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章
縱火之人很快被村長揪出,村長帶著鄉鄰老賢,揚言那人殘害鄉民,毀人家財,心性實在敗劣,當就此逐出西水村,永不再回。
村中眾人噤聲不語。
于她們看來,落葉不能歸根,此后飄零他鄉,已是最可怕沉重的懲罰,這人縱火可恨,但此回過后,也是個可憐人。
阿娘冷笑一聲,不由分說報了官府。
縱火殺人,哪朝哪代都是下獄砍頭的大罪,官差前來扣枷鎖捉拿,那人才知哭天搶地,悔不當初。
景十三的阿娘孑然一身不帶行李,雙手抱著景十三,離開了她們的村屋。
彼時阿娘還有田地,走不得太遠,她一面撫慰著景十三,一面繞至山腳另一處,打算去別的村子定居下。
經過山腳高陌盡處的一株野梨花樹時,懷中景十三稍有反應,多看了這株漫盛灼烈的梨花一眼。
雖是稍縱即逝,卻被阿娘瞧入了眼中。
自家女兒對外物終不是孤僻封閉的模樣,她又驚又喜,待緩過了心神,她哪還在意村中惡言,展著笑意對景十三說:“女兒喜歡梨樹嗎?那我們就住這兒吧。”
景十三頸下便有一處形似梨花的胎記,合縱因果,也許正是冥冥中的緣分。
阿娘把她放在梨花樹下,自己在村子的另一角落,重新搭起了房屋。因著私心,圍攏籬笆院墻時,阿娘把這株野梨花圈在了院內。
此后每年春時新暖,小院梨花如雪,繁茂紛飛。
二人相依為命地過日子,景十三有了這一世記憶里,為數不多的短暫溫暖。阿娘提著鋤頭,戴著笠帽從長道走回,總會先抱起景十三,溫柔逗弄她一遭:“女兒餓了吧,阿娘這就做飯。”
她常去山上采茸,亦不忘帶些小玩意兒給景十三。有時是樹上掏下來的鳥蛋,有時是山巖藏下的小石頭。
一日阿娘回來時喜上眉梢,小心掏出一塊稍大的石頭,對景十三狡黠一笑:“女兒看這是什么?!”
石頭一轉,背面碎了些,露出里頭晶瑩剔透的白玉。
山中人不在意金玉秀美,只知這塊玉石價值不菲,應能賣個好價錢。阿娘卻將白玉寶貝似的包起來,妥善放在梨花樹下,仔細掩好:“我們不缺衣食,這玉便不賣了,阿娘給女兒留著,以便來日啊,為女兒娶一位溫柔賢惠的夫郎。”
說話間,阿娘眸中好似閃過一絲憂愁,樹蔭晃動日光,很快又消失不見。
景十三初生時的血煞漸被山中歲月磨礪,更深地埋藏了下去,一如云破得見天光。
長至四歲,景十三還不會說話。
她仿似陷在自己的一席方寸天地中,低眸沉靜,不問世事,常在梨樹下一坐便是一整天,阿娘怎么同她說話,她也置若罔聞。
阿娘搖頭嘆息,心道還得耐性地費些時日。
她以前在村中就是溫良的性子,與村人交好為善,從沒行過壞事。屋子燒毀,阿娘忿然自逐一事鬧得大,村中難免有人生出愧疚,于心不忍。
這些年西水村風平浪靜,無事發生,村人逐漸反思,也許她們真是錯怪了那孩子。
阿娘曾經的友人自告奮勇,提著自家阿爹做的青團與米酒,過來拜訪她們,言說多年前確是她們不好,欠她二人一聲歉疚,請她們回去住下。
淡風輕盞,阿娘笑了笑,對友人掃榻相迎。
提及回去一事,阿娘卻婉拒下:“生是西水村的人,住哪處都是一樣的,我與女兒很喜歡此地,就不遷挪了。”
友人能與阿娘冰釋前嫌,已然滿足,她知道阿娘性子里的執拗,不再多勸了。
