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威脅

        接近傍晚，幾人來到華安路大華戲劇院。電影院在二樓，里面異常安靜。葉云霞和程彩云出神地盯著前方的大屏幕，兩人時不時地交頭接耳，討論著電影里的故事，安玲坐在兩兄妹中間也在認真觀看著。

        葉云飛似乎對電影里的故事沒有太多興趣，沒看一會兒，便起身離開了座位。

        二樓門口正對著一個寬敞的露天陽臺。出了門，葉云飛慢慢朝陽臺踱步。

        深秋的傍晚，天氣慢慢轉涼，街旁樹上零星的幾片樹葉被風刮的幾欲掉落。葉云飛倚在欄桿朝外望去，街上行人走得很急，天南邊一層黑云沒幾分鐘壓了上來，下雨了。他這樣想著，眼睛卻無意瞥到行人中一抹熟悉的身影，灰白色長衫，帶著眼鏡，手里拿著幾本書的林念。

        葉云飛動了動眼神，緊繃地嘴角不自覺的向上彎了起來。林念是第一個讓他會下意識多看上兩眼的人。

        見他行色匆匆，一個閃身拐進了影院對面的書店里，葉云飛下意識看了眼書店名字——三河書店。正想著下去跟他打個招呼，一回頭發現正在向他走來的安玲。

        她慢慢走到葉云飛身側，靠在欄桿上，柔聲問道：“怎么出來了？”

        “不太喜歡看電影。”葉云飛悄悄撇了眼書店門口，又看向安玲，“你呢？”

        安玲對著他微微一笑，“里面太悶了，想出來透透氣。”

        兩人靠在欄桿上，一時無話。

        “云飛，這次再見你，似乎變了許多。”最終安玲先開口。

        “哪里變了？”葉云飛臉上現出一抹驚訝，疑惑道。

        “變得越來越成熟了，也變得不愛說話了。”

        說完這些，安玲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這是她為數不多能夠和葉云飛單獨說話的機會。

        葉云飛低頭注視著她，像是在安慰道：“我還是會像小時候一樣一直保護你們。”

        安玲小時候身體嬌小瘦弱，長大了也只是比云霞的身高高出些許，站在云飛面前，還不到他肩膀位置。葉云飛小時候常陪在三個妹妹身邊充當小保鏢，曾說出過要永遠保護她們的承諾。只是，小時候說過的話，誰都沒有在意，唯獨安玲自己當了真。

        靜默良久，安玲抬頭回望他，臉上帶著焦急的神情，“我要的不是你說的那種保護！”

        她眼中無限溫柔與堅定，“云飛，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嗎？”

        此刻，她的內心無比顫抖。云飛一直都知道自己的心思，一直都知道！她不想再隱瞞，她想要拆掉兩人之間的那層窗紙，想把心里話全都說給他聽，把最炙熱的心剖給他看，希望他能感受到那份熱烈，哪怕僅僅只是知道。

        葉云飛眼神閃爍，他動了動嘴，想說些什么來安慰她，可話到嘴邊如鯁在喉。

        “我很自私！我沒有你們想的那樣寬容大度，特別是對你！”安玲眼中噙滿淚水，這幾句話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

        聽著她大膽的示愛，葉云飛內心充滿了負罪感。不是故意冷落她，踐踏她的一片真心，只是自己始終把她當成親人，他不懂怎么去把自己的真心交付給另一個人，更妄談面對從小像親妹妹一樣對待的安玲。

        他不能騙自己，更不能騙眼前這個癡情的好女孩。

        “玲，”葉云飛叫出了安玲小時候的乳稱，輕聲細語道：“我不是你的唯一。”

        安玲心頭似乎被狠狠揪了一把，既苦澀又委屈。她終于哭了出來。他的這些話，倒像刺骨的寒冰，狠狠砸在她那團心火上，被澆滅，化成了灰燼。她低下頭擦了擦臉上的淚痕，倔強地抬頭看他，“是不是唯一，只有愛你的那個人說了算。”

        “我——”

        “別說出來！”

        話還沒說出口，安玲阻止了他。她沮喪地喃喃道：“我明白你要說的，可我就是不甘心”

