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新同志

        大年初一，葉公館里一片熱鬧，院內整整齊齊停著七八輛汽車，都是些社會各界頗有名望的上流人士，趁著過年，來葉家拜會，借機好拉攏葉繼榮這個商會會長的人脈。

        怕云霞因為彩云出嫁孤單寂寞，安玲一早就讓司機開車把她送到了葉公館。

        “玲姐，今天咱們去看電影好嗎？聽說華安路那個戲院過年會有好戲上演。”

        葉云霞梳著兩條烏黑油亮的麻花辮，蝴蝶結松垮垮地綁在上面，低低垂在耳邊，一身潔白連身洋裙，裁剪合身，活潑大方。

        “今天我人在這里，悉聽尊便！”安玲溫婉笑著，眼睛不時瞟向一旁坐著的修長身影。

        葉云飛今天破天荒沒有出門，也沒去會客廳見那些相識的老板們，他陪在兩個年輕小姐身邊，坐在側廳的沙發上，隨時聽候差遣。

        云霞看向對面的哥哥，剛要開口，就被悠閑看報的葉云飛截了話：“我也悉聽尊便！可以嗎～？”

        抬起頭，完美的下頜輕輕一揚，嘴角沖兩人扯出一抹優雅的微笑。

        “那就行！”

        此時，宋楚從客廳走來，一身黑色西裝，嚴肅拘謹。站在三人面前，沒有太多表情。

        “少爺，老爺說讓你陪在兩位小姐身邊就行，那邊他自己應付。”

        冷硬的聲線無趣薄情，讓人很不舒服。

        葉云霞首先做出反應，“玲姐，走！咱去收拾一下。”

        安玲起身跟在后面。

        經過宋楚時，葉云霞沒打招呼，大搖大擺地直接從他身邊走過。

        本是滿心歡喜地要喊句“小姐”，卻被她這般無情潑了冷水，宋楚的笑意僵在臉上，沒有說話。

        即使兩人這段時間幾乎不見，她心里也絲毫沒有這人的半點位置。

        “宋秘書。”

        為緩解尷尬，安玲輕輕招呼了一聲。

        對方點頭，表示禮貌。

        看著身影消失在樓梯拐角，葉云飛也有些不自在，良久才沉聲道：“宋楚，今天有時間嗎？”

        “今天沒什么事情。”依舊不冷不熱。

        “和我們一起出去消閑一天，怎樣？”

        出乎意料的邀請，這還是頭一次，宋楚皺了皺眉，轉瞬即逝。

        葉云飛單純因為剛才妹妹的無禮行為感到抱歉，才發出這樣的邀請。只大概率猜想他會客氣一番，不會當真。

        可事實恰恰相反。

        “好。”宋楚一口答應。

        結果雖意想不到，可也在接受范圍內。

        宋楚比自己大兩歲，來到葉家，就常年跟在父親身邊，他們相處的時間極少，加上越來越沉悶謹慎的性格，與兄妹倆的感情淡薄不少。

        不怪云霞會這樣，他的性格，連云飛都覺得帶不動，自己本就冷性，不愛說話，再加上這么一人，沒有共同話題，兩個冰塊臉坐在側廳，簡直無聊透頂。

        臥室里，女孩們聊的起勁。

        葉云霞忙乎乎地打扮自己，安玲坐在床邊，耐心看等待。

        “云霞，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她思考良久，輕聲開口。

        “你說，玲姐。”

        “你為何這么討厭宋秘書？他人除了無趣一些，看起來也并不是壞人。”

        站在鏡前，專心整理裙擺的云霞，轉頭看她，“我純粹就是不想理他！”

        “為什么？他是做了什么讓你討厭的事？”

        “你沒看他，天天耷拉著臉，嚴肅的讓人喘不來氣。和他聊天，三句之內必定吵架，惹我生氣不說，他還和爸爸站在一起，經常講些話來嗆我！真是討厭！”

        葉云霞眉頭緊鎖，一臉不高興地回憶著那些惹人心煩的相處畫面。

        安玲似乎也有同感，“這些年，我每次來，他都是畢恭畢敬，確實有些難相處。”

        “就是嘛～”云霞嘴巴一噘，使勁點頭。

        安玲被她的模樣逗笑，“我的大小姐，你天天這樣對他，就不怕傷了人家的心？”

        “他能傷什么心？！每次和他吵架，我還委屈呢～”

        拿起提包，拉著人就往門外跑，“不聊他了，咱們趕緊下，估計哥哥等急了。”

        兩人出了客廳，葉云飛早已等在車前。

        自覺打開車門，帶笑道：“請上車，兩位大小姐。”

        安玲正要朝后車座邁步，卻被身后的葉云霞推向車前副駕上，“這里才是你的位置。”

        “云霞……我在后座跟你聊聊天……”

        “我覺得你和我哥應該有更多的話要說。我呢？就坐在后座看看書，明天好和林老師交流交流功課。”

