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青梅竹馬

        今天對安玲來說是個極高興的日子，她要和父親一起去葉公館。距離上次去葉家，已經是幾個月前的事了，那次拜訪沒有見到葉云飛，讓她很失望。

        一大早，她特地精心打扮了一番。披肩的長發被一條編成蝴蝶結的白色綢帶束著，一身素色印花連衣裙很適合她的嫻靜端莊，婀娜高挑的身段顯露無疑。一抹溫柔似水的笑意始終掛在眼角眉梢，一塵不染，瑩瑩如玉，散發著成熟女性的溫柔氣質。

        坐在車里，安振業看著女兒眼神里滿是期待，心中感慨萬千，俗話說“女大不中留”，自己早就知道女兒屬意葉家少爺了。

        這幾年，關于兩個孩子的事情，別人都看在眼里，唯獨葉繼榮一直沒有表態。安玲的心卻早給了葉云飛那小子，死心塌地地等著他。再看葉云飛，對女兒的一番癡情，卻總是有意無意地忽略掉，冷淡的態度讓女兒吃了不少的相思苦，每每看到她失落的眼神，心里總有不忍。他真怕女兒一根筋，到頭來終究一場空歡喜。

        車子剛一停進公館大院，葉云霞便第一個從客廳里跑了出來。看到安玲從車上下來，忙上前拉住她的手，甜甜的叫了聲“玲姐！”安玲也是疼極了這個從小就在一起玩耍的妹妹，一臉寵溺地拉過她的手。

        跟在葉云霞身后的程彩云也拉住她的手：“安玲，好些時候沒有見你了，怎么又漂亮了～”三人有說有笑，一起朝客廳走去。

        葉云飛此刻正等在客廳門口，待三個女孩走近，安玲看到他，上前輕柔地喚了一聲“云飛”，臉上頓時飛起一層薄薄的紅云，眼神里掩不住的溫柔與期待。

        葉云飛微笑著低聲回道：“你來了。”

        她輕輕點點頭，還想說些什么，卻被一旁著急的葉云霞拉著朝客廳走去。安玲無奈，匆匆看了他一眼，只好跟著進了客廳。

        葉繼榮從客廳走出來，和安振業寒暄了幾句，便要將他迎進廳內。這時，宋楚從二樓下來，他面色淡然地朝著葉父點了下頭，連招呼也沒打便離開了。

        安振業對宋楚的無視感到光火，他別有深意地回頭看了眼宋楚離去的背影，憤憤道：“宋楚這幾年雖變了許多，可為人太過拘謹自傲，實在讓人親近不起來！”

        知道宋楚剛剛的失禮行為冒犯了他，葉繼榮解釋：“他十四歲來到葉家，如今十三年過去了，性格孤僻，為人處世一貫這樣不近人情，還望安兄別介意為好。”

        “我哪有他那般魄力，仗著身后有葉兄的扶持，這些也算不得什么。”安振業表情突然嚴肅了起來，帶有警告意味地看向葉繼榮：“不過，這種不近人情，又爭強好勝的性情，真到了大事面前，葉兄你跟著受連累！”

        安振業此番話語一出，試探的意味很明顯，他想確認宋楚在葉繼榮眼里到底是什么地位，以此來判斷宋楚的可利用價值。

        葉繼榮也聽出了他話里有話，但猜不出他的目的，只能裝作不理會這種帶有挑撥性質的警告，“他畢竟年輕，磨練一番就好了。”

        畢竟是自己一手栽培出來的人，葉繼榮不自覺地就袒護了幾句。

        明白了他對宋楚這份十足的信任，安振業暗自笑了笑。

        “怎么沒有見安夫人？”葉繼榮突然轉換了話題。

        安振業一臉惋惜，“嗐～別提了，自從葉夫人去世，沒了好友陪伴，她便不喜歡出門了。最近正在家里看書靜心呢。”

        “想起來，都快十年了，兩位夫人的情誼也是難得。”葉繼榮回憶著。

        話一脫口，葉繼榮有些后悔，兩家應該算是世交，不過父輩的交情到了子輩，再延續下來的也不會很親厚。兩家前幾年因為因為葉云飛母親在世，兩位夫人像閨蜜一般要好，后來葉母不在了，安玲的母親很長時間沒再來過葉家。這幾年時局動蕩，兩家立場的變動，更讓他們越走越遠。

