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無際的平原，八方只見霧靄暗沉，無光無色無聲響。這方天地卻不在曠野，而在懸崖之底，山壁之中。平原之上別無他物，僅一巨塔高聳于禿禿大地，其恢弘之貌、昂立之姿、擎天之勢，如宇宙巨人藐視下界，令人望而生畏。

        李鮮從手持火炬的侍衛中走出，親手取下烏緹娜眼睛上的黑綾，望著高塔道：“千機閣，千萬機密，封藏此閣。安明帝親自督造時，這塔還是樓閣一座，你可知為何今成此貌？”

        “臣不知。”烏緹娜答。

        “因為區區一座樓閣，鎮不住數量逐漸龐大的魑魅魍魎。”李鮮邊說邊走向千機閣，推開塔門，侍衛立刻將烏緹娜押了進去。

        塔中別無他物，唯數以萬計的棺槨橫立其中，一個挨著一個，一疊一疊，一圈一圈螺旋而上，直到遙遙塔頂。每一個棺槨上，都封著一張黃符，符文除了封印咒，還有妖獸的種類和名字。然而此處卻不是一副寂靜的景象，“篤篤”之聲此起彼伏，不絕于耳，許多棺槨的棺蓋翕動不已。

        李鮮道：“嚴無極死后，這里就成了這副模樣。很多妖獸都快要沖破蠱蟲的鉗制，破棺而出了。”

        烏緹娜環視一周，算出了統共整七萬個棺槨。每個棺槨中都封印著一只妖獸，大安朝廷掌控的妖獸，足七萬只。但其中半數妖氣薄弱，許是人類控制妖獸的能力不足，只能利用其半，而剩下的則用蠱蟲徹底封印，待需時再行解封。所以她先前所知的三萬之數，僅僅是人類可以控制的數量。

        此刻躁動不已的棺槨已達五萬之多，有的在那三萬之數中，有的則在其外，已從封印中逐漸蘇醒。

        不怪李鮮如此心急，若任由事態發展，所有的妖獸都將破塔而出，向整個人間復仇。

        李鮮突然對烏緹娜道：“你知道朕為何帶你來這里嗎？”

        “臣不知。”

        “或許你年輕力壯，又是習武之人，才沒太大的不適嚴無極獻祭了心臟成為宿主之后，一夜白頭，全身劇痛十日，一月不能進食。”

        烏緹娜一言不發。

        李鮮看著她沉默的樣子。即使是平時對他千依百順的臣子，被安排了這樣的命運，也不可能平靜接受。

        他故意設問：“你可知你若說個‘不’字，將會如何？”

        烏緹娜抬眼看著他，眼神空洞無物：“臣會粉身碎骨。”

        “那還是比較好的結果。莫說九族，你整個家鄉都會遭受滅頂之災，小則屠村，大則屠城。”李鮮手指滿天的妖獸棺槨，一聲更比一聲激動：“莫怪朕心狠手辣。朕忍受這一切已經忍受得夠久！朕不過想要一份完整的帝王之力，想要一個徹底的心安！這些早就是朕應得的，卻被人瓜分和踐踏了太久！”

        烏緹娜速速跪伏地上：“臣無怨言！臣不該猶豫！臣”

        李鮮截口道：“莫要再說朕是真龍天子所以你臣服于朕。你的選擇，不僅僅關系到朕手中的皇權，更關系到黎民蒼生。你不僅要為朕盡忠，更要為天下盡力，為蒼生盡心！”

        這塔中的一切都為了李鮮的權欲而存在，李鮮卻仍要托辭于他的子民。

        烏緹娜縱是萬年魔徒，此刻也只覺得惡心。但她仍俯首帖耳地回答：“陛下的教誨臣謹記在心，片刻不敢忘！臣愿作蠱蟲宿主，為陛下盡忠，為天下盡力，為蒼生盡心！”

        李鮮探袖取出一本折子，遞給烏緹娜——“這是嚴無極生前，朕命他留下的以蠱制妖之法。從此以后，你就是千機閣之閣主。朕給你十日，將這塔中所有異動的妖獸鎮壓下來。十日之后，你加官進爵，朕在清政殿等你。”

