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總是充斥著各式各樣，或大或小的決定。從早晨幾點起床到吃什么，從是否闖紅燈到要不要殺了這個人，無一不是決定。當然也可以說人生充滿了“選擇”，但事實是，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覺得許多選擇身不由己，說“選擇”似乎散漫而悠閑，說起“決定”就像一不小心踩錯了油門，只好任由之橫沖直撞下去。

        當我腦海里出現這一理論的時候，我正在思考要不要穿過馬路，去對面的酒吧喝一杯。顯然，幾分鐘前面前一輛呼嘯而過差點撞翻我的汽車讓我心有余悸。沒有多少猶豫能在正午兩點的陽光下持續太久，街道上熱氣四散，我急匆匆走過去推開了門。

        酒吧里煙霧繚繞，但仍顯得空曠，這個時間出來買醉的大多是些無業游民，因此我也并未料到會遇見阿德里安。我與阿德里安是多年的朋友，從中學起相識至今仍時有聯系。

        此刻阿德里安轉過身來，揚起杯中深褐色的酒晃了晃朝我致意，我會意走過去坐在他身邊。

        “放棄念了這么久的專業，現在很不容易吧？”阿德里安吸了一口煙問道。

        那時我念完六年的法律課程，正在猶豫是否轉行當作家，前途一片黯淡。但我向來不是個愿意訴苦的人，于是打趣著轉移話題：“噢，真是飽受折磨而又不得不如此的六年啊。”

        我和阿德里安開始了絮絮叨叨的敘舊，內容大致從中學起再到一些近況，最后俗套地落在了感情問題上，在親密關系的議題上發發牢騷，最后加上點感慨作為談話結束的點綴再好不過了。

        這時，阿德里安突然問了我一個有趣的問題：“作為一個作家，你會怎么給一段感情加上一些條件，好讓它盡可能的不變質呢？”

        這個前提條件加得很聰明且保守，除了一些迎合大眾口味的作家與涉世未深的少年，沒有人會去這樣考慮一段感情。

        我腦海中立刻出現了“愛情長跑”這類的字眼，但想起開頭那段對話，不免讓我感到一些微妙的諷刺。于是我略帶謹慎地出口落俗：“既要有錢又要有貌吧，小說里的男女主角基本都是一群富裕美貌的人。而且很難說是不是因為已經同時擁有了兩個極為幸運的條件，那種忠貞不渝的感情再次降臨的時候，人們就不會覺得驚訝了。”這當然很俗套，但俗套也意味著安全、普遍、容易理解。

        阿德里安笑著點了點頭，“還有呢？”

        我懷疑他看出我刻意回避了時間這一因素，但我并不打算就此認輸：“還要對周圍的其他人或者事不感興趣。當然，這太理想化了。”

        “嗯。”阿德里安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等著我說下去。

        只能勉強說出三個條件的作家可算不上什么業內佼佼者，無怪乎我那時寫不出什么新奇有趣的東西。我只好用長篇大論來彌補我的見識短淺：“一般而言，前兩個條件足夠了。雖然我很想提及沉沒成本這個詞，但我對時間和投入的精力，能否保證一段感情善始善終持懷疑態度。長期戀愛最終分道揚鑣的并非少數，人與人之間長時間的并行也許僅僅出于慣性，更別說一些步入婚姻殿堂的感情，有可能僅僅是在社會的壓力、家人的期許下沿著慣性前行罷了。裝潢華美的婚禮或許只是在為過往的心血碎片舉行隆重的收殮儀式。”

        博人眼球的首要條件是用詞盡可能刻薄，這是一個窮困潦倒的作家圖窮匕見的伎倆。我意識到這番話有些憤世嫉俗，并且有種不合時宜的故作深沉，面露尷尬。

        阿德里安對這番話沒有發表任何意見，轉而遞給我一張報紙：“我這里倒有個有意思的事情。”

        我預感將會有足以駁倒我那番說辭的事情發生，便接過報紙順著他指尖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則訂婚消息，下面附著一張相片，是一家人的合照，中間的男女便是主人公了。左側的年輕女子一襲修身的禮服，對時尚一竅不通的人也能一眼看出禮服價格不菲，裁剪得宜的裙擺既沒有過分長又沒有過分短，大方之中修飾著精致的優雅。腰身綴著的一圈珍珠覆蓋在女子左手握住的鈴蘭捧花下，她的右手正欲掩住臉上蓬勃洋溢的喜悅。

        我并不知道究竟是她幸福得如同模范的樣子，還是出自同性的審視讓我第一眼就注意到她。但我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張極其出色的訂婚相片：她的未婚夫在雙方家人滿意的注視下摟住她的腰，其樂融融的氛圍中有一股賞心悅目的自然。

        我掃視回標題上，瑪德琳女士與康萊德先生近日于克羅斯蒂山莊舉辦了訂婚儀式……也許阿德里安只是想通過這則鮮活的例子，委婉駁斥我的話。

        “確實看起來很幸福，要我說，近幾個月應該也不會有這么值得作為范例的訂婚消息了。”我發自內心地贊嘆道，任何人見了那張照片也不會懷疑我的動機。

        阿德里安微笑道：“瑪德琳是我的大學同學，她與男友相戀五年，然后訂婚了。”

