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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報以介福)


直到過了好幾日,澶漫整個人都渾渾噩噩、無精打采,待坐在學堂的位置,對上了王煥然那張滿是惡意的臉,才重新察覺自己仍舊實實在在地活在這人世間。

        他嘆了口氣,略顯無奈地同王煥然說:“對你家妹妹的愛慕之詞只是我一時的玩笑話,今日下了學堂我便會到王府親自道歉,王公子不必再對我露出這般神態。”

        王家的小公子自然是不領情,他抱著手扭過頭冷哼了一聲,“黃鼠狼給雞拜年,誰知道你安得什么心。”

        澶漫抿著唇不知如何言語,恰巧此時夫子來了,便正色聽講。

        下學后澶漫讓自家的馬車跟著王煥然,直接去了王府。澶夫人貼心,早已為他備了良多賠禮的東西,王家雖不缺這些,但澶家的表面功夫還是不能少。

        澶漫同王大人說明來意,對方也沒有為難,倒是叫人喊了王煥可來。

        其實這幾天王家人也愁壞了。王煥可回了家就換了個樣兒,原本一直獨自跟著王夫子學習的她,現在竟鬧著要去學堂,說是一個人沒勁。但王大人和王夫人到底也是過來人,一眼就看穿了小姑娘的心思。

        兩人向來寵她,昨日因這事拒了她,王煥可也倔強,眼下正鬧著脾氣呢。

        這下好了,澶漫自己找上門了。便讓他親自做那惡人,好斷了少女的思春心切。王大人心中盤算著。

        王煥可一身錦衣華服,滿頭珠翠,連衣裳的花都是金絲縫制,不愧是大家世族,果然是豪華至極。一進來,她先是瞟了一眼澶漫,才同王大人行禮。

        下人通知說是澶家小公子來了,她雖急急忙忙地上了脂粉,但還是掩不住眼下的憔悴。

        “你來了,澶公子有話同你說。”王大人開口。

        聽見這話,知道澶漫是為她而來,王煥可哪里顧得上什么禮節,便直直地看向澶漫。

        澶漫收到示意,立刻起身對她拱手彎腰。

        只見澶漫今日是凈白素衣,身姿高挑,舉手投足皆是風范。不似宴會那日鋒芒盡顯,倒像是志趣高雅的文人,讓人親近。偏他生得那樣好看,又是少年,活脫脫一個唇紅齒白的意氣書生。

        昨日是富貴之氣,今日便又是風骨之姿。

        王煥可自認是個俗人,用滿頭的釵子步搖堆疊出貴氣,但從未想過澶漫僅僅一身素衣,不加修飾,就能讓人看見少年的背景。

        她著實一驚,過去一直覺得王家同澶家平起平坐了多年,今日才發現澶家到底還是開國以來的氏族,風骨是少不得的。連澶漫這般剛剛成年的少年郎,看起來也同澶洵那般有著一身傲骨。

        她懂的雖然不多,因著從小在王夫子的照拂下成長,對文人還是始終抱有敬畏之心的。即便自己是王家人,但對澶家的敵意并不大。

        澶漫的聲音溫潤沉穩,開口卻是疏離客套之詞,“鄙人今日特來為前日的莽撞向王小姐道歉,將玩笑開到王小姐的身上,實在是不該,還望小姐海涵。”

        王煥可的笑顏一下子便僵住了,她呆愣地看著澶漫,不知如何是好。

        澶漫沒有抬頭,低眉順目一副恭恭敬敬的樣子倒是誠懇。

        她忽然想到,夫子曾無意中同自己說過,澶漫的悟性很高,但性子不適合入朝當官。他面上溫潤內里其實桀驁,野心勃勃,若是沒有患病,想來京中傲氣無人能及。

        這樣的人,是生來的帝王之相,若非帝王,便會是帝王所忌憚的。

        可這桀驁不馴之人,如今正在自己面前低頭,她看了看父親,在他眼中看出了滿意,便知道與澶漫是無論如何不能再節外生枝了。

        王煥可低聲說了句“無妨”,便匆匆帶著眼前的一片模糊離開了。她越走越快,后來甚至是跑著回的閨房。

        王煥可與王煥然不同,她一直跟著王夫子讀書寫字,心中仰慕那些文人大夫,京中顯貴多養紈绔,尋常官家的孩子又死板木訥。她常常問起學堂之事,夫子提到澶漫竟無一次不是夸獎。想來這份感情早就在心中扎了根,那日宴會,一見澶漫果便知沒有想錯。

        偏那澶漫犯渾,將玩笑開在自己身上,丫鬟又聽到了他的小廝同他說話,兀自以為澶漫對自己有意。可沒想到原是他的一場捉弄,叫自己好生痛苦。

        王煥可是聰明人,自然知道澶漫這樣的人是無法馴服的。見他今日這般言語,必定是對自己沒有絲毫感情可言。更何況于王澶兩家之間,自己與他沒有關系才是再合適不過的。

        可若當真要斷了自己的感情,哪是王煥可一個初次動心的小姑娘能夠輕易辦到的。所謂的見色起意,王煥可并不認同,喜歡便是喜歡,感情為何要分高低貴賤。見色起意又如何不見得毫無真誠?