        千機閣中，十個侍衛守著烏緹娜一人，于塔底中央僵立著。李鮮已班師回朝，留下十人仔仔細細看守著烏緹娜。

        僵立許久，其中一人終于發話：“莫大人，打開折子照做吧，咱幾個都是皇上貼身的侍衛，不必防著我們。”

        烏緹娜轉頭看著他：“我沒有防著你們，只是想等你們離開塔中。”

        那人笑道：“陛下方才說的話大人可是眼下就忘了？陛下命我們看顧您，若出了塔，咱們豈非鞭長莫及？”

        烏緹娜也笑了：“好。那我只能多一步麻煩了。”

        眾人還沒開始回味這話，不覺已吸入烏緹娜指尖生出的紫色光霧，齊刷刷倒在地上。

        烏緹娜飛身而上，直至塔頂，塔頂正中央的棺槨里，是蠱蟲的大巢，它們如螻蟻般爬進爬出，與下方所有棺槨中的蠱蟲輪值。烏緹娜透視其中，見棺槨之后，符文數句，鏤刻梁上。

        那竟又是魔界的咒語，用于禁錮，但因年代久遠，梁木生蠹，咒語半殘，效力已今非昔比，卻仍能勉強鎮壓下方的妖獸。

        魔界的人竟也參與了凡人蓄妖之事，而人類卻絲毫不知，這些妖獸肯乖乖待在這里，不僅僅是靠蠱蟲，更多是依靠這幾句咒語產生的禁錮結界，以至于承載咒語的梁木已腐壞卻無人留意。

        烏緹娜突然有一種感覺，混元石或許從來都不曾真正落入人類手中，人類只是代管者，而魔界那位不見首尾的興風作浪者，才是混元石和這座蓄妖塔真正的掌控者，但他由于某種原因，無法親歷親為，所以才要借人類的手。

        如今魔界的她來到人間，她這一路上的所作所為，是否在他的意料之內？她已觸及混元石，如今又在這座塔中，為何他還未有任何動作？他這一潭死水，在暗流涌動的地方，藏著怎樣的獠牙？

        烏緹娜沉思片刻，抬頭看著附咒的梁木，隨后如煙般消失于塔中。

        午后的謐陵沐浴在如血殘陽中。

        不久前血流成河的密道早已被打掃干凈，此刻地道的入口緊鎖著，一只蟲子也飛不進去。

        烏緹娜站在混元石前，紅光照著她的身軀，在密道中留下一道長長的黑影。她抬手在密道中布下三層厚厚的靜音咒，再在緊鎖的入口施禁咒，徹底封死。如此，無論密道內發生什么，密道外都能波瀾不驚。

        混元石是絕世無雙的神兵利器，是三界力量的完美融合，誰能掌握，誰就能制霸三界。雖然敵在暗處，與混元石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但此刻混元石真真正正在她面前，便由不得任何人。看不清的路，有時只有走下去，才能看見遠方。烏緹娜雖謹慎小心，卻也不會因前途未明而畏畏縮縮，踟躕不前。

        烏緹娜伸出手去，將混元石握在掌心，往腹部按下去，紅色透明的混元石突然發出燦爛的紫色光華，穿透她的衣物融進她腹中，歸于丹田。

        短暫的無感之后，突然一陣灼熱像枝蔓生長般從她腹中蔓延到全身，逐漸滾燙。烏緹娜被這突如其來的劇痛猛一沖擊，跪倒在地上，雙手卻死死按住腹部，不讓混元石的力量泄露出來，否則前功盡棄，混元石將再無法融入她體內。此刻她冷汗涔涔，身體仿佛要從內部融化，每一寸骨骼都像燒紅的鋼筋，烙著肌肉與內臟。

        烏緹娜掙扎著盤腿坐下，稍一動彈便劇痛噬心。她緊鎖眉頭，屏氣凝神，將一萬年的道行全部逼出。霎時，烈風驟起，供案與供案上的蠱蟲盒子被襲倒落地，砰砰聲，呼嘯聲在這方狹小的空間中交響轟鳴，而地道外，寂靜如夜。

