖棉褲看看夠不夠厚暖不暖和，又趕緊讓李亮在灶前烤烤手。又問他上學的東西都準備了啥。

        李亮讓薛媽溫暖干糙的手握住就沒放，他心里感動，也愿意跟薛媽在一處，薛媽在灶房忙活他就跟著給打個下手，還搟了手搟面給薛家露了一手，薛家大哥三哥拉他都沒拉出去。薛媽更喜歡這個小女婿了，二女婿四女婿從來不知道到媳婦娘家給媽幫個忙，碗都不端一個，只有這個小女婿最貼她的心，比小閨女都強。

        大嫂和四姐都沒幫上忙，拽著小妹在灶房外看熱鬧，雖然沒明著笑話她，揶揄的眼神和含笑的眼還是讓薛蘭俏臉通紅。

        薛公安今天不在家，吃飯時大哥三哥都要挨著李亮坐，還給他上了酒。薛媽喝止了，孩子第一次在家吃飯喝醉了怎么整。她讓李亮坐在她和薛蘭中間，一頓飯一直給李亮夾菜添飯。看得四姐都吃醋了，直嚷著這小女婿就是吃香啊，挨了薛蘭一下掐才笑著不說了。

        吃完飯李亮和薛媽、薛蘭又說了一會話，看著天色有點暗了下來，李亮才依依不舍的和這一大家子告了別回了家。

        薛蘭送他到了村口，臨走前塞了他一個小包，小聲說：“這是咱娘早給你備好的。”說完扭頭就跑。

        李亮莫名奇妙的打開了包袱，里面是兩條內褲，兩件背心，兩雙襪子，兩套秋衣秋褲。

        從娘過世就沒人給李亮準備內褲了，大姐畢竟是姐姐，這些私密的東西不好準備。他們家五個男人都沒有一條完整的內褲，經常光腿穿褲子。

        李亮把這個包袱包好，護在心口上抱回了家。

        二十六蛋蛋百歲也過得熱鬧喜慶，過完二十六，李家就開始準備自己的年。

        李老蔫在隊里換了豆腐，又割了一點肉，在集上買了一點黃豆牙綠豆牙、府竹和綠豆粉皮，還花了一塊八買了一只大公雞。家里的肉還有五斤不到，留出來三十初一的兩斤肉包餃子，剩下的炸丸子煮肉方怕不夠，就又去隊里看看能不能再花錢買點不要票的肉。肉沒買著，四塊四毛錢買回來兩大根豬腿骨和一整副豬下水。半個豬頭。

        豬下水和豬頭可是好東西。

        李老蔫有絕活，鹵整副豬下水和豬頭肉。

        鹵整副豬下水又叫鹵全貨，在z縣，過年能鹵一套全貨過年的，那都是大戶人家。有豬肝、豬心、豬肺、豬肚、和豬大腸。冬天天冷也不怕壞，鹵好了干干咸咸香香的，放在那兒，過年來客了一樣切一小碟就能待客，排場又好吃。

        豬頭肉不像下水那樣要鹵那么久，把豬頭上大骨頭剔出來，在鍋里少鹵一會，熟了就撈出來，找個大盆子，豬頭肉放進去，再壓上一大塊石頭定形。吃的時候，切一小塊出來，切成薄薄的片，拿蒜泥，大蔥絲，醋，香油，一點點醬油涼拌著吃，豬頭肉不是爛爛的味道，而是脆脆的，特別的爽口。

        一副下水光大腸好鹵出來就一大盆子，鹵好了給各家送了送。豬下水不是沒人知道好吃，但是做不好就腥騷難聞，吃不了還是個扔，人都怕浪費錢。

        李老蔫以前是沒錢，今年有錢了當然要好好做了過年。

        鹵完鹵貨，李老蔫指揮著四個孩子炸豆腐片，炸丸子，剁餃子餡，蒸棗花，煮肉方，炸肉方，炸魚。

        忙忙叨叨的就到了年三十，李家莊這邊的規矩，三十貼花門，中午吃餃子，晚上炒菜守歲。

        李明一大早起來就帶著老四去貼對聯。對聯以前是求程老師寫的，今年李亮考上大學了，對聯就他寫。不光是李家，李家莊里很多家都一大早拿著紅紙，拿著兩個雞蛋或者一碗面來求李亮給寫對朕，讓家里的孩子也沾沾文氣。李亮寫了一上午對聯忙的頭都沒抬，送走了最后一位鄉親，看見家里的對聯都貼好了，屋里院里也都收拾的干干凈凈。李老蔫帶著老三把中午的餃子都包好了，正在準備晚上吃的菜。

