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月下一吻

        此時，已接近晌午，隨著溫度升高，街面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

        靠近大街往里一拐，是個有名的小吃巷，什么駱駝混沌、豆腐花、各色面館、各種糕點都集中在這里。

        葉云飛將車停在巷口處，思考著怎么穿過去。

        林念向后一看，那輛坐著四個人的黑色轎車此刻也正大剌剌緊隨其后，很是惹眼。

        “兩輛車同時開進這里，是生怕別人認不出我倆？”林念好笑地反問。

        葉云飛滿臉黑線，真替后面那群人的智商堪憂，自己花高價雇傭的幫會能人，看起來不太聰明的樣子。

        “我們下車。”林念思考了一會，提議道。

        看了眼擁亂的人群，葉云飛微微皺眉，“再等等。”

        “有條近路，我知道怎么走。”

        林念直接打開車門站在路邊等著他。

        停好車，葉云飛跑到林念身邊低聲埋怨：“這里魚龍混雜，你不要命了？！”

        不同以往的嚴肅認真，讓林念覺得他有些像自己。不覺逗笑道：“你搶法這么好，還害怕日本人？”

        被這句話一刺、激，葉云飛有種被鄙視的尷尬，不以為然：“我害怕？！笑話！你見我怕過誰？”

        嗯～確實沒怕過誰～

        林念連連點頭，一反常態地看著他笑，眼里閃著溫柔的光。

        葉云飛突然起了捉弄心思，戲謔道：“林老師～你今天怎么這么高興？是因為早上我親——”

        “閉嘴！！！”

        林念突然上手掩住他，生怕那張嘴里會蹦出個什么驚天大秘密來。

        葉云飛大睜著眼睛，里面寫滿了震驚。

        被人當眾捂嘴，自損形象，這簡直比讓他當眾唱《天涯歌女》還丟臉！

        要是被哪個路過的熟人看到，他堂堂葉少爺的一世英名可就泡湯了！

        林念手勁挺大的，嘴里的口水都被他捏了出來，流到掌心里了，嘴唇窩成了個不大不小的圓形。

        俗稱……嘟嘟嘴。

        葉云飛：“…………”

        “還敢不敢說胡話了？！”

        林念突然變臉，聲色俱厲。

        你在教我做事？！！

        “唔——”

        葉云飛連連搖頭，表示“不敢了”。

        “今天你只管跟著我，其他的不用擔心。”

        朝著一臉擔憂看向這邊的幾個保鏢瞥了一眼，壓低聲音靠近道：“他們不用跟來。”

        “唔！”

        對方慌忙點頭，表示“同意”。

        林念慢慢放開手，看到掌心里粘著的透明液體，嫌棄道：“多大了，還流口水～”

        掏出手帕遞給揉嘴的葉云飛。

        對方卻一臉委屈：“有你這么欺負人的嗎？我下巴都快被你捏碎了！”

        這番齜牙咧嘴的控訴，讓他突然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平時的對手都是日本人，每次出手，招招下狠勁，到他這里，自然沒控制住力道。

        一個大男人，有那么疼嗎？

        不自在地伸出手，象征性地摸了下那張扭曲的俊臉，表示安慰：“對不起，我、我習慣了……”

        葉云飛想借機握住放在臉旁的手，“給你擦擦。”

        不料，卻被對方先發制人，用力握住手腕。

        “跟我來！”

        看那幾個保鏢又要靠近，林念突然拉起葉云飛，朝擁擠的人群奔去。

        沒一點阻礙，兩人游刃有余地穿梭在密集的人群中。

        葉云飛的手被對方緊緊攥著，絲毫沒有要放棄的意思。長長的小巷似乎沒有盡頭，葉云飛雖有些體力不支，可心里熱乎乎的。

        真想這樣永遠別停下。

        可前提是！

        自己體力能跟得上！！

        “跑、跑不動了，歇一會吧！”葉云飛喘著粗氣喊道。

        林念突然停下，趕緊詢問：“怎么了？！”