        正在側廳彈琴的葉云霞忙安慰道：“安伯伯，您放心，我有時間了，定會去找安伯母和玲姐，讓她別過于憂思。”

        安振業笑著夸贊道：“云霞長大了，也懂事了。有空一定要常去安公館坐坐，好好和你安伯母談談心。”

        一旁的程彩云忙拉住葉云霞的手，“云霞，天氣這么好，咱到院子里走走吧！”

        “對了！玲姐”葉云霞像發現了新大陸，抬頭沖著站在身側的安玲說道：“院子里的君子蘭和海棠花都開了，很漂亮！你不是很喜歡花嗎？咱們快去看看！”說著，她拉起兩個姐姐的手，就朝門口跑。

        看著她們那么要好，安振業欣慰道：“三個孩子只要碰到一起，就立馬‘瘋’起來了。”

        葉繼榮很久沒見葉云霞這么高興了，看她這樣，心里總有些虧欠，畢竟平時對云霞太嚴厲了。

        客廳里因為云霞三人的離開，瞬間陷入無邊的寂靜。

        這時，葉云霞突然跑進來，當著葉父和安振業的面，不怕死地來到葉云飛身邊，“哥，你出來一下。”拉起哥哥的手就往外走。葉云飛拗不過她，其實他也樂得逃離這種無話可說的氛圍，沒做掙扎，只道了一句“失陪”就走開了。

        看著云霞出格的表現，葉繼榮責難道：“這孩子，向來沒個大小，要是能有安玲一半端莊就好了。”

        安振業則不以為然，“安玲太過安靜，現在是新時代，女孩子性格開朗些不錯。”

        隔了一會，他瞇起眼睛認真道：葉兄，“常言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云飛今年也二十五了吧？

        “嗯，二十五周歲了。”葉繼榮沖他點點頭。

        “安玲今年二十二歲，兩人從小青梅竹馬地伴著，小女的心思想必你也是知道。現在年齡正當時，何不讓兩人有情人終成眷屬？”安振業看向葉父，等待著他的回答。

        葉繼榮沒想到他會如此的開誠布公，他緩緩笑道：“誠如安兄所說，這是年輕人的時代。云飛和安玲的婚姻還是要他倆決定才行，咱們就別跟著摻和了。”

        再次被拒絕！

        安振業心中一陣惱火，今天算是拼了自己這張老臉才重提這件婚事，沒想到葉繼榮依然不給面子。

        老狐貍就是老狐貍！步步機關算盡，連自己兒子的婚事也要成為籌碼嗎？！想到女兒還滿心期待著，他暗暗下定決心：從來就沒有我安振業辦不到的事！

        安振業面上云淡風輕，話鋒一轉，看向一旁的葉繼榮，低低問道：“最近封鎖的這么緊，藥廠沒事吧？”

        聽他突然這么問，葉繼榮頗感驚訝，他對安振業的防備心很重，特別是最近藥廠開工的事情。

        “多謝安兄關心，已經解決了，就要正常開工生產了。”

        葉繼榮很清楚安振業的后臺是誰，今天來此，目的也絕不是為了敘舊這么簡單。他始終保持氣定神游的和善態度，心里卻始終提防著他，話只說了一半便住了口，等著安振業的試探。

        “解決了？是借了哪位高人的光？”

        “借了二十九軍陳司令的光。”葉繼榮沒打算隱瞞他，借通行證這件事估計早就傳遍了整個南城，此時再瞞，太過刻意。

        “哈哈——我看是陳司令借了您的光吧！”安振業心中了然，他似笑非笑地看向葉繼榮，“您和他做交易的事情，現在整個南城傳的神乎其神。想必陳浦瑞的一張通行證價值不菲吧？”

        安振業話里有話，葉繼榮無奈地笑了笑，表示肯定。

        見他沒有回答，料想是自己猜中了，安振業繼續：“你那個藥廠，此刻就是他陳司令嘴邊的一塊肥肉，我猜他絕對不會松口的，葉兄，你要小心為妙！”

        “多謝安兄提醒！此前，我從來不與官兵做交易，怕的就是這里面水太深。”葉繼榮為難道：“可眼下廠里那么多人眼巴巴等著吃飯，實屬無奈之舉！”