        他叫了一聲李明，兩個人就拿著準備好的對聯去了李建軍家，把他家院子和看瓜窩棚都貼的紅乎乎的，然后把李建軍架到了自己家來過年。李建軍本來不想來，他就是個孤老頭子么，但是哪里推得過兩個壯小伙子。李亮還對他說了一句：“不是說好了，以后你就當我是你兒子么。”說的李建軍樂的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擱，也就從了孩子。

        李亮以前不敢請李建軍來家過年，一個是家里不消停，年年都要和李老蔫吵架，二是家里也沒啥吃的，還不如叫建軍大伯自己過年。

        中午的餃子很好吃。李老蔫包白菜肉餃子不像別的婦女一樣還要給大白菜擠水，他不光不擠水還要往里加很多水。肉餡剁好，放好蔥姜末，放好鹽、醬油和味精，加一個雞蛋，往里加開水，然后順著一個方向使勁攪拌，攪到有吃力感后，再加開水，這樣重復三遍后，肉餡成了半膠質，再往里放大白菜，放芝麻油，拌勻。這樣和出來的餡，不僅用肉和菜少，咬一口還有很多的汁水，肉和菜還都是一個一個小肉丸似的，格外的鮮美。跟灌湯包子似的，這就是灌湯餃。

        餃子是很好吃，但是晚上還有更好吃的呀，包括兩個孩子都暗暗的沒有吃多，而是留了點肚子。

        晚上菜就更豐盛了。涼菜有豬頭肉拌白菜絲，拌蘿卜絲，油炸花生米，鹵貨拼盤；熱菜有炸肉丸子，粉皮帶底，炒綠豆芽，黃豆牙肉沫燉粉條，爆炒公雞，紅燒鯉魚，芥菜肉，主食有棗花和蒸饃。李老蔫還非常舍得的用了二兩糖做了個拔絲紅薯。菜香得都飄到了羅寡婦院子里，饞得她剛滿三歲的小孫子哇哇大哭。

        李老蔫居然湊出來十二個菜！

        李星和李辰看著菜高興的直搓手手，一直圍著灶臺轉圈，李老蔫攆都攆不走。

        李老蔫看著驚呆的眾人，很是驕傲。你們這些小兔崽子是沒有跟老子過過好日子，沒見過世面的樣子！要是給老子錢和東西，啥老子都能給你們做出來！

        李明和李亮對視一眼，都暗自想，怪不得原來娘和二嬸老說，爹只能過好日子，不會過窮日子呢！這是今年政策好了點，日子松快了，要是跟以前似的天天吃醬豆那是顯不出來老爹的手藝。

        李明和李亮把樂呵呵的李建軍和李老蔫讓到了上位，還上了酒。李老蔫也沒廢話，等到老三老四把過年鞭炮放了以后，直接就宣布開吃！只是那條魚只能吃一半，要留一半明天吃，這叫年年有余。

        飯桌上沒有人說話，只有偶爾筷子碰著碗盤和咀嚼吞咽的聲音。除了魚以外，其他菜都吃了個精光。

        吃飽后，一家人都撐得不想動。

        老三和老四說：“今年過年吃的真好，去年白面餃子都沒有，黃面和豆面和的面做的蒸餃，晚上就是一鍋熬菜，還不見肉。”

        “三哥別說了，今年你都吃胖了。”

        “小四你也胖了！臉上都有肉了！”說著說著兩個孩子就打鬧起來。

        這時候農村沒有啥守歲的概念，吃完飯，李亮送李建軍回家，還抱上了自己的枕頭和鋪蓋。他不會讓建軍大伯再一個人過年。

        遠處近處鞭炮聲噼里啪啦的響個不停。77年終于過去了。

        過完年初一拜年，初二秀芳回娘家待客，初三開始走親戚，李家親戚不多，也就二嬸家和程老師家，李亮把幾個高中老師家里都轉了轉。

        學校正月十四到十六報到，李亮和薛蘭正月十二就得往學校走。

        正月十二，告別了親人，李亮背著他和薛蘭的行李，跟著薛公安，站在鎮上的公路邊等去縣里的公交車，心中滿是期待。

        冬天還沒過完，到處還是一片蕭瑟。溫度比冬天已經暖和了一點，麥苗有點返青了。

        冬天總要過去，春天必將到來。他們還年輕，有的是力氣，最不缺的，就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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