        自以為安排好了一切，葉云霞晃了晃手中詩集，滿意說道。

        這是林念送的生日禮物，她總是愛不釋手，讀過一遍又一遍。

        葉云飛坐進車里，兩人都看出妹妹的心思，無奈相視一笑。

        安玲微微低頭，臉上起了些潮紅。

        今天她穿了件淺藍色白洋紗旗袍，外面罩著白色大衣，一顰一笑，很是溫婉。

        后車座的門突然打開，宋楚低頭探進半個身子。

        “小姐”

        “你怎么來了？！”

        葉云霞突然抬高聲音，驚訝不已。

        “今天宋秘書放假，我讓他和咱們一起出去散散心。”葉云飛忙解釋。

        “哥！！”

        葉云霞埋怨地看向哥哥。心里突然亂糟糟的，原本所有的好心情，因為宋楚的到來變得陰云密布。

        她不高興地把詩集一合，轉臉對著另一側車玻璃，獨自開始生悶氣。

        宋楚坐在車里很尷尬，眼里的光漸漸暗去，低聲說：“突然有點事要去處理，我先失陪。”

        “大年初一，有什么好忙的？你坐下便是！”葉云飛冷聲阻止。

        沒想到云霞的脾氣到了這般驕縱地步，是應該好好管教。

        兄妹倆一句話不說，都憋著一股傲嬌的氣。

        葉云霞心里錯愕不已，這是她第一次見哥哥生氣，怎么也想不明白，最疼愛自己的哥哥，今天會因為這件事和自己鬧別扭！他從沒跟自己紅過臉的！

        難道自己今天真的過分了？！

        知道錯和承認錯，它是兩碼事，尊嚴擺在那兒，不允許自己低頭，葉云霞不想認錯，特別是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認錯。

        怎么辦？

        只能涼拌！

        車內氣氛突然緊張，安玲回頭笑著說：“宋秘書，我能跟你換一下位置嗎？”

        宋楚看了眼角落里獨自生悶氣的云霞，默默打開車門下車。

        兩人換好位置，安玲坐在身旁，將手搭在她肩膀上，安慰般地輕輕拍了拍。

        葉云飛冷著臉，發動車子，眾人一路無話。

        林念站在華夏書店門口的地攤旁，隨手翻著里面降了價的雜書。按照李生的安排，今天他將在這里與新同志陸文曼接頭。

        等了許久，不見有人來。他干脆拿起一本古詩集，蹲在小攤邊看起來。

        一旁的伙計見他站著白看書，想趕他走。

        “先生，這本《唐詩三百首》已經絕版了，您要是想要，我給你便宜，五角！”

        “我只看看，不買。”

        一聽這話，伙計瞬間來勁，“哎！我說先生，咱這是小本買賣，您擱這站著白看，完事一走了之，趕明兒別人也學您這樣站著白看，我這書店還做不做生意了？！”

        林念笑著搖搖頭，他從黑色褲兜里掏出一塊大洋，正要給那伙計，身旁突然多了個年輕女子。

        “老板，還有他手里拿的詩集嗎？”

        女子聲音清亮爽朗，濃眉大眼，一身藕粉色收腰大衣，清雅別致，落落大方。

        “有！您稍等。”

        “拿來吧你！”伙計不客氣地從林念手里拽回詩集，笑嘻嘻地遞給她，“一塊大洋，您收好。”

        林念看伙計滿臉諂媚，看來自己這生意他不想做了。

        女子從提包里取出一塊大洋，正要遞給對方。卻突然從她背后伸出一只黑黢黢的干手，搶過提包，拼命往小巷里跑。

        “我的提包！”女子驚呼。

        林念一個箭步跟上去，緊追其后，一刻不松。

        滿頭疤癩的小偷被他七追八趕，慌不擇路。他大概做夢也沒想到，有人告訴他書店邊上有“大魚”，讓他去偷，可這條魚偷的竟會這么辛苦！

        最后，一條死胡同里，小偷回頭看向朝他奔來的男人，撲騰一聲，跪在地上。

        “大哥！你個穿長衫的文化人，怎么這么能跑啊！我六子佩服得五體投地！”

        “少廢話！把包拿來！”

        林念緊盯六子，冷聲喝道。

        “要不這樣，”六子突然起身，軟聲打著商量：“包給你，錢……咱倆平分，怎么樣？”

        “把包拿來！”

        對方依舊不領情。

        “四六！行吧？”

        林念慢慢將人朝胡同深處逼近。

        看他要打架的陣仗，六子緊張起來，“二八！二八總行吧！！”

        林念突然上前，將那只拿包的手腕一把攥住，朝旁邊的土墻狠狠砸去。

        “啊——疼、疼、疼！”

        提包應聲落地，六子疼的齜牙咧嘴，不住求饒。

        “以后要敢再偷，就把你送到警察局！”林念警告一番，才放開人。

        一松手，對方連滾帶爬，一溜煙跑沒了影。

        “謝謝你。”女子出現在身后，連聲道謝。

        “不客氣，舉手之勞。”