        見她離開,澶漫也松了口氣,挺直腰桿,同王大人作了揖便回澶府了。

        回了府,他支開下人,取出銅鏡,猶豫了一會兒,才凝心聚力點亮它。

        很快便傳來了辛衣的聲音,“小公子,找我何事?”

        “讓你去冥府打聽我的輪回之事,辦得如何?”

        “哎喲,小公子可別催了,昨夜我一離開便直奔冥府,剛才印了卷宗,準備今夜送來叫您看呢!”

        隔著銅鏡澶漫也能感受到他那一臉諂媚的樣子,到底還是常潸的面子好使些,他這也算是仗勢欺人了一次。

        “做的不錯,那便晚上再說吧。”

        他放下銅鏡,自言自語,“僅憑一物便知其身份,又絲毫不敢怠慢。常潸常潸,時常潸然,你究竟是何身份?”

        夜里,澶漫等到辛衣的時候,幾乎快要入眠了。還是辛衣那火紅的衣裳刺了他的眼才清醒過來。

        他盤腿坐在床上,忍不住打了個哈欠,挖苦道:“怎么來得這樣早?”

        辛衣也沒帶面具,此刻面露苦色,“小公子有所不知,冥府離人間有萬把千里,小仙光是往返就快費盡仙力了。如今趕到,實屬不易啊!”

        “辛苦你了。”話雖是這么說,但澶漫伸出的手可是一點也不客氣。

        辛衣不知從哪掏出一冊頗為厚實的書,遞了過去。

        澶漫翻開便漫不經心地看了起來,可漸漸的,他翻頁的速度越來越快,眉頭也越皺越緊,眼中滿是不可思議,“怎會如此!”

        辛衣緩緩開口道,“小公子的命薄我看了,輪回轉世千萬次無一次能活過二十歲,生平也多凄涼痛苦,必定是身纏厄運所致。”

        澶漫冷靜下來,褪去不安,面色冷峻,“可厄運從我的第一世便開始了,莫非我最初并不是凡人?”

        “這正是怪異之處。對您下此詛咒之人必定與您有著深仇大恨,但上至仙界也沒有您的痕跡,又何來仇恨糾葛,妖魔者更不會投胎到凡間,您從始至終都只是一介凡人。”

        聽了這話,澶漫合上書,不再去看那上面殘忍的文字,冷靜推敲,“有人想救我,想來我是與他們有些關聯的,只是如今無從得知,你可有什么看法?”

        “對于小公子身上的厄運,小仙道行太淺,實在沒什么法子。但那玉佩的主人為您渡來仙力,小公子便愈發康健,想必仙力正是對抗厄運的一個好法子。”辛衣背著手踱步。

        澶漫冷笑道,“咒我之人這般害我,是要我生不如死,生生世世受折磨。照你這么說,若我這一生渾渾噩噩便過去了,下一世豈不是仍然被他玩弄于股掌?”

        辛衣點頭道,“小公子若與其想對抗,只能修仙道,不再陷入輪回轉世之中。”“世人修仙者不在少數,我成功的把握能有幾成?”澶漫扶額,頗有些糾結。

        “小公子資質聰慧,身上又已有仙力,想來并不是難事。”

        久久未聽見回應,辛衣歪頭瞧他。

        他卻搖了搖頭,“算了,容我再想想。”

        “好,那小仙就先告辭了,還望小公子謹記輪回轉世皆為天機,不可泄露,這命薄我便帶走了。”

        澶漫望著辛衣離開時晃起的燭火,心知自己的命運也同那火苗般搖曳不定。

        仙者垂憐便生,拋棄便死。

        無論自己的哪一個前世都會義無反顧地選擇修仙,可偏偏這一世的澶漫絲毫不解何為仇恨,人間于他而言并不可怕。生在澶家,是他莫大的幸運。

        沉沉睡去,大夢一場。

        夢中,只見世界是一片血色,遍地的尸首與殘骸,四面八方傳來的哀泣與嬰童的啼哭聲。人間熱鬧的市集刮著狂亂的風,卷起紙張漫天飛舞,緊接著雷響一聲,便下起了血雨,沾滿了血腥味,撲打在慌亂的行人身上。

        老者稀疏的白發被吹動,他抹去臉上沾染的血,面露驚懼,蒼老的聲音在澶漫腦中久久環繞,“天神之怒,無人可赦!”