        她全身迸發出藍色的光，發髻暴散開來，隨風飛揚的烏黑長發復原為淺藍，額心的水紋印熠熠生輝。她一步一調息，小心翼翼地將四散的法力還納至一處。待到深藍色的眼眸猛一睜開，狹長的黑色瞳孔驟然收縮時，她已將凝結出的萬年法力，頃刻間全部注入混元石中，靠著如滔天巨浪般磅礴的力量，生生鎮住在她體內發狂的混元石。

        地道內再無紅光，唯余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和烏緹娜一聲聲的喘\息，除此之外，萬籟俱寂。施法量過大，烏緹娜汗濕重衣，垂頭坐在地上一下一下喘著氣。

        混元石終于平靜，她也不再痛苦。雖然疲憊，深處的力量卻如泉水般涌出。她笑了，笑得疲憊卻久久不散，站起身，掌心運轉出微弱的藍色光波，將地道中的一切恢復原狀——包括供案，蠱蟲盒，與一塊足以以假亂真的紅色圓石。待到虛假的紅光照亮密道的每個角落，她撤去靜音咒與禁咒，從密道中遁形，不留片縷殘影。

        千機閣中的侍衛仍七仰八叉地呼呼大睡。渾然不知他們看守的人已出了塔，出了山，去過百里之外的謐陵，現在又回到了塔中。

        烏緹娜再次飛身至塔頂，靜靜懸停在空中，感受混元石在丹田的位置。她能感覺到，盡管混元石已給予了她源源不斷的法力，但這些遠遠不是它全部的力量，甚至不到十中之一。要想解開混元石法力的封鎖，她需要更多時間。

        但眼下，她需要先確認一件事。

        她抽出一縷混元石的法力，凝于掌心，紫紅色的光華隨她原本的水系內力，偽裝成藍色，她翻覆手掌，將藍光播撒到腳下的每一具棺槨上。在一瞬間給七萬具棺槨，七萬只妖獸施法，她不費吹灰之力。

        原本篤篤作響的棺槨，立刻安靜下來，棺蓋重新封死。躁動不安的妖氣逐漸平息，歸入棺中，不再溢出。

        千機閣重歸平靜，鴉雀無聲，烏緹娜心中卻響動著千言萬語。

        她終于確定，自己可以利用混元石之力，直接控制妖獸。這意味著，她原先的設想完全正確，再進一步，她可以用混元石提升妖獸的妖力，更進一步，這七萬妖獸，將成為她麾下，新的將士。

        烏緹娜收回手，注視掌心久久不語。

        從她被逐下凡間，到進入啟智書院，到天霽山，再到襄政王府，最后到皇宮。她以萬年女魔之身踏入凡土，卻不得不一步一個腳印，費盡心機，受傷流血，只為了這一刻塵埃落定的無聲無息。

        人間漂泊十月，魔界今夕何夕？很快，她就要從人間一切是非中徹底脫身，歸去故里，回到緣滅之海，回到瀚瀾宮，回到那一片血跡斑駁的殘垣斷壁中，向整個魔界要一個真相。

        她再次催動內力，想將全部妖獸帶離千機閣，法力方興，耳邊忽然響起伽美洛妖媚的聲音。

        “馬上到火云殿來，否則你所在何方，所得何物，神魔兩界馬上就會知道。我會成為你最大的絆腳石！”

        伽美洛雖踏足人間已久，卻仍是魔界中人，故而烏緹娜即使不把她放在眼里，也不得不對她有所防備。雖然伽美洛從未參與魔界對烏緹娜的迫害，甚至深信她的清白，但此人太過爭強好勝，素來任性妄為，隨時隨地都能換著花樣鬧風波，若她一時興起，會怎樣下絆子，烏緹娜實在不能大意。