        葉云飛整個人上氣不接下氣，面無表情的臉上，擰成包子，通紅一片，汗水從額角流下，極速起伏的胸膛貪婪地呼吸著空氣。

        他彎腰扶墻，氣喘吁吁，嗓音變得急促：“你、你以為別人……都和你一樣有這么好的體力嗎？！我、我快累死了……”

        “哈哈哈哈——”

        林念看著他的窘態，笑得肆無忌憚。

        葉云飛算是看出來了，今天他就是來給人當小丑的！心中萬分悔恨，出門前怎么就不看看黃歷！

        “你！你……”

        想說幾句陰陽話來諷刺他，無奈嘴還要用來喘氣，試了幾次沒成功，最終放棄了。

        林念指了指兩人身后，“我們到了。”

        葉云飛轉過身，一面印著“徐記面館”的招牌匾額巍然立在身后，旁邊一扇低矮的門內時不時有客人走進去，里面人頭攢動，甚是熱鬧。

        兩人一進店，機靈的跑堂拿著托盤就跟了上來。

        “二位想吃點什么？我們店里的陽春面，味美湯鮮，保證您吃過一回還想來！”

        林念回頭看向葉云飛，不等他問，葉云飛突然說道：“我和你一樣。”

        “兩碗陽春面。”

        “得嘞！兩碗陽春面！”小二沖著廚房扯起嗓子喊了一聲，又笑盈盈地將兩人迎到角落里一張老舊桌子旁，“客官，您先坐，面馬上就好！”

        說完，人又一溜煙趕到門口迎客人去了。

        葉云飛天生的潔癖，到了人神共憤的程度。

        他一身板正，站在桌前，面無表情地看了眼快要包漿的桌面，拿手一抹，灰塵粘了一手指肚。

        馬上嫌棄地用力搓了搓，仍然長身而立，不肯坐下。

        這顯然是一家營生多年的老店鋪，屋里暖烘烘的，到處充斥著飯香味。

        “坐吧。”

        林念在他對面坐的心安理得，苦日子過慣了的人，講究不到這些干不干凈的。

        這家店他經常來，陽春面是特色招牌，價格實惠，好吃不貴。

        所以這里也聚集了各式各樣的苦力人。拉黃包車的，挑貨的，搬貨的，賣菜的，干什么的都有。

        個個熱火朝天吃著，三五成群聊著，還時不時突然迸出嚇人的亮笑。

        葉云飛皺了皺眉，不情不愿地坐下，身條挺得筆直，生怕碰到什么不干凈的東西。

        “你常來這里吃？”他問。

        “嗯，不多時，想吃了，偶爾會來吃一碗。”

        林念面色放松了許多，人也跟著開朗起來。

        這時，兩碗面被端了上來，“客官，您慢用！”小二利落地擺好碗筷，又利落地離開了。

        葉云飛低頭看碗里，賣相倒是不錯，清湯面上灑些星星點點的蔥花沫，聞著挺香。

        “快趁熱吃，一會坨了，可就沒味了。”

        林念拿起筷子，專心吃起來。

        在吃上，他沒有特別愛吃的，也沒有特別不愛吃的，難得喜歡這家的面，這段時間沒吃，確實有些饞了。

        葉云飛看他吃的挺香，悄悄咽了口口水，拿起筷子也吃了起來。

        出乎意料，味道還不錯，面條筋道，湯汁也很鮮美。

        許是都餓了，兩人無聲地吃起來。

        “你聽說了沒有，小日本鬼最近又在秘密抓人了。”

        旁邊一桌吃客是兩個黃包車夫，其中一個滿身腱子肉，大冬天的穿著件薄褂，邊吃邊粗聲粗氣地問同伴。

        “哼！這群天殺的喪天良！我家東頭巷口的一戶人家，今早天還沒明，男主人就被抓走了，幾個日本流氓，看他老婆有幾分姿色，也抓了進去，就剩個三歲的孩子大冬天坐在地上哭得死去活來！”同伴小聲說著。

        “他、媽的！老子活剮了他們！”