        說完這些，她突然轉身離去，又回到了那個正在上演著人世間悲歡離合的電影院里。

        葉云飛靜靜地看向她消失的門內，里面黑黝黝的，就像他的心，漂在無邊的海里，浮浮沉沉，沒有方向，也沒有著落。

        等他回過神再去看樓下的書店時，發現里面一片黑暗，早已關門打烊了。葉云飛凄涼地笑了笑，眼里閃過些許失望。

        三河書店內，林念來了以后，吳三河索性關了店門，熄了柜臺的燈，早早打了烊。

        東屋里依舊暖融融的，林念拿起貨架上的一本書隨便翻看著。吳三河關上門后，轉過身直接說道：“近期組織打算在合適的時間先撤離一批在南城的人員，包括你！”

        “為何？”

        聽到這個消息，林念放下書，驚訝地問道。

        “這是上級的指示。”

        吳三河擔憂地回答道。“本以為這次刺殺只有日軍會調查，沒想到陳軍也死咬著不放。兩方搜捕的異常嚴密，苗頭很不對，留在這里太危險了！”

        “封鎖的這么嚴，能保證安全撤離嗎？”

        “放心，已經安排好了。只不過具體的撤離時間還未定，你要隨時做好準備！”

        他覺得還不放心，又囑咐了幾句：“這幾天，多注意些，別被盯上。”

        “學校那邊怎么交代？”林念感到事態的嚴重性，也開始擔憂。畢竟來學校時間不長，突然消失，難免引起學校的注意。

        吳三河看出他的擔憂，安慰道：“你正常上課，不要漏出任何破綻。只要離開南城，就算他們發現也已經晚了。”

        “那你呢？”林念繼續道。

        吳三河：“我還要繼續留在這里。”

        林念有些不甘心，他剛來南城，這邊還有很多任務需要他。“我和你一起，多一個人，也多一分安全。”

        “林念！”吳三河突然板起臉，義正言辭地說道：“服從組織的安排是情報人員的第一條鐵律，難道你忘了？現在隊伍里正需要你這樣有勇有謀的年輕人，你必須全身而退！”

        吳三河平時看起來一副溫和老大哥的脾氣，可到了關鍵時刻，他也會拿出隊長的威嚴來提點年輕的同志。

        林念心里很復雜，組織里這種犧牲自我，保全別人的事雖然很多，可他還是不忍。大概這就是現實，容不得半點馬虎猶豫，他也不再爭辯，因為他相信，有一天自己也會像吳三河一樣保全別人的。

        被他少有的嚴厲幾句話點醒了，林念神色凜然道：“我明白了，一切服從組織的安排！”

        出了書店，已接近傍晚，華燈初上，天空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一場秋雨一場寒，路上的行人們加快了腳步，林念急忙將新買的幾本書收進懷里，抱在胸前，匆匆離開。

        電影還未結束，安玲稱自己身體不適想離開，她堅決拒絕了葉云飛提出開車送她的提議。云霞兩人都很奇怪，一致認為是哥哥惹玲姐生了氣，可最終沒問出什么。因為擔心安玲，兩人最后決定一起陪她回家。葉云飛無奈，只好讓家里的司機開車接走了三人。

        雨越下越大，葉云飛開著車漫無目的地行駛在大街上，剛剛拐過街角，就遇到了小跑著躲雨的林念。他一手將書本護在胸前，一手撩起長衫，幾步躲過路上車輛濺起的水花，動作靈活敏捷。

        葉云飛鬼使神差地跟在林念身后，抓住機會，一個縫隙，車子開到他身旁，擋住了去路。

        “林老師，好久不見。”

        車窗玻璃慢慢搖下來。葉云飛坐在車里愜意地沖林念打著招呼。

        林念本以為是被盯了梢，正要轉身躲開，聽到聲音才知道是葉云飛。

        “葉先生？”他皺了皺眉，滿臉警惕地看向車里。

        “下雨了，我送你一程？”

        這個英氣十足的年輕人，眉宇間總是透著幾分盛氣凌人的高傲氣勢。

        “不必了，拐過街口馬上就到家。”林念拒絕道。

        “上車吧！我正好有事和你說。”葉云飛直接打開副駕駛的車門，示意林念上車。

        打開的車門橫在身前，而車子的主人一臉篤定地看著他，任憑雨水濺落到車座上也毫無退意。林念無奈，上不上車，葉云飛把選擇權交給了自己，這樣的情形，顯然沒得選。他沒再推辭，利索地上了車。

