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霽山。

        螢不情愿地跟在墨瀾身后，往山下走去。

        “你說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是指什么？”螢問道。

        “你真的察覺不到么？”墨瀾道：“這個結(jié)界內(nèi)，冥界的鬼神已經(jīng)來過了。”

        螢驚道：“他們是來抓我的！”

        “不。他們帶走了別人。”墨瀾走到一棵樹下，挖開層層厚土，兩具死狀凄慘的尸體就暴露在空氣中。

        螢驚呼：“天寧門長老軒逸！還有一人是……”

        “長白師尊敬元。”墨瀾道：“他們的魂魄都被收走了。”

        “是誰殺了他們？”問完這話，螢立刻就想到了答案：“龍織月！”

        天霽山，蹤滅林。

        龍織月面前跪著一人，青面獠牙，虬髯連鬢，一雙黃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地面，形貌如此可怖的妖怪，卻恭順地低頭跪在這個妖艷無比的女人面前。

        “我們的計劃出事了。”龍織月臉上寫滿憂懼：“鏡空結(jié)界破了。”

        青面妖獸聽聞此言仿佛晴天霹靂，不由得抬頭看她，見她臉色，方確信了此事。

        他用沙啞的聲音驚恐地說道：“難道此事暴露了？！”

        龍織月道：“若真如此，恐怕你我活不到現(xiàn)在。”

        青面妖獸思忖道：“主人之意，是說破壞結(jié)界者，是王府和我們以外的人？！”

        龍織月道：“非緣，軒逸，敬元在結(jié)界破壞時恰好位于結(jié)界破口附近，我以為是他們，便下手除去。可是他們死后，結(jié)界的破洞仍在不斷擴大……”

        青面妖獸搖搖頭：“不可能，凡人不會有這種能力。”

        龍織月懊悔不已：“是我大意，沒有用最強的結(jié)界，我原本以為他們都是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沒想到”

        “主人已知這始作俑者是誰了么？”

        龍織月狠狠道：“我早該料到是他！我的明界鏡照不到他，能遮蔽明界鏡的，絕不會是凡人。”她命令眼前的妖獸：“灰麟，從現(xiàn)在起，你必須把守住結(jié)界的破口，凡有逃出者，格殺勿論！”

        灰麟點頭：“是！”

        龍織月轉(zhuǎn)身離去：“我去找那個家伙算筆賬。”

        雪原上的墨瀾忽然抬頭，看見天空中藍(lán)色的光暈正飛快地游移，接著，天空一點點變暗，直至白晝變作無邊黑夜，伸手不見五指。

        漆黑的夜色中走來一人，雪地的反光映出她妖嬈的輪廓。

        “龍織月！”螢道：“你做了什么？”

        龍織月陰笑著瞪向墨瀾：“我只是想看看你還能有什么花樣，所以加固了結(jié)界。如何？有本事你再破一個給我看看？”

        墨瀾淡淡道：“若真是我破的，為何我還留在結(jié)界內(nèi)？”

        “你以為這樣說就可以逃過一死么？”

        這話說完，她已化作一只油黑油黑的碩大蜘蛛，大過近處的樹木，大過遠(yuǎn)處的山頭，大得遮蔽了天空，使夜色更令人窒息。

        她的八只足如八柄頂天立地的鋼刀，前后移動，一深一淺插/入積雪和泥土中，哐當(dāng)作響。

        她速度加快，整個雪原都在震動。她嘴里吐出長長的蛛絲，向墨瀾和螢縛去，同時一只足高高抬起，尖銳的爪尖寒光森森。

        墨瀾手中多了一柄長/槍，隨時準(zhǔn)備斬斷那只從天而降的蛛足，也準(zhǔn)備著一鼓作氣打斷她所有的蛛足，在她跌下的瞬間貫穿她的胸膛！

        但其實他所有的準(zhǔn)備都不必準(zhǔn)備。因為雪原上突然吹起一陣熱風(fēng)，隨之而來的火球從山頭的另一邊砸向那只巨大的蜘蛛，砸中時燃起熊熊烈火。龍織月應(yīng)聲倒下，八足朝天咆哮著打滾，讓雪熄滅背上的火焰，但很快，廣袤的雪地變作一片火海，滿原的積雪瞬間蒸發(fā)，水汽模糊了視野，熱浪扭曲了視線。