        澶漫醒來時床前擠滿了人。澶母坐在一旁流淚,見他醒了嗓子卻已啞了,“澶兒,澶兒,你可算醒了!”

        他伸手要水,不等下人來做,澶母便端起碗喂他。

        澶漫并無大礙,只是出了一身虛汗,他淺淺喝了幾口水,連忙拿起帕子為澶母擦拭淚痕,“母親不必擔心,兒子只不過做了場夢,如今夢醒了也就罷了。您瞧,兒子現在可精神著呢。”

        澶母沒在說話,她拿過澶漫手中的帕子,叫大夫來為他把脈,生怕大夫再查出什么病癥。

        “小公子脈象穩定,已無大礙,我暫且為他開一副方子定定神吧。”

        聽到這番言語,澶母立刻讓人帶大夫下去賞賜,想來她也未曾休息,此刻忽然松懈下來倒更顯疲憊,嘴上卻還是那樣,“你知不知道,你睡了整整兩日!若是你離我而去,叫為娘如何度過這后半生啊!”

        澶母先前為穩住澶府局面,多為隱忍,現下便忍不住放聲痛哭起來了。

        澶漫急忙起身,拍著她的后背為她順氣,“兒子不孝,竟讓母親擔憂了這么久,現下兒子已無礙,您快去歇息歇息吧。不然累垮了身子,將來如何看兒子長命百歲?”

        澶母摸著他的臉,淚眼模糊看不清也罷,權當是在確認一切的真實,“你啊,每次都是最油嘴滑舌的。不過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我不求你做多大的官,有多大的出息,只求你平安順遂,下次可再不能這樣了。”

        澶漫趕緊點頭,讓丫鬟扶著澶母回房休息。他目送著澶母離開,想起她昔日將父親罵得不敢出書房,與如今這副虛弱憔悴的模樣相比,心中酸澀極了。

        澶漫心有不甘,卻也驚悸未定,養在京城的公子哥何時見過那么多鮮血?他雙眼通紅,顫著一雙漂亮的眉眼,忍了許久才將淚水咽下。

        他不禁想著,倘若自己真的一睡不起,母親豈不是會傷心欲絕?失去嫡子的澶府又會變成何等光景?

        他當然有恨意,要是能好好活著,誰會愿意被所謂的厄運纏繞,生生世世痛苦不堪?誰會愿意與家人離散,受小人之辱,將命運托付給他人,祈求他人的庇佑活下來。

        或許有人會妥協,但那不會是澶漫。他向來驕傲如此,即便厄運禁錮著他,病痛折磨他,但只要有一處裂痕,于他自身的光芒也能透露出來。

        隔日,下學后澶漫單獨留了下來,請教一些問題。夫子今年七十有六,是聞名遠近的大學士,也是他從小到大的老師,澶漫一向敬重他。

        剛到了夫子的書房,澶漫便有些迫不及待地開口,“夫子,這世上為何有那么多修仙之人?”

        夫子倒顯得從容淡定得多,他拿起茶杯為二人倒茶,不急不慢地說道:“不過是換了一種支配命運的方式罷了,其實與凡人并無兩異。”

        “我不明白。”澶漫誠懇搖頭,他確實不解。

        夫子早有所料,瞇著眼笑了,“世上只見修仙之人,而不見仙人,你可知為何?”

        澶漫微微抿唇皺眉,“這般是要把仙界和人界分割開。”

        “正是。既然本就不屬于一個世界,也就沒有高低貴賤之分。若是傳言真實,那仙人便是長生不老,但你且想想,仙界何人不是長生不老?”他看著澶漫滿臉的呆愣,接著說道,“我們凡人掙扎,難道他神仙就不掙扎了嗎?”

        這也算是澶漫多年來的疑惑,如今解開,心中自然明亮許多,但這并不是他當下最糾結的。

        “可……若我被卷入仙界的恩怨之中,身纏厄運,以凡人之力不可擺脫呢?”

        夫子捏著手中碧色的茶杯,停頓良久,才緩緩開口回答,“書中有言,神保是格,報以介福,萬壽攸酢。”

        澶漫微微頷首,沉聲思索了一會兒,最終似是下定了決心,他飲下夫子為他沏的茶,“弟子明白,謝夫子指點。”

        轉身正要離開時,夫子卻忽然叫住了他。澶漫回頭看去,才發現夫子面露猶豫,神色盡是遺憾。

        夫子起身,拍了拍澶漫單薄的肩,“我一向是最為器重你的,即便你不適合入朝為官,但我始終以為,你若是愿意為國效力,那必是我朝之大幸。可今日我不是要勸你留下,你到底是個剛及冠的孩子,我不忍看你受病痛糾纏,你若是選擇修仙,便做到極致,莫要在仙界也做那臣子,如此才是你澶家嫡子該有的風范。”

        澶漫不禁動容,“夫子今日之言我當銘刻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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