村中三三兩兩,又有好些人來看望她們。百年守山野,村人總歸有些愚昧,易被煽起,仰奉神靈,但她們互望多年,每人都有情誼在。
小葉輕風,把酒桑麻。
阿娘來者不拒,庭院竹席閑坐,她目色幽遠,時不時看向背身孤靜的景十三。有人看出阿娘的心事,便給阿娘說,長桃鎮新來了位妙手回春的游方郎中,或許可給她瞧瞧。
阿娘淡笑道:“好,明日我便帶她去。”
郎中坐在鎮上巷角處,往見熙攘,淡然自若。
她知曉了阿娘來意,瞥向景十三,抬手一摸她脖頸,閑涼說道:“此乃她自己的困疾,禍埋心間,在下醫不了。”
說罷收回手,郎中眉眼未抬起,仿佛早已看穿以后,頓了頓多一句嘴:“女君還是多憂心自己吧。”
細風裊裊,吹動衣裳。
阿娘淡下神色,笑意仍在唇畔,只是平緩了許多。
身體的異樣她已有察覺,多年的憂慮積勞,如同蠶蟲慢噬,虧空了內里。她看向懷中沉默的女兒,目光眷戀又溫柔。
母女緣淺,不知還能陪她多久。
很快,病勢一來,阿娘不能再下地干活。
田耕不作也是荒廢,她想盡力多活些時日,便把田地暫賣了,用以醫治病疾。湯藥爐火不斷,阿娘躺在床上,身子愈發潦敗。
景十三遠坐角落,靜看著阿娘,依然不生波瀾。
村中人見她這副淡漠神情,暗中議論紛紛,仿佛孤煞之說,又一次得到了印證。她們既想要幫襯景十三的阿娘,卻也擔心惹禍上身,沾上災厄,神色惶惶又為難。
阿娘看在眼中,卻沒有心力再去爭辯了。
最后的時日,阿娘病態憔悴,把景十三喚來身前,握住她的手,凝望了她許久,故作輕松地交代后事:“本說過要一直陪著女兒,阿娘要食言,先走一步了。”
小女孩仿似與世隔絕,不為所動。
阿娘也不失望,她眸光輕遠,落著綿如山巒的無盡寬容:“是阿娘不好,許多事都沒做到。沒有給你起名入譜,沒有親眼看著你娶親生女,甚至連”她稍作一頓,語氣盡是苦澀,“連為你祛除惡言也沒能辦到。”
轉瞬即須臾,她不懼怕死去,只是午夜受累病痛而醒,她卻想到,女兒此后艱難,在村人眼中,怕是要坐實孤煞的名聲了。
自夫郎離世后,女兒便是她孤苦生涯里,唯一的慰藉。
她亦曾堅定地以為自己永遠不會離開女兒,期懷了許多心愿。
景十三年紀太小易折煞,她想著待女兒開蒙,由鎮上的先生為她賜個大名。
想著女兒不會說話也無妨,有了那塊白玉,日后不愁說不到好人家。
還想著她母女二人相依相伴,將日子過得好了,村人自會接納女兒。
然織景夢破,世事無常,這些都要到此為止了。
阿娘知道自己只余最后一口氣了,看著景十三,溫聲說道:“日后阿娘不能照顧你,世道有許多艱難,你要記住,你來到這世上,沒有對不起任何人。”
她握著景十三的手緊了緊,眼角滑落淚水,繼續囑咐:“是我們對不住你,我們無力盡到陪伴,哪怕此后一個人,替我們活下去,無論如何也要活下去。”
好似明光融破了冰雪。
景十三垂睫顫了顫,終于有所動容。
她切身恍覺,光景交錯,胥山下的慘烈戰事遠去,自己是與這世相合的。景十三雙唇動了動,對著床榻那人,試探著喃聲道:“阿、娘。”
阿娘最后一滴眼淚映著斜光,劃至臉頰,輕聲笑了笑,卻再未回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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