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一個容色清麗的學子站起來，落落大方，向摽有梅老人稽首一禮，神色肅靜，嫻雅沉著，有著十足的小女生情態。
　　她語音柔和而有力量，道：“二師祖，剛才李存孝學弟說到項之羽攻伐南漢，我想問一個關于尊嚴的道德問題。”
　　“呃，虞幼薇，你但說無妨。”摽有梅老人慈祥地看著眼前的那個少女，微微頷首。
　　“是，二師祖。”那名叫虞幼薇的少女向摽有梅再次鞠了一躬，侃侃說：“湘王以破釜沉舟的勇氣親自領軍十萬在汨羅江畔迎擊勇悍的西楚大軍，后來被項之羽率領三萬鐵騎擊潰，湘王在眾軍潰散之際，依然死戰不退，四面楚歌中，以致其胯下神駒悲鳴。最后，湘王見大勢已去，心如刀絞，他對著隨侍而來的湘妃，慷概悲歌：‘力盡志窮奈若何，天若有情天亦老。汨羅之水今已逝，湘土湘民可何往？’湘妃于四面圍陣之中，凄然起舞，亦賦詩一首：‘驕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忍淚和唱。歌數闕，湘妃拔劍自刎，以使湘王無牽掛。然湘妃之逝，令湘王更無心茍活，于是再無生志，拒絕渡江遠遁，率領僅余的親衛二十八騎數次沖殺楚軍，以證‘天之亡我，非戰之罪’，最后拔劍自刎，留下千古絕唱。后來，天下士子極是稱道湘王身上所展示出來的‘戰士’的自尊與英雄的那種湘中血性男兒的驕傲，便有一人作了‘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湘君，不肯渡江去！’的詩文來悼念這個湘中之王。”
　　虞幼薇頓了頓口氣，沉思一會，繼續說道：“二師祖，我想了解的是，湘國敗亡這一事件是否對世人心理上產生了何種極大的影響？——是否就是這個影響讓世人記住了‘成王敗寇’，認可了武力強權，同時，也認可了只要有強大的武力，便可以藐視一切尊嚴，從而導致了道德與倫理意識的逐漸沉淪？湘王是一國之尊，代表的是貴族精神。他的性格和心理，體現在‘戰士’的尊嚴與驕傲，是一個典型的‘英雄人格’。‘英雄’都有一些共同的特點：重視道義、有尊嚴、有自信、不愿意倚強凌弱、愿意保護弱小的人、坦率直爽……。真正的貴族精神不是炫耀富有和地位，而是珍視自己與自己的臣民高貴的人格。”
　　摽有梅老人坐在蒲團上，沉思了一會，說道：“在大錦帝國時期，貴族精神依舊保留。前朝盛世之帝君贊譽‘君子’，輕視‘小人’，所以，這位賢君說了一句話：親賢臣，遠小人。……呵呵，他認為人不是因為做君子有什么好處而去做，如果為了功利去做只能做成偽君子，做君子是一種信仰。而所謂‘君子’，本義是指貴族，‘小人’本義是指下層民眾。所以君子精神實際上就是所謂的貴族精神，英雄精神也是貴族精神的一種形式。在精神層面上，湘王以護其國民的貴族精神，帶領湘軍奮而迎戰。在戰爭中，仁愛不一定是有益于勝利的，但是湘王認為它不可缺少。這是一個原則，是更人性的原則，是對仁愛和正義的堅持——即使會在軍事策略上吃一些虧。”
　　摽有梅老人從蒲團上緩緩站起，肅容看著堂上的一眾學子，說道：“如果我們為了戰勝一個魔鬼而選擇卑鄙，即使最終戰勝魔鬼，我們也與魔鬼無異。在真正有貴族或君子精神的人看來，不屑為之。”
　　摽有梅老人取過茶壺，就著壺嘴輕輕啜了一口，看了看座下眾弟子，繼續講道，聲音平和而淡定。
　　“又比如在此次湘國亡國之戰中，東陳國也發動了一場援湘戰爭。在此戰中，東陳王并未如其他國家那樣選擇壁上觀，而是命其子陳哲率陳軍獨自勇敢地加入戰斗，以年輕人的血性與西楚名將項梁在蔡州鏖戰。在軍事上這肯定不是最好的策略，但是在心理上，我知道這樣的貴族精神和勇敢，有極為積極的意義——它使陳國人的性格更為勇敢、自信、正直，使他們的心理更健康。同樣，比如在十余年前的褰裳北伐大齊之戰，褰裳選擇不渡河追殺其時已為弱者的齊國王室，放走了齊王田丹，在世人看來，這是一種婦人之仁。而在真正的貴族看來，在沒有建立于充分道義上的行為，僅僅為了鏟除一個亡國者就追殺其氏族，這也是不可取的。……”
　　虞幼薇若有所思，抬起頭來，看著摽有梅，說道：“嗯，二師祖，學生認為，東陳王后北伐大齊時，憐憫百姓的戰爭苦難，提出‘天下匈匈數歲者，皆為天下非天下人之天下，愿以女子之身，匡復天下一家之宏愿’，雖有帝王家的驕傲，但其時的天下人也皆承認她‘仁而愛人’，同理，湘王也是如東陳王后那樣的‘仁而愛人’，是這樣的么？”
　　“小幼薇，你的理解是不錯的。湘王在失敗之時，他寧愿自殺也不愿渡江而去。于我想，更主要的原因也許是在尊嚴上，讓湘王這樣的帝君學潰兵那樣的狼狽逃竄，是為君者所做不到的，那會傷害他的驕傲。湘王的死，于他本人來說，是一個個體的消亡，但對世人的人格發展來說，是一個不幸的災難。因為項之羽成了人們崇拜的對象，而世人自此學會了只要武力強大，便可無視規矩，開始允許自己道德墮落，允許自己不要尊嚴，世人初步學會了為了獲取武力強大所帶來的紅利，而放棄了尊嚴。”
　　摽有梅老人語氣頓了頓，繼續說道：“當然，如果一個人放棄尊嚴，則生存會更容易。但是，對心靈來說，有尊嚴的死去和沒有尊嚴的活著，前者更有價值。在這場楚湘的戰爭中，湘王雖是失敗者，但是，我們不能以勝敗論英雄，士不可以不弘毅，一個健康的世界，戰爭也是講規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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