        “連葉兄你都沒有辦法，那些個暗殺組織簡直是猖狂！”安振業氣惱道：“真就該把他們殺絕滅盡，好還這世道一份安寧。”

        “安兄真以為，這時局險境，是他們造成的？”葉繼榮不怒反問。

        “那是自然！”安振業輕蔑地笑了笑，“要不是他們天天搞些個什么暗殺，破壞政府行動，我們還至于被困在這里不得安生嗎？”

        “可他們的行動也都只是針對日本人。”

        說到日本人，葉繼榮加重了語氣。

        安振業尷尬地眨了眨眼，笑著看他，“要我說，葉兄你太敏感了。日本人在咱們這兒，也沒做什么傷天害理的事，你對他們的敵意太明顯了。”

        “安兄，你有多久沒去街面上走走了？那些個傷天害理之事，你真沒見到嗎？”葉繼榮沒有接他的話，而是反問道。

        沒等安振業說話，他又補充道：“他們是敵是友，日后便會分曉。”兩人的立場已經很明顯了，再說什么，只會引起安振業的注意。

        “奧？葉老板為何這樣說？”之前親切的“葉兄”換成了“葉老板”，安振業聽出了葉繼榮的意有所指，瞇起眼睛看向他。

        “安議員應該有所耳聞，如今日本人來到咱們國家為非作歹，弄得處處民不聊生，咱們應該時刻保持清醒，別站錯了隊伍才好！”

        安振業收起臉上笑容，如此明顯的警告，再愚笨的人也能聽出什么意思。他在南城界對日本人的態度曖昧不清，早已不是什么秘密。陳浦瑞痛恨日本人，葉繼榮也痛恨日本人，個個身正高潔，敵我分明。只有他安振業，吃里扒外，賣祖求榮，指不定多少人背地里戳著自己的脊梁骨大罵一句“漢奸”！

        可這一切對他來說都無所謂，再多的人罵自己，可最終坐上議員長位置的還是他安振業！來到南城這幾十年的辛苦經營，怎么可能因為這些聲音就放棄！所以，昔日好友的善意“提醒”，安振業沒有生氣，只能說兩人“道不同，不相為謀”罷了。

        “人各有命吶~葉老板。正如這現在的時局，幾十年的光景，改朝換代了多少次，到如今，這天下不還是沒有定下來？”

        “安兄所說的幾經改朝換代，咱們的老祖宗抵御了那么多外敵入侵，自始至終都沒有讓步分毫，到了此時怎能泄氣？”葉繼榮似有慰勸之心，“時勢造英雄，當代人才輩出，那么多好兒女，這亂世還造不出個英雄來？”

        “看來葉兄是打算當這時勢英雄了？”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

        葉繼榮眼神逐漸凌厲似刀，一字一頓。安振業將這眼神看在眼里，心中震驚。他預感到這將是二人注定分道揚鑣的一次對話。

        不同于客廳里的沉郁氛圍，院外秋高氣爽，花園里散發著深秋季節里特有的安逸和輕松。

        安玲和程彩云一起在院子里悠閑地走著，這個氣派的公館庭院，依然還是記憶中的布局，庭院北側有一個巨大的西式涼亭，旁邊的秋千還在。

        “玲，還記得我們小時候經常一起蕩的秋千嗎？”程彩云跑到秋千旁坐下，慢悠悠地搖著。

        “嗯~記得。”

        小的時候，只要和母親來到葉家，自己便會和云霞彩云姐妹一起在這兒蕩秋千，云飛在一旁會像個小紳士一般挨個給她們搖秋千。那時葉家的院子，秋千，孩童的歡聲笑語還似昨天一般依然鮮活的印在她的記憶里。

        后來因著葉姨的去世，安玲和母親便很少來葉家了。如今……隨著漸漸長大，各自有了心思，院子里再也沒有那么多歡笑聲了。

        “好久沒有蕩秋千了！”云霞跑過來大聲說道。她拉著哥哥來到秋千旁，“哥，給我們搖秋千吧！還像小時候那樣。”