        宮巷深深，紅墻長長。一位拄杖老人步履蹣跚，身軀卻筆挺。紫色朝服九紋章，束發齊整加高冕，皺紋橫生鬢斑白，卻雍容華貴世無雙——這便是大安朝宰相夏欽，權傾一時的風采。

        紅墻南面有一扇宮門，朱漆金環鐵門釘，門梁彩繪斑斕，兩座石獅雄赳赳立在左右。夏欽扣響門環，來應門的是一個黃衣青裳的宮娥，見到夏欽又驚又喜，盈盈一禮道：“見過老爺！”內庭中，一個滿頭珠翠，羽衣霓裳的女人聞聲而來，夏欽見到她，終于展露笑顏，輕輕一揖：“老臣夏欽，拜見昭媛娘娘！”

        昭媛忙將他扶起，眉眼含笑：“父親快快請起！”她本就是個極美的女人，櫻唇粉嫩，星目蛾眉，一身華服將肌膚襯得白皙勝雪。這開顏一笑，更似紅花迎春露，竟令滿園花樹為之遜色。

        她挽著夏欽的臂彎往內廳走去，嬌滴滴問道：“父親近來可好？”

        “老臣無恙，唯牽掛娘娘。今日下朝之后，特求了陛下恩準，這才能來看望娘娘。”夏欽笑著柔聲道：“看娘娘氣色，便知娘娘圣眷正濃，想來老臣無需掛心。”

        昭媛聽言卻皺起眉頭，嗔道：“再濃的圣眷，怕也被人稀釋得寡淡了……”

        夏欽停下腳步，憂心忡忡又憤懣填膺：“是誰？”

        昭媛向火云殿的方向狠狠瞟了一眼：“紅昭儀！”

        火云殿，紅葉遮天蔽日，燦若云霞，在夜里也毫不遜色。

        寢殿中燈火通明，卻不見一個宮人。烏緹娜撥開重重簾幔，步入寢殿中央。

        伽美洛正在木桶中沐浴，鮮花瓣隨波飄蕩，花香隨水汽氤氳滿室，她指若柔荑，膚如凝脂，在這片朦朧中若隱若現，天地已空，唯余溫香軟玉。

        烏緹娜一身青衣，肅肅然站在木桶前，是滿室春光中唯一的冷色。

        “你來啦~”伽美洛咧開紅唇。

        “我并不想見你這副鬼樣子。”

        伽美洛低頭揉洗著自己的玉指，心滿意足：“但你還是來了。看來我法力大有長進，能用心聲傳音術給千百里外，深山中的你傳信。”

        “這就完了？行。你的心聲傳音術比我厲害。告辭。”烏緹娜面無表情，轉身欲去。

        “可是你的幻術比我厲害，當日清政殿內，那么多御醫和宮人連靠近你都沒有機會，就被你蒙騙，在李鮮面前謊話連篇，犯了欺君之罪卻不自知。不過你還真是不嫌麻煩，浪費這么多時間和精力，為何不直接對李鮮下手？”

        這話問得烏緹娜止步回頭，疑道：“你沒對李鮮施過幻術？那他為何會納你入宮？”

        生氣和無語在伽美洛腦中并駕齊驅：“因為我是個女人，我是個美麗的女人，我是個愛他的美麗女人！所以他要我！懂了嗎？！”

        “那恭喜你。你這么厲害，為什么還要找我來這里？”

        伽美洛從水中起身，從一旁的木架上拖過一條長長的浴巾，裹住身體，走下木桶，赤著腳走向烏緹娜，在她耳邊幽幽道：“混元石你用得可好？那些妖獸，聽你的話嗎？”

        話音未落，烏緹娜臉色一沉，語聲森冷如寒冰：“我從未對你下死手，并不代表我不會殺了你。”

        伽美洛轉身笑道：“你放心，你的野心我沒有興趣干涉。混元石永遠都會在你手上，我不過……想借它一用。”

        烏緹娜一口回絕：“不可能。”

        “我說過不會要你的東西。我只需要你，幫我用它，為我施法。”

        烏緹娜見伽美洛眼中充滿了異樣的期待，仿佛對她想要的結果，志在必得。

        “你到底想要什么？”

        伽美洛道：“我想變成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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