        坐穩后，林念趕緊查看懷中的幾本書，用袖子細心地擦著每一頁被雨水沾濕的部分，全然不顧自己被淋成落湯雞。

        一旁的葉云飛向他遞來一塊手絹，顯然這是車子主人的隨身物品，“擦擦身上的雨水。”

        林念看了眼手絹，以為他是怕自己身上的水弄臟車子，接過來，歉意地說了句“不好意思。”

        “你別誤會，我是怕你著涼。”葉云飛趕緊解釋。

        被他看穿了心思，林念有些手足無措，兩人一時之間都沒再說話。林念開始用毛巾擦著手中的書本。

        看他渾身上下都濕透了，卻還在忙著擦書，葉云飛調笑道：“什么書這么寶貝？”

        林念擦了擦臉上的雨水，淡淡答道：“不是什么稀奇的書，幾本國文的課業資料而已。”

        “不稀奇還擦？”

        兩人對話永遠都這么沒營養。

        “畢竟是新書，打濕了挺可惜的。”林念依舊一副平淡的口吻。

        葉云飛又催了一遍：“趕緊擦擦身上吧！別一會兒真著涼了。”

        整理好手中的書本，林念順從地擦起了臉和衣服。

        看他這般聽話，葉云飛無聲地笑了起來。怕林念看到自己的笑又要多想，他隨即斂起笑容，專心開車。

        說來奇怪，葉云飛有著嚴重的潔癖，這個壞習慣人盡皆知，自己的車除了妹妹和葉父會偶爾坐坐，其他人想都別想！更別提渾身帶水，腳底裹泥地直接坐進車里，他沒一腳踹出車外，算是燒了高香。可今天竟十分反常地容忍了旁邊這位！不說他對自己這種冷言冷語的態度讓自己多委屈，就看他現在正坐在副駕駛肆無忌憚地擦著身上的雨水，手絹還是免費供應，足以看出他的耐心。

        車子一直向前開著，林念心里也一直納著悶，思量許久，還是沒忍住，“你不是說有事找我嗎？”

        “不著急，先去吃飯。”葉云飛根本就沒打算問什么要緊的問題，他問都沒問林念的意見就私自做了決定。

        “飯就不必了，我們還是先說事吧。”

        “車上哪是談事情的地方，咱們邊吃邊談。”沒等林念開口拒絕，葉云飛搶話道：“你愛吃中餐還是西餐？”

        “葉先生，我不餓！你有什么事情直說就行。”林念對他這種大少爺自作主張的霸道行徑很是嗤之以鼻，只會讓他更想逃離這種不自在的境地。

        “就這么討厭我？”葉云飛突然開口問道。

        林念不想和他吵架，忙找了個理由搪塞道：“我我是有急事要回家。”

        “有急事？”

        葉云飛瞇著眼睛看著他，眼神中滿是戲謔，“有急事你今天下午還悠閑地去書店買書？”

        聽到“書店”二字，林念心中大駭。他猛然抬頭，眼神鋒利地盯著葉云飛問道：“你在跟蹤我？！”

        看他如此緊張，葉云飛趕緊澄清：“我還沒閑到那個地步！只是恰巧看到你進書店罷了。”

        竟有這么巧？

        林念將信將疑地斜了他一眼，隨即放松了身體。他盡量做出一副輕松的樣子，放緩語氣繼續問道：“有什么重要的事，還需要你請我吃飯？”

        “這頓飯不是早就預約了嗎？”葉云飛神秘地看向林念，“上次在學校門口，你拒絕過一次我的邀請。”

        想起那次在學校門前不愉快的相處，林念無奈地笑道：“多久的事了，你還記得？”

        “多久的事，只要我有心，就永遠忘不了。”葉云飛別有深意地看向他，“就比如，火車上你劫持我的事。”

        林念微微皺眉，表情沒有太大變化，依舊風平浪靜。

        “我答應你，吃什么都可以，作為交換，”他板起臉，壓低聲音警告道：“以后不準再提火車一事。”

        “明白！”葉云飛點點頭，又煩人精似的問道：“我們現在出發？”

        林念兀自瞥向車玻璃一邊，沒再搭理他，用沉默表示了默許。

        車子再次發動，冒著大雨，朝華安路方向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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