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八章
給孫老漢家幫忙,景十三自己原想開墾的荒地,便得暫且擱置了。
晨光微升時,她戴上笠帽,卷起褲腳,從陌上繞到孫老漢田地里,為他們家育種秧苗。她平日的身體沒有異樣,又是練過的底子,這般勞累的農活不在話下,熟悉之后很快得心應手,做得比一般人快些。
徐宋宋休憩了兩日,待在家中自覺無趣,背了藥簍,日日跑來田間找景十三。
長野高崗,彼瞻闊望。
一日橫宇,不覺春秋。
徐宋宋慣于行醫治病,身體嬌貴不事體力活,幫不得景十三。通常是趁著回風和暖,坐在長道石塊上,替村中的人把脈望診。
直至午后,吃過孫老漢為她二人送來的飯食,飽足困覺,她又提起藥簍,打著呵欠,慢悠悠打原道回家。
這日沒過多久,她又匆匆折返回來,連藥簍也忘了背,神色難掩焦急,對景十三喚道:“景姐姐!”
景十三直起身,不明所以,忙淌著滿腳的污泥,過去找她:“怎么了。”
“小雞,小雞崽少了一只。”徐宋宋喘著氣說道。
景十三家里沒什么值錢物事,她性子淡,其他事情都可以不在意,唯獨將這群小雞崽看得重,每日撫摸它們,悉心照料。
徐宋宋愛屋及烏,閑來擔了喂養它們的活計。撒把糠米,撕幾片菜葉,讓它們在院子里慢慢啃啄。
今日回屋給它們喂食,忽覺哪里不對,點來點去,還剩一只怎么也找不到了。
她心下一慌,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先回來找景十三。
景十三靜靜聽完,比徐宋宋要鎮定些:“沒事,雞崽子不大,跑不到哪里去的。”她看著自己農事后的滿身泥垢,寬慰她道,“你莫擔心,我這頭快忙活好了,待會在附近一道找找。”
家中有事,景十三與孫老漢說道一聲,欲要早些趕回去。
孫老漢也通情理,這些日子相處,他知景十三雖外表疏冷,為人處世卻踏實穩重,是不可多得的勤懇后生,一家人與她早也相熟。
他聞言露出擔憂:“村里頭的孩子乖巧,不會去別人家這樣偷雞頑鬧。這時節,就怕是山中的狐貍和黃鼬叼了去。”
野獸蟄伏整個冬季,而今春暖始復蘇,潺水溪流,它們有時不知避道人煙,確會下山覓食。
更莫說景十三那房屋獨僻一處
孫老漢不甚放心,提言問道:“不若我與你們一同去吧。”
景十三略作沉吟,婉言拒絕了他:“您家中女兒臥病,女婿與幼孫亦需照料,哪能離得開人,我與宋宋二人便夠了。”
她落定了眼眸,苦笑著繼續說:“況且,若真是野獸叼食,多一人少一人去尋,也于事無補了。”
快步趕了回去,景十三仔細一探院中籬笆欄,還真有見到丁點血跡。
她妥善歸置了余下的雞崽,也不多耽擱,叫徐宋宋沿著庭前陌道,往村民那處去找,自己則繞屋舍,去山間小道尋看。
然暮色將近,一無所獲。
景十三心頭直直沉墜,再與徐宋宋匯合時,天際暗下,已泛起星辰。
