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三鳳兒
三鳳兒說到此處,語音有了些微微的顫抖,她環顧了大堂上的食客,眾人皆是屏聲靜氣,大氣不敢出,定定地看著三鳳兒,期待她繼續下面的講述。
三鳳兒定了定心神,拿過桌上的酒碗,長長地喝了一大口,大家只聽得一陣清晰的“咕嚕咕嚕”的牛飲聲,過了一會,三鳳兒將酒碗從嘴邊移開,輕輕咳嗽了一聲,緩了緩語氣,像是將多年的心事都給放下了一般,語調沉穩而柔和的繼續講下去。
“我們站在山坡上,在一里又五十步的距離,天地之間雪花亂舞,便如死神白色的披風,唯美而陰柔,裹著落日余暉的腥紅。齊軍的三萬馬隊、萬乘戰車與步卒方陣分成前后三個梯隊,從琴弦似的木柱直線的另一側急速沖來,他們挾著一陣轟轟的震動聲,就像大海推起的浪排沖擊海岸發出的轟動聲,蜂擁而至。……
“他們已經完全出現在我們的眼里,在落日西斜照過來的光芒中,它們便如無垠冰原上的黑色蟻群,又像是夕陽投在茫茫雪地上的一個巨大的黑色剪影。與這支軍隊的闊大陣列相比,他們腳下的雪地似乎已不存在,他們像一灣在陸地上移動的大海浪潮,奔涌而前,并且義無反顧。這只龐大的戰爭怪獸呼嘯著,挾著萬鈞雷霆之威,向我們兇猛地撲來,想要盡一切力量,撕碎我們這一支一萬人的軍隊。
三鳳兒端起一碗酒,喝了一口,語氣很平淡,便似不是在說關于自己的事情。
“此時,二十萬齊軍比我所能想象的要多得多,他們出現在我眼里時,給了我一個錯覺,一種奇怪的感覺,仿佛前方的雪原突然之間陷入了黑暗,或者是廣闊的冰面上突然陷下了一個巨大的黑不見底的深坑。他們看起來多么龐大,而我們看起來多么弱小。
“五十步,對于疾馳的馬隊來說,也就是幾個呼吸的時間。隨著齊軍三萬騎兵與鐵甲戰車同琵琶陣上的弦刃距離的縮短,我的心跳驟然加速,呼吸也急促起來,每次這個時候,我都想閉上眼睛,我會有一種立刻逃離的沖動,但這種感覺轉瞬即逝,總有一種莫名的勇氣使我還能控制自己的身體,因為,我知道,我是一名戰士。
“‘報主公!齊軍前鋒馬隊距弦刃為零步!他們繼續前進!’大鳳姐隨扈在主公右側,平靜地說。主公點點頭,淡淡說道,‘一切都會過去的。’空氣似乎一下在此刻凝滯,寒風的溫度也一下在此刻降為零點,似乎在此之前,這北地的朔風從來沒有如此冰冷過。
“我不是純粹的和平主義者,我只是一個戰士,為解救艱難茍活的齊民而來,這個信念一直都在。我心里那個默念了千百次的聲音又在我心里響起:不要過來!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聽到這里,堂上眾人心中也都不由揪緊了,定定地看著三鳳兒,靜靜地聽她講下去。
堂上一時靜得落針可聞。
三鳳兒的臉頰不自禁地輕輕抖了一下,露出一種復雜的微表情,頓了頓語音,緩緩說道:“為什么?因為人總是貪婪的,為了一個縹緲的,或者說是所謂的榮譽或者財富,總是要往前飛奔,明知道前面是陷阱,也要過來!
“齊軍完全無視這些樹立在冰冷雪原中的木柱的存在,他們便像傲慢而無畏的武士,高喊著號子,揮舞著長槍,在他們的沖鋒號中,在他們的金鼓聲中,避開木柱前的拒馬,他們騎著北國高大的駿馬,勇敢地向山坡上的我們發起最狂猛的沖鋒。是的,在他們眼里,我們任何人都已經不再是活著的存在,我們只是他們眼里的千金賞賜,我們只是他們眼里的三級勛爵,我們只是他們眼里的百頃良田,我們成了他們眼里為之奮斗的財富。
“在震動大地的隆隆鼓聲中,首先是數以萬計的騎兵隊列以寬度為十余里的弧面正在從延伸至遠方的粗大木柱間疾馳過去,他們在通過弦刃。他們似乎是在空無一物的木柱之間的平面空間中急速穿過,什么都沒有發生,隨后是萬輛鐵甲戰車高大的車體在兩萬匹大馬的牽引下,分成兩個嚴整的五千乘的隊列,一前一后,轟隆隆地盡速駛過木柱間那三條有著半透明的美麗的淡藍色的弦刃。
“是的,他們在通過弦刃,什么都沒有發生!