        此時彩云已從秋千上下來，云霞接著坐了上去，并抬頭望向哥哥，示意讓他搖。

        “你都多大了？還玩秋千！”雖是嘴上這么說，可葉云飛雙手已經抓住了兩邊的繩子，慢慢推了起來，“坐穩了！”他提醒道。

        一旁的安玲默默看著這對兄妹其樂融融的樣子，心里暖洋洋的。幾個人笑的像孩子，這樣和諧的畫面仿佛又回到小時候。

        真希望大家永遠不要分開，就這樣開心地過一輩子？

        想到這里，她又偷眼瞧了瞧邊上的葉云飛，見他仍然笑盈盈地看著云霞，絲毫沒有覺察到自己不同以往的溫柔，在此刻卻驚艷了另一個女子的心。安玲的臉頰又微紅了起來，心里頓時無限悸動與惆悵。

        她總是煩惱自己這樣的心思，從小就喜歡葉云飛，長大后，那種少女懷春的悸動時常讓自己變得不安，變得患得患失。所以，她總是小心翼翼，默默地喜歡著他。

        “安玲姐~~玲姐？”

        聽到聲音，安玲回過神疑惑地看向葉云霞。

        “你愣什么神呀？”只見她從秋千上靈活跳下，來到安玲身邊，拉著她直往秋千上按，“快上來，難得我哥出一回苦力，不能放過他！你也來坐坐。”

        安玲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就被她按在了秋千上，走也不是，坐也不安。

        安玲一個大姑娘家，又加上她對葉云飛的心思，哪好意思再讓他像小時候一樣站在后面給自己搖秋千。她趕緊起身來想要逃開：“我我就不上去了”她怯懦地拒絕著。

        奈何葉云霞鐵了心的按住她，沒有要放開的意思。安玲無奈，只好認命地坐在上面。

        “安玲，你坐穩了！”

        程彩云邊說邊推了推旁邊站著不說話的葉云飛，眼神示意他趕緊搖。

        知道安玲的心思，葉云飛心里有些復雜，可他還是像對待云霞一樣，柔聲道：“坐穩了～”

        秋千開始隨著他的聲音慢慢搖晃起來，動作輕柔，連安玲也能感受到那份小心，這讓她原本緊張的心緒慢慢被搖散了

        她抬頭看著天空，眉心輕輕舒展，似乎好久沒有這么開心過，沒有距離云飛這么近了。

        葉云霞和程彩云看著兩人的相處，心里長舒了一口氣。她們是愿意這兩人在一起的，安玲的溫柔美麗與哥哥的英俊瀟灑，任誰見了都要艷羨地想到“才子佳人”這個詞。只可惜，兩人都不擅于表達彼此，特別是安玲，她們也只能親自出馬來撮合了。

        兩人正在那兒浮想聯翩，安玲卻忽然從秋千上跳了下來，因為動作太突然，葉云飛以為她沒坐穩，上前一把將她擁在懷里，“小心！”聲音極盡溫柔。

        心上人的聲音近在咫尺。安玲抬頭看向葉云飛深邃的眼睛，里面透著幾分冷峻，而這冷峻之下卻閃著一絲不易覺察的溫柔，這份溫柔，此刻正關切地看向自己，令她內心一陣狂跳。

        遠處的兩人趕緊跑了過去同時喊出聲：“沒事吧！”

        安玲慌忙推開葉云飛，紅著臉小聲說道：“下來的太突然，害你們擔心了~”

        她害羞地把臉掉開，想躲過眾人的視線。可這樣明顯的舉動怎能逃過云霞和彩云姊妹，自然更逃不過葉云飛的眼睛，三人都沒有說話。

        程彩云趕緊打破僵局，大聲說道：“好久沒看電影了！”她用胳膊捅了捅旁邊的葉云霞暗示她接話。

        兩人默契十足，云霞趕緊附和：“是呀！”她沖一旁的葉云飛撒嬌道：“哥~你開車帶我們去吧？就去百樂門附近的電影院，看完了你還要請我們吃西餐！”

        程彩云也上前不依道：“那是！都多久沒帶我和云霞出去玩了，今天正好玲姐也在，你必須奉陪到底！”

        葉云飛沖著她們笑道：“就知道你們會來這招。所以我特地空出一天的時間，專門給你們當一回司機。”隨后他轉向葉云霞，“大小姐！今天這么榮幸陪著你，現在可以出發了嗎？”

        葉云霞撅起小嘴，老態龍鐘地點點頭：“這還差不多！”

        眾人哈哈笑起來。

        上車坐好后，葉云飛熟練地打著方向盤，車子隨即駛離了葉公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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