        林念微微氣喘，許久不鍛煉，突然這么一跑，身體有些吃不消。

        撿起提包，拍拍上面的灰塵，遞給她，“檢查一下，里面有沒有丟失貴重物品。”

        象征性地檢查一番，女子突然伸出右手，“我叫陸文曼，交個朋友吧！”

        聽到名字，林念詫異，眼神帶著詢問地意味看向她。

        女子依舊笑著，沖他一點頭，很自信地默認了。

        “你好”

        伸手和對方輕輕回握，兩人心照不宣。

        接頭成功。

        “為了感謝你幫我追回錢包，我請你喝茶吧！”

        華安路的大華戲院今天堵的水泄不通，都是些年輕人，追趕時髦，來看時興的電影

        。

        安玲帶著葉云霞先下了車。

        趁買票之際，安玲將她帶到大廳沙發上，輕柔問道：“還生氣呢？”

        葉云霞滿臉委屈，凝著眉毛，不說話。

        幫她擦去眼淚，“傻丫頭，今天在車上，你的任性，確實讓他傷心了。”

        “可我不想和宋楚一起出去，讓人很不舒服……”

        “有些事，哪是自己愿不愿意的。當時他都上車了，你再不愿意，起碼也應該給他尊重吧。”

        安玲聲音輕柔，“人與人相處，哪能一帆風順，你不妨試著放下心里芥蒂，再去回看，就覺得也沒那么討厭了，是不是？”

        葉云霞知道自己今天犯了錯，玲姐這樣開勸她，是好事。一直以來，她確實沒給過宋楚好臉色，自己著實有些無理取鬧。

        哥哥生氣，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

        抬起頭，水汪汪的眼睛里閃著光，“我該怎么辦？”

        知道她聽進去了，安玲笑著說：“好妹妹，他不會真生氣的。一會當著他的面，跟宋楚道個歉，讓他知道你認錯了，我保證，他當場就消氣！”

        葉云霞破涕為笑，“你倒是挺了解哥哥～比我這個妹妹都了解？”

        她沒心沒肺，剛剛還在哭鼻子，這會便嬉皮著臉，耍起嘴皮子來。

        “你！”

        安玲臉紅了大半，氣急敗壞，“別人好心開解你，你還有心思在這編排！怪不得彩云結婚那天說你該打！”

        “那是姐姐們疼我，舍不得打。”

        “不理你了。”

        安玲一跺腳，一轉身，正好與走來的葉云飛相視，慌忙低下頭，摩挲手中的白色手包。

        “票買好了，進去吧。”葉云飛面色平靜，看不出喜怒。

        遠處，宋楚拿著幾包零食走近，將其中一包遞到云霞面前，“我買了幾包李記糖炒，看電影的時候可以消遣。”

        誰都知道，葉云霞喜歡吃糖炒栗子，特別鐘愛李記，宋楚這番心意，全然為了討好她。

        默默接過熱騰騰的袋子，里面還散發著栗子炒香后的獨有香味。

        “……對不起……”

        聲音悶悶的，是葉云霞在道歉。

        聲量雖小，卻也逃不過幾人的耳朵，特別是望著她一臉驚訝的宋楚。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跟自己道歉，第一次這么溫柔地對自己說話。

        看她低頭認錯，露出一小節粉白的頸子，宋楚心內澎湃洶涌，于心不忍。

        他從未奢求她對自己有過任何溫柔的回應，長久以來，他們總是這樣，一個視之如命，一個滿不在乎。

        猶如胸口的朱砂痣，既想得到她，擁有她，又想把她奉若神明。

        他知道，自己這輩子，已無可救藥了，淪陷在這個只對自己驕縱無禮的大小姐手中，替她受罰挨過，都足夠！

        “沒關系……”

        幾度想要抬手撫摸安慰，可他總覺自己沒有資格。

        葉云飛轉頭看她，有些意外，看向安玲，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慢慢走上前，緩聲說：“你的脾氣，真該改改了。”

        葉云霞乖乖答道：“我知道。”

        眼睛里有滴淚在打轉。

        看來是真知道錯了。

        葉云飛很疼愛妹妹，經了這件事，他也明白，讓她快點長大，才是對她真的負責，能知錯就改，也算是進步。

        “電影快開始了，咱們進去吧。”葉云飛拍了拍妹妹的頭，笑著提醒。

        幾人轉身朝放映廳里走，葉云飛回頭，不經意瞥到一個熟悉身影。

        他面色一沉，死死盯著正在上樓的男女。林念一身潔白長衫，金絲眼鏡下溫潤無波的眼睛對著身后人，笑意盈盈。后面跟著的紫衣女子楚楚動人，舉止優雅。

        二人相談甚歡，看樣子是要去樓上喝茶。

        大華戲院，一樓是電影院，二樓是個小茶館，看完電影的顧客可以到茶樓吃飯喝茶，娛樂消遣。

        直到二人上了樓，葉云飛仍沒放過，他眼神凌厲如炬，盯著樓梯口方向，沉思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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