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計劃

        晚上七點，一處偏僻的民宅內，四角方桌前圍著五六個人，仔細聽著。

        李生手里握一疊照片，一張一張擺在桌面，道：“日本人計劃四月八號晚在南灣碼頭偷運一批武器到南城，還有一個軍事專家跟著。”

        林念微微皺了一下眉，不動聲色，“今天是三號。”

        李生：“他們做事向來謹慎，想必已經有了周密的安排，我們現在人手不夠，不能正面沖突。”

        “那咱們怎么辦？！”站著的小隊長有些激動。

        另一人跟著喊：“咱們的人被山口那混蛋抓了多少？再不報仇，小日本還以為咱好欺負！”

        李生嚴肅地敲敲桌子，厲聲道：“這次行動絕不能莽撞，以為日本人都是吃素的？！別到時候中了他們的圈套。”

        周圍立馬安靜，昏黃的煤油燈立在桌面中央，時急時緩地跳動，映得屋內爬上一層壓抑情緒。

        “借刀殺人，各位都聽過吧……？”坐在桌前一直沒說話的陸文曼輕輕開了口。

        她是這里為數不多的女隊員。

        眾人紛紛看向這個帶著股洋里洋氣的明媚女子，嘴里蹦出這么文鄒鄒的詞來，好奇，詫異。

        林念先明白過來，“……借陳浦瑞的刀？”

        陸文曼沖他點頭微笑，表示肯定。

        眾人眼睛一亮，開始琢磨。

        李生考慮許久，才開口：“陳浦瑞痛恨日本人，如果我們把情報匿名給他，四月八號那天，他應該會暗中部署兵力，搶到那批武器。”

        “讓陳浦瑞破壞日本人的武器運輸，我們負責刺殺那名軍事專家。”林念一時有了頭緒。

        “主意不錯！”

        李生看向二人，“至于刺殺任務——”

        “交給我！”

        “交給我！”

        林念和陸文曼同時開口。

        見李生猶豫不決，陸文曼不急不緩：“如果借這個機會鍛煉一次……也不錯。”

        林念了然，一個特工，如果總不執行任務，時間久了，懈怠心理就會占了上風，越懶惰，就會越怕死。但這畢竟不是兒戲，擔心她有危險的同時，確保任務的完成度，也是首要考慮的。

        李生和林念的想法一樣，猶豫來猶豫去，還是覺得雖然她沒參加過正統的間諜訓練，最起碼槍法還不錯，主動申請，也是在表決心，不能打擊積極性。

        “文曼如果想執行這次任務，我可以在旁邊幫她。”

        陸文曼沒想到林念會這么照顧自己，她隔著煤油燈看到昏黃的光亮照得他一臉暖色，心中不由跟著暖和起來。

        “行。你當老師的，多教教她，咱們人手不夠，指不定以后要隨時執行各種任務。”

        “放心吧！”

        “小隊長？”

        李生回頭沖著帶瓜皮帽的年輕小伙快速囑咐：“你負責將這次情報遞給陳浦瑞。切記！絕對——”

        “保證不讓他發現咱身份！嘿嘿——”

        摸了把鼻子，小隊長笑得一臉得意，“我知道他們那伙人德性！隊長，你信不？我不僅能偷著傳情報，還能賣個好價錢，給咱隊伍添財運！”

        “你小子只要別說話漏風就行嘍～還添財？”

        旁邊人皮糙肉厚地揭他少顆門牙的短。

        “你！”

        哈哈——

        眾人跟著笑起來，沉悶的屋內突然輕松些許。

        任務安排完，反復確認了八號集合時間和地點，所有人迅速散去。

        李生到葉公館時，已是晚上九點多。最近街上日本兵，活驢野馬般地部署衛兵，鬧得滿城風雨，民不聊生。百姓們晚上吃過飯，個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保命要緊。

        法租界大街上本就行人稀少，到了葉公館附近，街上野狗的影子都沒有，連排別墅在四月夜風的應和下，印著梧桐樹的枝叉爪子，鬼氣森森。

        二樓書房仍亮著白熾熾的燈，葉繼榮嘴里叼著煙斗，埋在霧里，面色凝重。

        “最近要出去的物資是幾號？”

        李生：“這一批，是紗布和糧食，五號晚上走。”

        葉繼榮磕了磕煙斗，隨手扔在桌上。

        “再提前一天，別和計劃沖突。”