        螢道行尚淺，體內(nèi)的千年寒冰竟已開始融化，痛苦難當(dāng)時，一只手覆上她的后背，隨即一陣清涼自脊梁傳來，融化的寒冰再度凝結(jié)，那只手撤走時，她已能夠抵御火海騰起的熱浪。

        那只手又往前伸去。烈火似是聽它的話，竟迅速熄滅。五指緊握，滿原蒸發(fā)殆盡的積雪又恢復(fù)了原狀。

        冷熱交替生出一股強風(fēng)，吹得螢睜不開眼，風(fēng)吹盡，再睜眼時，那只手回到了青色的斗篷下，斗篷上，雪色面紗已被風(fēng)吹走，露出一張眉清目秀的臉，那張臉上沒有密密麻麻的坑洞，深深淺淺的疤痕和若隱若現(xiàn)的血絲，它不染纖塵，無瑕得如同最完美的璞玉。這塊璞玉上綴著粉色的薄唇，鑲著挺拔的鼻梁。一雙深藍(lán)色的眼眸，煥發(fā)著異樣的光芒，仿佛是海底突然凹陷的無底洞，充盈著深藍(lán)的海水，平靜又深邃，似有無窮力量蘊藏其中。只有這雙眼睛，證明著這個人原本是誰。

        螢看得迷惑了，眼前這個青衣人真是她被迫認(rèn)的師父么？她原以為他的面紗下會是一副或窮兇極惡，或陰險狡詐的臉。未曾料想，這個人竟美麗得超脫凡俗，不似來自這人間，但那眉目間深不可測的暗流，告訴她這個人也絕非來自善道。

        但除去這些，還有一件事令螢更加疑惑，這樣一張臉，真是男子的臉么？

        龍織月已逃得不見蹤影。

        卻從天而降一個比她還要美艷十倍的女子。

        鮮紅欲滴的雙唇，勾起盛氣凌人的笑。赤目如血，一雙丹鳳眼含著野獸般的狹長瞳孔，長眉入鬢勾勒出攝人心魄的凌厲。額心閃著紅光的火紋印，如日光般奪目。火紅如燒的波浪長發(fā)自腦后披下，此起彼伏一直延伸到腿肚……

        如此容貌會讓人不寒而栗，而她的裝束則會讓人失去理智：白皙勝雪的肌膚，在朱底黑邊絳紫云紋的束胸之上春色盡現(xiàn)。不盈一握的水蛇腰裸露在外，紋著赤焰圖案，那火焰好似還在舞動，噴發(fā)出炎炎熾熱。裙裾隨風(fēng)飄舞絕色艷香。夜色中頎長勻稱的雪藕細(xì)腿若隱若現(xiàn)

        螢連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方才的烈火是出自這個女人之手。

        “烏緹娜！你果然在這里！”女人妖魅的女聲從空中傳來。

        烏緹娜？她在叫誰？

        應(yīng)聲上前的，竟是墨瀾！他和這個女人是什么關(guān)系？

        那女人飛上前來上下打量他一番，面露嫌棄之色，道：“誰能想到，曾經(jīng)傲視群魔的水禍總領(lǐng)使烏緹娜，如今是這副容貌……你為何打扮得像個男人？難看得要命。”

        像個男人？！螢瞪大了眼睛看著墨瀾。

        “你不在魔界做你的炎禍總領(lǐng)使，來此地作甚？”墨瀾終于發(fā)話。

        女人露出陰鷙又妖媚的笑：“我來這里做什么，你還不知道嗎……？”

        “你已見我足夠落魄，便該滿足了才是。”墨瀾漠然道：“你贏了，可以回去了。”轉(zhuǎn)身拉上螢就要走。

        “烏緹娜！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了！”那女人突然吼道。

        墨瀾回頭：“九千年來你要的不就是這句話么？”

        “我伽美洛要的才不是這樣的勝利！！！”那女人突然口噴烈焰，熊熊大火在墨瀾跟前“呼”地燃燒起來，擋住了她的去路。

        “我已被罷去職位流放人間，難道這還不能令你揚眉吐氣？”墨瀾靜立烈火中，面不改色。

        伽美洛厲聲道：“你被罷職了又如何？你被流放了又如何？！他們說你私/通神界，旁人信了，我卻不信！我更不信你就這么甘心留在人間！你收這小鬼不就是想東山再起嗎？！如今還跟我在這兒裝什么孫子！”