徐宋宋滿面灰挫,沖景十三搖頭說道:“一路問過山中的村民了,她們都未見著雞崽子。”
景十三困頓,心緒卻似浮蟲纏網般堪不破——山中野獸作鬧,肢腳刨弄,撕咬翻扯,總會落下跡留,可她一路走去,未見半點蛛絲馬跡。
莫不是小雞崽自己跑的。
這事說大不大,只是牽掛著親手養大的雞崽,多留了些心血,是以累及徐宋宋一直替她搜尋。
她不想讓徐宋宋傷憂,暗嘆一聲,神色淡然對她說:“丟便丟了吧,不找了,我們回屋去。”
夜色幽昏,山中只有星河微茫,盈灑漫野。
她們走入院中,不料已有客人端然靜坐,等在原處。
徐宋宋嗅得一陣清異冷香,上前定眼一瞧,神情立時驚住。
院落一盞油燈微簇,公子身姿優雅出絕,落在夜色里,如皎如玉。
他垂眸疏色,衣衫隨淡風而動,暗影朦朧中獨占輝芒,仿似游墜人間的天山神官。
走丟的那只小雞崽,攏在他的手中,正由他淡斂雙眸,溫柔撫順。
徐宋宋忘了矜持,驚艷得深吸一口氣:“這哪里來的美人公子。”
她來的這幾日,與姜嶼確是從未見過——景十三從不多話,隔壁屋舍里住的哪戶主人家,與她沒有關系,她不會特地與徐宋宋提起;姜嶼在意上回的唐突,怕景十三生惱,這些天守于屋舍,也沒有特意來找她。
斯人在高野,且行琢磨。
姜嶼聽見動靜,夜色暗燭中回望過去,恰與景十三目光對上。他雖有些拘斂,淡眸看著景十三,卻始終沒有挪開視線。
半晌后回神,他站起身來,嗓音緩和如夜泉:“它受了些傷,我來將它送回來。”
小雞崽左邊的羽翅經人細心包扎過,稍一打量,肚子亦被人喂得飽食。它此刻似有察覺,它懨懨叫喚了幾聲,仍躲在姜嶼手中不肯出來。
景十三沉淡面容,一言未發地看著他。
姜嶼終歸是男子,被這直白的目光審視,他眼神先避開了景十三,長睫輕顫,修長指節亦不自覺地愈發攏起。
“受傷了?我來瞧瞧!”徐宋宋適時探出,打破當下沒由來的僵峙。她歡喜地奔上前,自姜嶼手中接過小雞崽,湊近燈燭的亮處,打量一番,“這傷我看上去,有些像是樹枝尖物劃刺的。”
姜嶼聞言點頭,輕聲啟唇:“許是小院柵欄被它們鉆松了些,我出屋時,恰看見它卡在籬笆尖上,翅膀滲了血跡。”
傷勢總歸耽誤不得,他四顧尋不見主人,便先把雞崽帶回了屋中。替它包扎照養,以米糊精心喂了一頓飽飯。
小雞崽乖巧,任姜嶼安撫照料,少有吵鬧,甚至舒愜地貼著他,瞇眼睡了過去。
姜嶼怕景十三有疑慮,雙眸又望顧回去,繼續解釋道:“本想早些為你們送來,屋中卻沒有人在。夜色暗下,姜嶼不放心,索性在此等候你們。”
景十三不知在想什么,始終沉默無話。
她身形勁瘦,短衣舊得辨不出顏色,單只是站在那里,凝眸看著姜嶼,冷冽的氣質叫人不敢接近。
“不妨事不妨事。”徐宋宋忙打圓場,笑著說道,“失而復得就好,還得多謝公子照看了。夜里沁涼,公子庭前獨坐了許久,進屋喝杯熱茶暖身如何?”
