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二十二章
沒過幾日,媒郎春風滿面地找上景十三,說是相中了一戶人家。
他帶景十三行了三十里地,去了隔壁村子,走進一家稍顯敝落的屋院:“這家人丁興旺,夫郎生了五個郎君,一個女兒,四個郎君已經嫁人,你要見的是待字閨中的老三。”
不等景十三多問一句,為何獨獨是老三未嫁,屋中的主人已聽見動靜,抱著女兒走了出來。
半老的夫郎看向來人,面上帶著常年的苦色和卑怯,沖景十三他們笑了笑,不敢多說什么。
媒郎立時堆著笑,率先出聲:“親家您瞧瞧,好手好腳,身子直挺,我可有半分虛言。”他對著景十三上下比劃了一番。
夫郎訥訥望著景十三,張了張口,半晌無話,神色卻愈發愁苦。
景十三收斂了自己的孤冷氣息,上前一步,向他微微頷首:“您喚我景十三就好,西水村人。”
她話一說完,便斂眉沉默,任曉風來回吹拂,彼此安靜得近乎窘迫。
媒郎兩處一望,見狀插話道:“您叫小郎君出來吧,若彼此相看得上,擇日不如撞日,盡快就定下。”
“唉好。”夫郎這才應了一聲,抱著女兒走回屋中,好一會兒牽出來個愣愣傻傻的年輕男子。
小郎君應被人特意打理過,臉頰干凈,頭發梳得齊整。衣裳雖看上去灰舊,卻并不臟亂,想來也是今日為了見客才換上的。
他緊跟在阿爹身后,一雙眸子空茫望向來人,隨即也不怕生,咧開嘴對著景十三笑,揮著雙臂,高興得手舞足蹈:“來,來,姐姐,了。”
景十三只是與他對望,眸色深遠,里頭似有光芒暗動。
卻始終抿著唇,不置一詞。
他的阿爹越發無地自容,悶紅了臉,默不作聲地抬起手,攔住自家兒子的手臂。
生來如此確屬命薄,可看著自家孩子被旁人生嫌輕怠,他又怎能真正做到無動于衷。
媒郎看不出景十三神情,心里頭沒底,對她訕笑了一聲:“郎君雖是癡傻的,好在也算乖巧,可以任你拿捏。將來再生幾個女兒,日子豈不照樣和和美美,與旁人無異。”
淡風寥寥,輕卷泥塵。
景十三收回了視線,稍側過頭,空淡地瞥向媒郎。
主人家還在羞愧,正忙著顧及自家兒子,未在意他們這處。
媒郎趕緊貼近景十三,壓聲說道:“叔叔真是為你著想,這戶人家還不知你過去的傳聞,以為是高攀了你。”
二人處境不便,他不便說得太多,掩著興奮,對景十三勸了一句:“當家的妻主說了,只要你娶他們兒子,只要待他好,她們非但不收分毫聘禮,還可拿出這個數作陪嫁。”
媒郎扯過景十三,在身后向她匆忙劃了一下。
二兩。
景十三思緒散去,不由又望向面前有些落舊的屋院。
西水村自給自足,并不算富庶。
村中人嫁郎君,嫁妝多是隨意了事,雙親分出太多家產給郎君,恐會惹自家女兒及翁婿不滿,徒生憂煩。
稍有體面些的,給郎君備下一吊銅錢,再送幾匹新布,并一些自家的肉食瓜果,已算是對郎君的極盡疼愛了。
哪怕鄰村與西水村習俗不同,這戶人家看上去窮苦破敗,也就比無田無地的景十三稍好一些。
她們竟愿意傾舍家財,拿二兩銀錢給小郎君陪嫁。
景十三抿唇,忽覺寄托綿長,沉重難抵。
她目光落至屋舍門口的父子二人,小郎君憨笑無憂,不知愁事;他的阿爹抱著他,小心覷向景十三這處,滿是卑怯與認命。
媒郎見景十三一聲不吭,暗下發急:“你怎就是不聽勸呢!”
說罷想要將她扯去院外,再耳提面命一番。
景十三一動不動,忽而低聲勸阻了媒郎:“叔叔,就他了。”
媒郎一怔,還來不及添上喜色,又聽見景十三輕淡著語氣,繼續開口:“世道困苦,都不容易,我不需要他的陪嫁。”
“不要陪嫁?”媒郎以為自己聽岔,惱起景十三的不爭氣,替她憂心道,“既然知道困苦,你自己尚自顧不暇,哪里用多作慷慨良善了。你不拿陪嫁,如何養得起兩個人?”