        話音未落，伽美洛頓覺腰腹一陣刺骨的寒，隨之而來的是劇痛和麻木，墨瀾近在咫尺，她的右掌幾乎陷入自己正在結(jié)冰的腹部，緊貼著她耳邊的唇吐出瘆人的聲音——

        “所以，你要的是這個？”

        伽美洛被擊出百米開外，強烈的惡心涌上心頭，血腥溢到喉嚨，一個沒忍住，黑紅的血就從嘴里噴涌而出，在雪地上開出一朵碩大的紅花。

        伽美洛還未緩過來，墨瀾已在螢的周身布下護符。

        “找個地方躲起來。”話沒說完，伽美洛燃著烈焰的手掌已到了他腦后，他轉(zhuǎn)身立刻攻出一掌，兩只手掌碰到一起，難解難分。

        “鏡空結(jié)界是你破的吧？”墨瀾道：“還有，是誰告訴你我在這兒的？”

        “想知道就先打敗我！”伽美洛一個凌空飛出三尺外，一聲尖銳的嘶吼劃破夜空——

        “天星降！！！”

        燃著火焰的隕石從天而降，如繁星遍布蒼穹，雪原瞬間明亮如白晝。火石所到之處皆化作灰燼。遍地火燒的雪原變作煉獄，滿眼皆是末日景象。

        墨瀾閃身躲過幾個隕石，抬掌在空中撒下冰網(wǎng)，隕石便落入其中，火焰熄滅，變成普通的石頭，在冰網(wǎng)中迅速凍結(jié)出一層厚冰，收歸墨瀾掌控。

        伽美洛飛身而來，墨瀾操縱冰石向她射去，冰石疾疾如箭，卻在半空中被噴勃而出的巖漿熔為一體！

        連巖石都能熔化的亮紅色巖漿從地底噴出，直沖云霄。四面八方傳來轟隆隆的響聲，此起彼伏。大地震顫，撕開巨大的裂口，橫亙延綿不見盡頭

        “炎流化境！”伽美洛大喝一聲騰空而起，舞動雙臂，巖漿便如洪水般涌向墨瀾。那巖漿好像長了眼睛，墨瀾逃到哪里，它便淹沒哪里，速度之快，使得她沒有片刻喘息的機會，只能一直飛躍著躲避。

        伽美洛的紅發(fā)在火光中散亂飛揚，這個與火融為一體的紅衣女子，爆發(fā)出如異域的惡鬼般陰厲，如地獄的彼岸花般艷美，又如失去心智的癡人一般狂野而病態(tài)的笑

        紅光從開裂的大地上迸出。條條深淵橫亙大地，深淵下是沸騰的巖漿，任憑什么東西掉進去，都會灰飛煙滅。

        被巖漿追趕的墨瀾突然停下腳步，轉(zhuǎn)身面對張開血盆大口吞噬而來的熔巖。他運轉(zhuǎn)法力，放出一股洶涌的水流，澎湃湍急，源源不斷，以萬馬奔騰之勢沖擊著洶洶熔巖。轉(zhuǎn)眼，蔓延百里的熔巖全被沖入了激蕩的水流中，冷卻成閃爍著火光的黑硬巖石。

        伽美洛立馬感到不對勁，墨瀾不是沒有那個能力，可她為什么被追趕了這么久才把熔漿壓制住？

        “難道”

        剛想到些什么，她就發(fā)現(xiàn)自己的想法正在應(yīng)驗——腳下的土地一點點爆裂，最后崩塌！

        伽美洛欲飛身而出，身體卻察覺到了令她驚恐無比的現(xiàn)象——她的雙腳雙腿被牢牢凍結(jié)在地上，冰晶一直凝結(jié)到腰部，整個下半身動彈不得！

        直到頭頂傳來轟隆隆的巨響，四周的土地已升到天邊，伽美洛才恍然大悟：原來墨瀾先前的躲避只是為了將熔巖引到她周圍，形成漩渦形的熔巖陣，而熔巖所到之處必定土崩地裂！所以，并不是她周圍的土地在上升，而是她腳下的土地飛快地下沉，使她深陷層層崩塌的地洞之中。