姜嶼下意識看向景十三,見她神色削淡,不置可否,他立時收回目光,雙手不自覺攏起又垂下。
“不必了——”他正要婉言推拒,景十三邁步走了過來,帶起一陣夜里的回風。
“宋宋的藥茶熬得很好。”她嗓音慣來有些低,忽然出聲,似比疏風更淡,“姜公子久候在外,若不嫌棄,便嘗一些暖身吧。”
冷香又一次浸染了屋舍。
一盞油燈閑置小案,縷縷光芒,只照得些許淡影。
景十三果真只是請姜嶼進屋喝茶,她替姜嶼斟了一杯,自己便坐在桌案另一端,端著木杯專心淺飲,安靜無話。
徐宋宋煞有介事教訓過小雞崽,將它關在獨籠里頭,這才過來打破沉寂。
她湊到兩人中間,毫不掩飾地欣賞了一遍姜嶼的容貌,聲音都端了些,“公子不像是生在山間鄉
野的兒郎,恕在下冒昧,不知您是哪里人士。”
女子問郎君這話實在唐突,景十三并不贊許,皺眉看了眼徐宋宋。
“哪里人士算不上。”姜嶼放下木杯,思索了一會,竟溫淺著聲音,應答起來,“姜嶼自年少起,便四處游歷,近日在西水村安家。”
徐宋宋訝異:“男子漂泊在外,一路多有不便罷。”
姜嶼沉緩下心境,只微微笑了笑,開口回應:“還好。”
他前世身為姜衣時,世人便多狹見,對女子輕視傲慢。世道轉換,身份顛倒,男子女子于他而言,并無甚區別。
做男子是姜衣臨逝時錐心所求,至此世風,老天好似又故意作弄,當下反成了女子主家,男子地位柔弱低微的位面。
他雖心有無奈,卻也記著前世承諾,行尋四處,踏路不悔。
徐宋宋也不在意他的疏淡,美人當前,她僅是想多與姜嶼說道一些。
燈燭暗影,她伏在案上,嘴中喃喃不停,與姜嶼侃得一頭熱鬧。姜嶼倒也耐性十足,回應的言辭溫潤柔和,得體有禮。
半晌更起,不覺星移。
徐宋宋心思飄忽,膽量生起,忽而靦腆又問道:“那公子,可許了人家?”
“宋宋!”景十三沉寂許久,忽而喚住了徐宋宋,不讓她再多問。
徐宋宋自知冒昧,訕然閉了嘴。她再抬眼一瞧,燭色明滅映見姜嶼面容,彷如玉華霧色,清絕出塵。
他那雙沉水的眼眸,卻怔怔地凝著景十三,險似失態,許久不動。
萬轉千回,徐宋宋恍然大悟,哪還有什么不明白。
她撇了撇嘴,自覺沒趣。
意興闌珊地坐回椅墊上,徐宋宋將景十三與姜嶼放在一處打量,動了動唇,最后默滯如舊,什么也沒說。
景十三起身,端起了燈盞,看向姜嶼:“時辰不早了,外頭夜重,我送你回去罷。”
姜嶼沒有反駁,從善如流地應下:“有勞了。”
二人身形相當,緩步星河下,不過是出了庭院,又往旁側多走幾步。
景十三轉身便要回,姜嶼立時出聲相喚:“景女君。”
景十三止住腳步,側身回道:“公子還有事?”
姜嶼點了點頭。
山間夜色實在太暗,燈燭伴著星辰,也只能照見景十三的半側面容。
他幾作猶疑,緩聲對她說道:“女君曾說,你欠我一道人情未還。”
景十三初回長桃鎮,正是姜嶼出聲,輕易而舉替她解決了霍家的麻煩。她也言說過,認他那回的出手相救。
“你而今是有仇家了?”景十三不否認,低下眼眸輕問。
姜嶼理過心緒,溫淡著語氣,繼續又說:“姜嶼不用女君替我行刀劍之事。女君整日埋身春耕,家中少有照料,可否讓姜嶼為你看顧一二,這便算女君還恩了。”
景十三覺得不妥,開口勸他:“你不必這樣。”
姜嶼自顧說道:“以一月為期如何,待女君忙過這一個月,姜嶼便住回長桃鎮上,不再打擾。”
“當真?”
眼前鴻溝難進,姜嶼本想破它個柳暗花明,這才作一月許諾。
只是聽見景十三出聲追問,唯恐他會再生變故,姜嶼原有的意氣又如星芒暗淡,徒剩失落與無奈。
姜嶼嗓音低下:“當真。”
“好。”景十三回過身,稍有思索,點頭沉聲道,“我答應公子,一月之后,公子便離開罷。”
她頓了頓,繼續啟唇:“他日再有難處,公子盡管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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