景十三再有不好,與他也是同村人。
他哪怕心眼多,也沒有偏幫外人,坑害自己人的道理。
景十三眼睫一闔,眸色移轉過來,已是不容置喙,疏和平靜的模樣:“我好手好腳,會讓郎君過得好的。”
日色長影不為風動,她定了心神,便又朝小郎君那處走了幾步,對他阿爹溫聲說:“阿叔,可否讓我與小郎君單獨相處一會。”
半老的夫郎瞧去懷中的自家兒子,見他怔怔對著景十三發笑,看上去并不抵斥,夫郎放心一些,遲疑點頭:“他喚詹言,你叫他阿言就是了。”
景十三領著阿言就在村中走了走。
屋舍儼然,小煙慢廬。
她不善言辭,做了許多年殺手,自己也獨身慣了,而今性子疏離,景十三更不知道怎么與旁人談扯。
走至一處高坡,阿言被蔓草上的蝴蝶吸引過去,拿手一指,吞吐說道:“捉,捉。”
他說不清楚話,著急的神色不加遮掩。
景十三凝眸注視著他,沒有太多反應,阿言尋不得幫忙,便松開景十三,自己蹣跚又笨拙地奔向草里頭的蝴蝶。
輕風徐緩,拂在臉頰不覺涼寒,反而多有春日愜意。
兩人安謐沉靜了許久,景十三垂下眼睫,好似心中百味盡壓于巨石之下,經世沉延,難以細縷。
“我想娶你,是有別的隱情。”長風之中,景十三低語出聲,向阿言坦誠相告。
這句話孤緩而沙啞,一落下便被吹散在高坡上,轉瞬即逝,難叫第三個人聽見。
一番所作所為違拗本心,不意牽扯了無辜的阿言,她壓抑過甚,直到此刻才稍有瀉遣。
天邊的月亮皎潔難攀,景十三不敢肖想虛無縹緲的輝芒。但她想著,阿言難以照顧自己,興許是需要她的。
假以萬一,她二人在之后的時日,也能互相取暖
景十三當下定住心神,眸色沉凝,鄭重地看著阿言:“但我會竭盡所能待你好,好生地照顧你,用以彌補這一遭虧歉。”
“你愿意的話,回頭望我一眼,我便帶你走,可好?”
命懸此間,悉聽天數。
阿言正專注自己面前的繚亂蝴蝶,笑得無憂無慮,怎會聽得見景十三的呢喃。
景十三垂眉斂目,整個人置身喧風中,面容鎮定自若,似是早有所料。
忽有一只蝴蝶受驚飛起,顫顫往景十三身后逃去。
阿言被這只蝴蝶攥取了視線,怔然回轉過身,飛撲上去,可惜身子笨拙,撲成了一場空。
他抬起頭時,臉頰已沾了不知哪處的灰泥,眸中渾濁又呆滯,直直地看著景十三。
“姐姐。”阿言伸手觸了觸她的臉,明光一凝,展露出樸質而簡單的笑顏。
好似山間清泉初溢,純澈無憂。
—
景十三給媒郎重金作酬謝,又將前些時日攢下的錢和物事勻出一半來當聘禮,換回了阿言。
她牽著阿言,慢慢悠悠回到西水村。
長陌田道上,景十三往前望去,神色安寧,腳步卻頓止下來。
姜嶼只身佇立,眸色寥遠,定定凝視著景十三這處。陌上長風吹攪衣衫,他不知等候了多久,周身輕和又淡斂,仿佛要隨風而去。
徐宋宋欲言又止的婉言,他先時自欺欺人,不愿細想。直至此刻,與景十三遙遙對望,姜嶼親眼所見,這才頓悟。
他垂落下長睫,徑自先行走來她面前,冷香隨之緩至。
阿言不知道他們為何忽停下不走了,鼻子嗅了嗅,尋著香氣從景十三身后探出,見眼前長衫秀致,莫名出現了來人。
即便天生無智,阿言目光凝滯,也是知曉美丑的。
他癡望向面前好看的郎君,好似明光瀉落,獨合他一身。阿言歪頭笑了笑,便想掙脫景十三,走過去伸手摸他:“啊,啊。”
景十三平和地收起了目光,專心照看阿言這處,伸手輕巧扯回了他:“阿言乖。”
姜嶼眸色黯下,扯著蒼白而勉強的笑,緩聲問道:“你要娶他么?”
長空無垠,不見云霞,曠野似與天際相連,夾著柔和的風,獨攏了陌上僵峙不動的三人。
“嗯。”景十三不想隱瞞,依舊側著身子,眸色輕柔,卻只落在詹言那兒。
姜嶼如玉的面容愈淡。
“阿言需要人照顧,而我獨身多年,也該娶夫郎了。”景十三繼續說著,輕描淡寫道出了緣由,“我與他二人相互扶持,也算是圓滿。”
她頓了頓,眸中光芒游移:“姜公子若不急,過來提前吃杯薄酒吧。”
詹言不知是聽懂了,還是被困束覺得不適,靠在景十三身上,急得扯了扯她:“姐姐。”
日光與輕風相攪,姜嶼哪里還需多言。
胸口的鈍痛隱隱又泛起,姜嶼晃動心神,強顏歡笑道:“你何苦這樣戳我刀子。”
來龍去脈盡數知道后,他本勸慰自己,景十三不娶他也無妨。
他過來等了許久,亦是下定決心想要告訴景十三,自己可以不求名分,拋卻顏面,她若有需要,他召之即來。
她不必顧慮任何
前世釀因果,自己能幫到她,他便問心無愧。
不想
景十三早有打算,怎樣也不會要他。
不知是荒蕪還是可笑,前世的過往,由他一人牽紀掛念,也只有他一人,妄想彌補遺憾,與她重來一世。
可惜猶如鏡碎難合,姜嶼再難與景十三相關。
景十三皺眉注視著他,見他面色晦暗不明,她心中直覺有些異樣,正要開口發問。
姜嶼卻平復了神采,他別過身子,似歸斂了來回往復的細風,嗓音輕淡且柔和:“姜嶼來得匆忙,尚未置備厚禮,就不吃酒了。”
直至臨走前,他也沒向景十三道明來意。
姜嶼羽睫掩著日色的陰影,輕輕顫動,像是蝶翼落在面頰上,叫人不敢隨意觸碰。
“娶親也好,總歸能保全性命。”他定了心神,未叫景十三看出里頭思緒,只是低聲道:“無論如何,姜嶼最大的心意,始終是女君長樂安平。祝女君與新夫二人早生貴女,白頭偕老。”
“近來叨擾太久,女君放心,姜嶼不會再糾纏你了。”
而后長陌延遠,他背影矜絕,緩步時衣衫隨風而動,漸行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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