        “老爺，藥廠的安全還是提前做準備吧。”李生道。

        “怎么！沒信心？”葉繼榮有些詫異。

        李生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陳浦瑞為人善變，就怕他關鍵時刻掉鏈子，我們要是擋不住，可就麻煩了。”

        這副愁容滿面，許久沒見了。記得上次見，還是七年前，救他的時候。

        “陳浦瑞這人，確實唯利是圖。可他痛恨日本人，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兒。”

        拍了拍李生的肩膀，葉繼榮沉聲說：“何況，日本人的武器也是要對準他的，身為司令，他不傻。”

        聽了分析，李生緩過神，點頭應是。

        想到剛剛來公館時的冷清，有些奇怪，又問：“怎么沒見到小姐？”

        “她去了中山巷。”

        父女倆鮮少溝通，小姐也是個閑不住的人。

        “一人在家，多少孤單了些，您何不……”

        續弦……

        李生突然住嘴，心虛的目光從葉繼榮孤獨的背影上掃了一圈。

        “沒用的少說。”

        猜到他要說什么，葉繼榮瞥了一眼，“你不也孤單一人？”

        剛要張口，被這一問，李生愣住。

        自己竟孤單這么多年了……為著犧牲的妻子，他發過誓，終生不娶。

        注意到自己冒昧，李生低頭致歉，“我、多嘴了……”

        對方當然知道這是自家經理真心實意，葉繼榮沒有生氣，他一抬胳膊，將人攆走，“回去吧！藥廠還要你明天跟著。”

        “您也注意身體，那邊有我和云飛照顧。”

        葉繼榮微微點頭，自然放心。

        關了房門，李生輕輕松了一口氣。

        腦子大概不好使了，說那樣的混賬話！

        他又想起妻子，想起多年年以前妻子犧牲的那個下午。

        為了保護自己，吸引敵人注意，在一片混亂中，她當著自己的面，決然開槍自殺……

        李生曾經想過，自己現在所從事的事業，是否值得？

        那時，他被幾個同志推著，正翻過一個矮院墻，懷里藏著至關重要的情報。不敢置信地瞪大雙眼，中彈的妻子緩緩倒下，連看他最后一眼都不看，因為眼睛看去的方向也會成為敵人追查的蹤跡。

        他們才剛結婚半年，妻子已有身孕。

        那一刻，他想立馬沖過去抱住她。隊員們拼死將他拽走。他咬碎牙關，和著鮮血，咽下無盡的痛苦。

        發紅的眼睛直勾勾盯著那群野獸，任他們拖走妻子。

        自己真是個沒用的人！

        這是他這一生最想對妻子說的話。

        從那以后，心里再也沒住過別人，因為，妻子還在。

        抽回記憶，李生發現，滿面淚流。他不在意地摸了把鼻眼，一股腦將眼淚鼻涕擦掉。將悲傷深藏心底，換上沉靜肅穆的表情，才是他的面具。

        也只有夜深人靜時，他才會想起妻子，脆弱才敢住進他心里。

        葉云飛端著咖啡，從門前經過時，虛掩的門縫吸引了他注意。

        趴在邊上偷窺一陣，發現林念在桌前一頓奮筆疾書，鋼筆舞得虎虎生風，仍沒有要睡下的意思。等得著急，他光明正大地走進別人臥室，準備攆人。

        抬頭看他一眼，林念渾不在意，繼續低頭狂寫，嘴上表示慰問：“這么晚了，還不睡？”

        頭頂傳來冷哼一聲，“反了，應該我問你。”

        高冷的語氣恰到好處，飽含來人的三分譏諷，七分埋怨，成功引起了對方注意。

        掃了眼那人手上，了然：“嗯。喝咖啡了，難怪不睡。”

        葉云飛：“……”

        把半杯咖啡往桌上一放，垂著眼皮，冷著臉：“這是給你的。”

        這位少爺的求人態度有待改正。

        指著杯口一圈咖啡漬，林念若有所指：“給我？”

        “怎么？嫌棄？”對方仍然面癱。

        我哪敢！

        “晚上喝咖啡睡不著……”

        “睡不著更好。”

        林念：“嗯？？”

        無波無瀾的星目偷偷轉兩下，葉云飛打算轉移話題，“我去倒掉。”

        說完，假模假樣地朝洗浴間走。

        “欸？！”