        腱子肉一摔碗筷，咬牙切齒地發恨。

        “沒用！兄弟，咱陳司令手里那么多兵都不敢吱一聲，你去打誰？！我看你是去送死還差不多。”

        “那也不能讓他們欺負到咱頭上來呀！那陳浦瑞就是個孬種！”

        “禍從口出！”

        同伴趕忙勸阻，拍了拍腱子肉的肩膀，小聲安慰道：“先養活咱一家老小，把他們安置好了，有機會，咱哥倆就殺他幾個解解恨。”

        兩人的對話聲音很小，林念坐在背后，離得近，聽的真切。

        他默默放下碗筷，低著頭不發一語，桌面上的手緊緊握成了拳頭。

        葉云飛也聽到了對話，心中涌出無限憤怒，他知道林念在想什么。

        慢慢將手覆上緊握的拳頭，輕輕拍了拍，“怎么不吃了？”

        林念再抬頭，眼中的怒火隱忍到了極限。微顫的嗓音沙啞著，“知道我為什么要參加革命嗎？”

        葉云飛緊緊盯著他，目光柔和，認真傾聽。

        “上大學的時候，和同學一起參加大游行，日本人直接沖進隊伍，把幾個領頭的學生抓了去，男同學活活打死，女同學……”

        再也說不下去了，那些女同學的命運，他不敢再回憶。那時自己沒有任何力量去拯救他們，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同胞被□□，手無寸鐵，只能任人欺負。

        他活夠了這樣任人欺凌的日子，少年的不幸，隱忍在心底無處訴說的苦痛，跟著這些深仇大恨一起折磨著他。

        和剩下的同學，將憤怒深深埋在心底，活著為同胞報仇，是他們在畢業分別時許下的宏圖大志，然后各自奔向彼此選擇的戰場。

        “傾巢之下，焉有完卵？唇寒齒亡的道理是先人們留下的警語，再不反抗，就真要覆國了！我沒有茍且偷生的理由！”

        閉上眼睛，再次深呼吸，林念試著平靜激動的心情。

        “吳大哥的死，我不會傷心了。這份仇，定會一一奉還！如果真能殺盡敵人，我愿意用命去換！”

        葉云飛默默聽著他的這番慷慨陳詞。

        經歷那次生死營救，明白了他們執行任務時忘我的犧牲，吳三河的死，足以給他震撼。

        選擇犧牲，不是一時的沖動，而是仇恨太深，只能如此！

        他才明白，原來平時聽到的那些戰場上的戰死沙場的故事，都是真的。

        如今再聽他發表一些愣頭青般的言論，心里卻有了些異樣的滋味。

        為國捐軀，這是大義，國難當頭，誰都應該扛起來，身為子民，他自己也不例外。

        可他葉云飛不是神仙，也是個凡人，還是個自私的凡人。

        家國大義不能丟，兒女情長也決不舍得放！不管林念說什么，他都在心里都默默篤定著，只要人能活著，咬牙熬過這亂世，等到戰爭結束，日子太平了，他就把人藏起來，再也不讓他碰這世間的骯臟，兩人平平淡淡地過好下半生。

        這樣一想，心里就好受許多，笑著對上林念的眼睛，安慰著對方：“你總說犧牲自己，可送了命，怎么去報仇？讓別人替你嗎？總得留著條命，看看以后的太平日子吧。”

        中肯的話起了作用，林念臉上緊張的怒意慢慢消退，眼中換上了柔光。

        依然是那個儒雅氣十足的普通教書先生，“你說得對，總得活著，才能看到后面的好日子。”

        吃完面，二人默默出了店，站在街面上，沉重的心情才平靜下來。日子再怎么不好過，還是要照樣活，街上依然人來人往，人聲鼎沸，熱鬧非凡。

        這樣的煙火氣真讓人向往。

        二人就這么默默走著，逛著。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這樣悠閑自在，不問世事，甚是安逸。