        發(fā)光的滾燙熔巖從頭頂傾瀉而下，灌入漆黑的地洞中，將地洞照耀得如同白晝！

        伽美洛突然從炎熱的地洞中察覺了一絲寒意，猛一抬頭，鋒利如劍的目光瞬間貫穿她的雙眸，直刺心底！

        懸浮在地洞上空的墨瀾直勾勾地盯著洞中的伽美洛，好像在看一只蛛網(wǎng)上的螻蟻

        “現(xiàn)在你可以告訴我了嗎？是誰告訴你我在這兒的？”

        伽美洛勉強笑道：“你以為我會被自己造出來的熔漿燒死？”

        “當(dāng)然不會”墨瀾森森道：“但土石就另當(dāng)別論了。”

        話音未落，地洞坍塌……

        土崩瓦解，黑暗漸漸覆蓋狹窄的地洞，襲來令人窒息的絕望。伽美洛周身散發(fā)紅色的幽光，赤紅的雙瞳在黑暗中閃動。天空越來越小，最后消失的，是墨瀾陰冷的臉龐

        霎時間，地洞已被填滿，土石在洞口周圍隆起一個小丘。

        墨瀾引水將小丘凍結(jié)成冰，冰上隱約有繁復(fù)的咒文。

        螢從一塊巨石后緩緩走出，問道：“這是什么？”

        “凜霜冰之術(shù)。這個術(shù)結(jié)出的冰可加封印，伽美洛很難再逃出來。”墨瀾道。

        封印完成，他又道：“走吧。”

        螢卻一步也無法邁出。她咬咬牙，終于鼓起勇氣問道：“這個女人是誰？她為什么叫你烏緹娜？你是男是女？”

        墨瀾知道，伽美洛一出現(xiàn)，有些事就已瞞不住。他回過頭，臉上浮現(xiàn)出奇異的笑：“知道那些事之后，你將再也無法逃離我的控制，永遠(yuǎn)失去自由。即便如此，你還是想要知道么？”

        螢猶豫片刻，隨即答：“我想知道！”

        或者被抓回冥界，或者被前主人暗殺，或者永遠(yuǎn)跟著墨瀾。又有哪樣能給她自由？

        但她至少得清楚，自己被迫跟隨的，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哪怕知道的只有冰山一角。

        墨瀾看向遠(yuǎn)方的群山，抬手施法，群山的盡頭竟有澎湃的海水奔騰而來，浩浩蕩蕩！

        螢嚇得想逃，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已到了半空中。

        墨瀾翻手覆掌，鎮(zhèn)住海水的咆哮，海水便聽話地平靜下來，緩緩蕩漾在廣袤的野原上。再彈出一指，滿原的水瞬間凝結(jié)成雪，天霽山腳的雪原又恢復(fù)了原狀。

        “這就是我的能力。”墨瀾額心發(fā)出淺藍(lán)色的光，光束聚集，現(xiàn)出一個青藍(lán)色的水紋印，跟伽美洛的火紋印處在同個位置。

        他深藍(lán)色的眼眸中，竟也映著一雙狹長的瞳孔，宛如野獸。

        “我原是魔界的水魔主領(lǐng)使，本名喚作——烏緹娜。”

        “魔界？”螢從未聽說過。

        “世間三界，人，神，魔。神界屬天，人界屬地，而魔界，存于這二者之外的異界中，故而在人界鮮為人知。我是魔族里，縱水的女魔。而伽美洛，她是縱火的女魔，是炎禍主領(lǐng)使。”

        “她來人界找你，就是為了打一架么？”

        “不錯。”

        “為什么？”

        烏緹娜苦笑：“因為這就是她全部的抱負(fù)。我與她年壽相近，所屬法系正好相克，她總想分個高下，自說自話地將我當(dāng)作對手，整日找茬，已找了九千年之久，沒能贏我一次，卻不依不饒地堅持到現(xiàn)在。”

        螢沒想到烏緹娜竟對伽美洛容忍了九千年都沒殺了她，這與她對她的認(rèn)識大相徑庭。又想起她們開戰(zhàn)前，她不忘為她布下護符，叮囑她躲起來

        烏緹娜當(dāng)真是個寒若冰山的人么？

        可她仍有一個問題，也是最重要的問題：“師父你為何被流放人間？為何要女扮男裝？”

        “女扮男裝是為了便于行走人間。”烏緹娜突然變色：“至于我為何被流放人間，這不是你該問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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