        五年是個很恰當的時間，既沒有長到雙方都感覺疲倦，又沒有短到彼此還癡迷于腦海中為對方精心編造的幻相，實在很適合結婚。就目前的消息看來，這么完美的例子簡直像是一則現實主義童話，我不免鬼使神差地懷疑，它的出現是否過分巧合了。

        阿德里安深吸了一口煙，露出神秘莫測的笑容：“沒多久，她拋棄未婚夫，轉頭和初戀訂了婚。”這樣突如其來的轉折讓我有些震驚，阿德里安指了指相片上的男子接著道，“她的初戀男友也為她拋棄了相識六年的未婚妻。兩對情侶來自同一個小鎮，念的同一所中學，有意思的是，事情發生后，她們依然是兩對。”

        我那時并未聽過許多稀奇的情感故事，時常聽聞的無非是一方結束了多年戀情后，火速與新認識的人結為眷侶，抑或是歷經幾段感情，又決定和之前的某位戀人重修舊好。雙方同時做出這樣的決定對我來說實在有些詫異，并且事情發生在如此小的范圍內，又已經到了訂婚的地步，其中流言蜚語的猖獗可想而知。

        不過，道德評判向來是最無聊的事情，它幾乎可以用來討論任何事，但如果每件事都只能落在道德的論點上，人生未免太過貧瘠無聊。

        阿德里安微笑道：“這個故事在我看來，大家都沒有虧。瑪德琳和康萊德得到了所謂的真愛，而她們的前任一個更美麗，一個更富有，重新組合在一起算得上彼此般配。”

        “有人說過，‘般配并非愛情的前提’。我個人認為出于憤恨與復仇結合的情感很難持久，如果一段感情的起因是痛苦的，那么時間一長，雙方只是彼此那段不愿回首過往的紀念碑。在感情里時刻提醒自己銘記痛苦，那真是一點也輕松不下去。”

        我這時才察覺到阿德里安巧妙地質疑了我先前那番信心十足的設想，美貌與富有組合在一起，就一定是更長久感情的催化劑嗎？阿德里安的詭計成功了，我們相視一笑，放松地聊起了更多細節。

        “瑪德琳一向是學院里拔尖的學生，你看見她就會覺得她人生的道路是多么順暢穩定。”

        報紙上的瑪德琳女士確實有一張溫馴秀雅的臉，就像你周圍認識的那種干練可靠又脾氣溫柔的姑娘，實在很難想象她會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但說到底我們大多數人內里藏著什么，誰也不知道不是嗎？”我低頭繼續讀完那則消息。

        ……雙方家人一同見證了這個莊嚴圣潔的承諾。這份感情歷久彌新，雖不為眾人理解，雙方仍給予了彼此全然的接納與深摯的信任……正是懷著對真愛至死不渝的向往，二人才愿意披堅執銳捍衛這珍稀的感情，這股動人的力量最終贏得了親眷的支持……婚禮將于下月28日在此舉行，敬悉周知。

        我敏銳地察覺到其中的暗流涌動，“這么說來，她們應該被罵得很慘吧？”

        “當然，”阿德里安抿了一口酒，“事情剛發生沒多久，周圍幾個小鎮就傳的沸沸揚揚，瑪德琳家的信箱塞滿了辱罵的信件。”

        “所以這則消息大概率出自瑪德琳之手吧。”

        遭受辱罵之后給出得體的回應是難得的技能。

        “哦，不止。”阿德里安點燃另一根煙，“這是最早的那份報紙，她已經刊登起記述美滿感情生活的‘個人專欄’了。”

        阿德里安又遞給我幾張報紙，我粗略地掃了一下，長篇累牘的啟示里無非是些表達彼此情深意摯的甜蜜記錄，摻雜著緣分與命運這樣不可抗拒又添加合理性的字眼，其中的文字旁征博引之外還透著點清新俏皮。

        “說真的，你是怎么看待這件事的。那種大范圍的辱罵和鄙夷，”說到這里阿德里安夸張地揮舞了一下手臂，“也許助長了捍衛這種信念的念頭。你懂的，就是那種‘情比金堅’、‘對的人’之類的陳詞濫調。承認自己的錯誤和愚蠢，大概是世界上數一數二的難事了。”

        “從某種程度來說，她們的愛情確實經受了更多的考驗不是嗎？”我捕捉到一個吊詭的事實，“但如果一個人沒有背負道德枷鎖，那么道德上的謾罵實在無法對她造成任何傷害。那些信件與其說是詛咒指責，不如說是掙脫道德束縛的皇冠上掉下的金屑。而且我總覺得，真愛既然被賦予了如此至高無上的神圣地位，沖破區區世俗的禁錮在邏輯上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阿德里安察覺到其中的譏諷笑了起來，我接著說：“我不得不說，我很欣賞她那種勇氣。人生長途跋涉得到的東西，也許大失所望，但很少有人有勇氣決定轉身奔赴另一個目標。只是我難免好奇，如果這一次依舊不滿意，她會做出什么樣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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