        小商販的叫賣聲不絕于耳，說書唱戲的在傍晚時分紛紛搶了最好的地界，開始表演著人生百態，討生活。

        直到月上樹梢，兩人還沒逛完。

        走到一個賣牙糖的小攤，林念不動了。

        小時候他喜歡吃黑芝麻味牙糖，和弟弟一起經常跑到家門口的小攤里買著吃。甜滋滋的，很快樂。

        自從弟弟丟了，林念再也沒吃過。

        今天不知怎的，看到攤子上的一塊塊拇指肚般大小的方塊，他本能想要再嘗一嘗，想再回憶起那個已經忘了的味道。

        問了老板，結果黑芝麻味的只剩一塊了，牙糖品相不好，不大不小的方塊，能一口塞進嘴里。

        林念付了錢，將黑芝麻味給了葉云飛。

        將糖塊舉到面前，本想著他能用手接。不料，那人卻就著他的手，張嘴含住了。

        連帶著手指被他吃進嘴里，溫溫熱熱的。

        “……”

        林念回瞪他，對方卻嬉皮笑臉。

        自己吃了塊花生味的，甘甜爽口，心里也甜滋滋的。

        二人還是默默走著，慢慢出小吃街，轉到了另一條安靜無人的巷子里。

        葉云飛靠的很近，肩膀有意無意地碰著林念。

        林念也低頭默默走著，心里莫名的異動著。

        今天也是自己的生日，是個無人知曉的日子。能這么放肆地過一天，是這許多年來可望而不可及的。接近有十幾年沒過過生日了吧。畢竟，記得自己生日的人，已經都不在了。

        兩人都沒有說話，可心頭都堵滿了想要說的話。

        走著走著，葉云飛突然停下了腳步。林念發現人沒跟上來，回頭一看，那人此刻眼睛正亮晶晶地盯著自己，似乎有話要說。

        正要問他，葉云飛突然將人按到墻上，不由分說地吻了上去。

        林念的身高比葉云飛整整矮了一頭，葉云飛低下頭，正好能觸碰到柔軟溫熱的薄唇。

        相較早上的溫柔，這次他吻的霸道蠻橫，將人牢牢固定在墻面上貪婪地深吻著。

        葉云飛完全占據了主動，趁對方不注意，撬開齒關，長驅直入。林念大睜著眼睛，震驚之余，感受到那蠻橫的舌頭將自己帶進了一個又一個的漩渦，卷著他心神蕩漾。口腔里滿是他的味道，還有……芝麻的濃香。

        就在林念沉醉在這深深的吻動中，葉云飛一個巧力，將兩人口中的牙糖換了位，林念的花生味進了自己嘴里，芝麻糖渡給了他。

        好甜……

        可能是今夜的月亮太過魅惑，林念沒有反抗，竟然也熱烈的回應著對方。兩人唇齒相依，似乎想就此暫停萬事萬物，永遠陷在這一刻背德的輪回中。

        一吻天荒，似乎過了很久，兩人才顫抖著分開了雙唇。

        被葉云飛扣在墻面中間，林念一動不動。他雙手緊緊抓住男人胸前的大衣領，無力地顫抖著。

        氤氳的雙眼此時早已被對方的熱情化成一灣碧水，迷蒙清澈。

        彼此胸口緊貼，上下起伏著，狂跳不止的心，他們彼此都明白。

        “生日快樂。”

        頭頂上方響起沙啞魅惑的嗓音，和自己一樣的激動。

        抬起頭驚訝地看向對方，“你……怎么？！”

        “忘了我以前調查過你的信息，我都記得。”

        怔愣地望著對方，反復品味他說的那句話“我都記得。”

        一陣暖意將胸口填的滿滿當當的，林念眼里分不清是淚還是霧，迎上那雙閃著光的深邃眼眸，心跳到極速，恨不得馬上撕破身體，融進對方的心里。

        突然傾身上前，一把抱住身前的人，狠狠地，緊緊地抓住對方，不留一點空隙。

        雪夜的月光，淡淡地撒在滿目瘡痍的大地上，那些悲傷，歡樂，絕情，癡情，生死離別，都被她輕輕攏在懷里，默默注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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