“當第二個戰車隊列的五千乘戰車車體快要盡數通過時,我竟然希望木柱間的弦刃是真的一無所有。但每一次,我的頭皮都會發麻,心頭緊縮,因為,每一次,這個希望是注定要落空的。
“隨著暮色一點點西斜,一些小小的令人不安的跡象開始否定我的希望。借著暮日血紅的余暉,我們從山坡上可以看得很清楚,當齊軍的前部馬隊從木柱間穿過的瞬間,騎士們沖鋒時指向天空的長矛從他們手里突然紛紛折斷,然后滑落;在慣性的作用下,騎士們依然縱馬前沖,待馬蹄在光滑的冰面上沖出百十步后,馬上的人,身體突然僵硬,與此同時,他們胯下的駿馬開始慢慢停下馬蹄,開始從馬脖、馬的前胸、馬的前腿處一段段地斷開成平滑的三個部分,殷紅的血水冒著如霧的熱氣,開始從創口處像噴泉一樣噴出來,而馬上的騎士們會僵直地坐在馬背上,幾個呼吸之后,身體上或在腰間,或在胸口處斷開,然后緩緩倒下。騎士們或者來不及憤怒地喊叫一聲或者痛苦地呻吟一聲,只有他們的身體分成兩段或三段平整的斷片,掉在地上發出啪嗒的沉悶響聲。一些人的上半部分可以在冰面的血泊中絕望地爬行,向天空伸長了手臂,想要從虛空中抓住什么東西,張大了嘴巴,想要喊出自己最后的呼聲,但什么聲音也發不出,隨著流出的血液迅速降溫,凝固,他們被瞬間切割的殘軀便牢牢與這片存在了十萬年的冰原大地粘連一起,成為這個冰天雪地里冷冰冰的一部分。
“被鋒利的弦刃瞬間切割的殘體,不斷無聲無息地墜落于地,激起地面剛剛飄落的飛雪,如平地升起一層朦朧而縹緲的霧浪,暮日、白雪與鮮血交相輝映,就像一朵朵冰原上突然盛開出的絢爛而腥紅的曼陀羅花,千紅搖麗,呈現出一種殘酷而妖艷的美感。
“我不想描述這戰場是不是處處血肉橫飛,是不是處處鮮血四濺,其實,戰場上的那片斜坡很安靜,在夕陽下像冰晶一樣的美麗,上面那根像弦一樣的直線也沒有發出輕柔或是暴烈的旋律,所以,并不是大家所想象那樣的,是的,很安靜,大齊的武士們只要一穿過那些木柱之間,天地便瞬間安靜下來,安靜得讓人不安。等安靜得讓人窒息的時候,你終于開始聽到一些東西墜地的聲音,然后是一大片物體紛紛落地的響聲,便像這天空里突然下起了一場冰雹雨。
“隨后是戰車的前赴后繼。每一輛戰車通過了兩根木柱后,牽引的馬匹與車輪仍在以不變的速度向前疾馳,向前奔出幾十步,然后稍作停滯,但在光滑的冰面斜坡上,仍會繼續駛向終點,讓人覺得他們應該不會成為這場戰爭的犧牲品。但是,如果你在這個戰場,你首先會聽到車轅散架的扭曲的聲音,接著是包裹了重甲的車廂逐步從車體上剝離,身披重甲的士卒被平整切割了身體,分成幾段,每一輛戰車或人馬身體的切割面,一瞬間,像鏡面般平整而光滑,從車體上掉在冰面,隨之是一陣陣重物砸在堅硬的冰面上,發出‘叮叮咚咚’的金屬的脆聲,雜亂的在這方冰原上響起。
“那聲音聽起來就像一組編鐘在被無數個技藝高明的樂手連續不斷地敲擊,就像一支琵琶上的弦在被無數只柔美的指尖連續不斷的撥彈,每一個音節交織在一起,與夕陽下的天籟交響,與冰原上的戰鼓交響,混成一闕宏大而凄愴的歌舞曲。
“歌舞曲交響的時間很短,停息后,便是第一波次的馬隊殘體會被第二波次的戰車殘體像水一樣沖走,順著光滑的斜坡慢慢滑向斜坡的盡頭,然后堆積,當殘肢的堆積體在冰冷的寒風中,很快凝結成光滑的冰面,又會迎來下一波殘體。一波一波的殘肢斷體便像一塊一塊堅硬的磚頭,不斷從木柱間的弦刃上順著那片被平整得很光滑的斜坡有序地傳送到坡底,然后凝結成冰塊,逐漸將這面斜坡一層一層地填平,就像一個熟極生巧的磚瓦匠在漫不經心地砌著自家后院那口深井的墻。后續的步卒方陣緊隨戰車向前沖,在第一批步卒沖過弦刃后,開始不斷倒地,后續的步卒終于看出這是一個收割生命的陷阱。前方士卒只看到面前的死亡,卻看不到為何死亡,所以他們開始慌亂后退,后方士卒惘然不知,前后踐踏,齊軍步卒方陣開始混亂。
“是的,正因未知,所以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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