        奏效了！

        林念嘴里著急，起身端過杯子，“誰說我不喝？”

        當著他的面，一口氣喝完所剩不多的咖啡，甜香可口，是自己喜歡的味。

        “怎么樣？”冷臉期待。

        “嗯……不錯。”林念咋吧咋吧嘴，點點頭。

        半塊糖，我記得。

        葉云飛一邊面癱，一邊得意。

        看他一旁面無表情地得瑟，林念突然伸手，神經病樣使勁揉他頭發，像對待孩子，還笑得特慈父。

        兩人身高相差一頭，這動作，需他抬高胳膊，貼近對方才能夠到，可絲毫不妨礙他泛起滔滔江水的父愛，直到把那頭整齊的發絲揉亂，才肯罷休。

        忽略那雙越發灼熱的眼睛，林念正要坐回椅子，突然被身后人抵在桌前，一把抱住。

        兩人靜靜站著，葉云飛將鼻子埋進對方的脖頸，呼吸深長悠遠，很安心。

        貪婪地呼吸著他身上的獨有氣息，鼻尖微微騷刮到林念泛紅的脖子，低醇的聲線在他耳邊振動：“還不睡？”

        欲望昭然若揭，林念莫名心跳加速。

        “……還、有些事情要處理……”

        “今天不是商定好了嗎？嗯？”

        細長的手指扣進桌上的指縫，十指緊緊交纏著。

        葉云霞今天去了齊公館，彩云懷孕，她便電話過來說要在那里留宿一晚。

        以前顧忌她在這里，大部分都遵從林念意思，如今沒了打擾，自然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突然捏住對方下巴，強迫他轉頭與自己相貼，接吻，薄薄的嘴唇帶著咖啡味的甜香，涼絲絲，甜絲絲。

        似乎不夠，葉云飛突然將人轉過身，緊緊抵在桌前，繼續逐漸繚亂的吻動。

        林念很溫順，他愿意接受著他所給予的一切，雖然動作生澀，可也掩蓋不了內心慢慢被點燃的熱情。

        回應的方式，只余抵死抓住他背后的衣服，摟住緊窄的腰身，不讓自己太過失態。

        一吻天荒，再次分開，兩人胸膛劇烈起伏。

        低下頭，林念悄悄抿了抿紅腫的嘴唇，沒有說話。

        看著自己的杰作，葉云飛英俊的眼眸微微彎起，正要再次貼近，就聽對方開口。

        “……今天，我遇見安小姐了。”

        頗有些吃驚地看著他，“你們怎么會？”

        “是巧遇！”

        林念隱瞞了部分事實，繼續說：

        “她對你……還是那么癡情……”

        葉云飛臉色瞬變，冷的發白。滿滿的熱情被兜頭涼水澆熄。

        慢慢拉開距離，盯著他，“非要在這種時候說嗎？”

        知道對方生氣，林念窘迫萬分，悄悄把手放到身后，死命抓著桌沿不松手。

        “……你、你為什么沒有娶她？”

        作死要作全套的，不然沒意思。

        這大概是林念面對自己不擅長的事，大腦短路時的想法。

        是怪他多想嗎？

        葉云飛對他的熱烈，不言而喻。一個高高在上的王，看上平凡又普通的騎士，把自己所有的耐心給了遲鈍的自己，多少都像做夢。

        一個刀口舔血，處處多疑，自我價值為零的邊緣人士，突然被人愛！就跟整天睡路邊的乞丐突然繼承了大筆財產，不用肌風渴雪，過皇帝般生活是一樣的。

        降智是最基本的癥狀。

        接下來的反復求證，也只是為了確診自己真的值得被愛。

        可林念也未曾想到過，這樣的問題，很傷人。

        葉云飛就沒指望過他嘴里能說什么甜言蜜語，只要別氣人就行。

        怕什么來什么！

        那張凍裂的臉狠狠瞪了對方一眼，興致淡然地只說了句：“我困了。”

        轉身朝門邊走去，打開房門，葉云飛站住了，“這輩子，負了她，是因為我沒辦法愛她。可我愛你，你卻要我負你？”

        林念愣在原地，滿臉震驚，那副寬闊的后背，讓他頓時生出熟悉的孤獨感。

        我何嘗不是再將他推向自己剛剛爬出的孤獨深淵？

        房門緩緩合上，一如他的心，慢慢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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