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三章
景十三沒有太多的思扯,很快將無端生起的心緒拋諸腦后,不再深想。
她目色幽定,帶著阿言回到自己的屋院。
院子比她離開時亂了些,半大的雞崽子興奮得很,硬著翅膀總想要飛起,撲騰出許多雞毛。阿言眼中放光,對著景十三乞求更甚,卻只能含糊出一兩個字,道不出自己的心意。
景十三輕輕一笑,直聲說道:“去吧。”
阿言立時高興,掙落束縛,顛撲著與雞崽子玩耍,抱著它們哼哼唧唧,沉在自己的歡喜中,專注而認真。
景十三把院子打掃了一番,給雞崽子們灑了把糠米,讓它們慢慢啄食,又去山腳的不遠處割了些青草喂牛。
時日不早,她走回屋舍,生火、煮食。
景十三想著阿言初來,飯食總得豐盛些,便將掛在籬笆上風干的山雞摘下一只,和著青蒜慢燉,再把山里的野菜煮了湯,拿豬油炒了僅剩的蘿卜。
暮色半沉時,飯菜香氣撲鼻,一室溫逸。
“餓,餓。”阿言不會自己吃飯,呆愣地坐在小案前,雙眼無神,好似蒙了層渾濁的霧色。
他半張著嘴,口涎也自嘴角溢出,整個人更顯笨傻,正要伸手拿鍋里頭的山雞肉,景十三眼疾手快,擋住了他。
“鍋里還燙著,我來。”景十三輕聲說完,眸色平靜地拾起筷箸,替阿言一口一口喂飯。
待他吃完,嘴角臉頰不知怎么弄得盡臟,景十三怕他不好受,又拿出巾帕,沾了水替他擦拭干凈。
一切忙活好,所剩不多的飯菜已然涼下。
她風卷殘云般吃完,起身利索地收拾妥當。
夜里無事,景十三本想為阿言洗身篦發,給他換身干凈的衣裳。二人在寢屋對坐,景十三眸色暗淡,如同一道深流,自月下瀉落懸山,看不見底。
望向阿言好一會,景十三眼睫微顫,默然挪開目光。
好似荒原沉寂,屋中安靜了很久,她找回鎮定,放低了嗓音,慢聲說道:“阿言先待會吧,困了便上床歇息。”
阿言聞聲,癡癡抬頭:“姐,姐。”
“姐姐還有些活,干完便來陪阿言。”景十三撫上他的腦袋,更加輕柔。
她將阿言安頓好,旋即避開了他的目光,自顧走去外屋,多點了一盞燈燭,在昏黃局促的火光下,開始鋸木頭。
這段時日,屋中的陳置漸多,小柜矮凳,都是由景十三趁閑時做的。她的木工漸趨熟練,此刻埋頭于手里半成的木塊,不知不覺又契了個椅榻的形狀。
碎屑落滿地,細工縷不停。
直至夜深,她回過頭一看,屋子里余下的木材已經用盡了。
景十三抿思片刻,又坐在屋門口,整理捕魚的細網和餌食,認真磨礪打獵的箭刃。
待到二更天,所有的活做完,她避無可避,眸色半垂,似凝著數種雜緒,落不見絲毫的光影。
她心中負著沉重,走回了里間的寢屋。
阿言趴伏在小案旁,雙眼闔著一條縫,磕磕絆絆不住地點頭,看來已經困極。覺察到景十三進屋,他混沌地看了過來,向景十三伸出手,嘴里張合卻不得要領。
景十三蹲下身子:“阿言是在等我么。”
燈燭幾近燃盡,屋中的影子映在壁上,兀自遮攏慢動,更顯幽昏。
阿言說不出話來,便彎著嘴角,對她嘿嘿一笑。好似明竅被裹,無關世上的青山與明月,他只是生來不見憂愁。
景十三低頭沉思了許久,定聲開口:“時辰不早了,我們歇息吧。”
她領著阿言走回床榻,兩人端坐了小半會,景十三雙眼抬了抬,試著探手觸上阿言衣帶。
阿言倒也不動,一副不知世事的模樣,呆滯看著她。
最后一縷燈燭的映照下,二人目光對望,景十三猶有千斤巨石沉墜,指節顫了又顫,最終難抵心中趁虛而入的負疚。
她還是做不到。
她可以將阿言當弟弟一樣照顧,但兩人共處一室,再有……她做不到。
案上燈火燃盡,最后一抹輕煙升起,屋中頓時漆黑,驚得阿言咿呀一聲。
景十三閉上眼默等了會,再睜眼時,她目色和緩,適應了面前空無的昏暗,已能借著窗柩盈落的月色視物。
而后她看向阿言,無力認下命,自顧收回了手。
“睡吧。”她下床坐在榻前,安撫著讓阿言躺下。
說罷便走去了外屋,席地而眠一整夜。
斜風齊野,日子總得繼續。
阿言雖說靈智不清明,好在不會害病癲狂。景十三對他耐心囑咐一番,他費許多力氣,也能勉強明白她的意思,便安靜地待在院子里,不哭也不鬧,自顧握著小雞崽,與它們一同玩鬧。
景十三提著餌籠去河畔捕魚,半日的功夫,釣到一條小魚,以及幾只蝦蟹。
二人今日的口糧已經足夠,景十三將漁網撒下去,預備明日再收,而后她牽掛著家中的阿言,不再貪心多留,很快打道回去。
還沒進門,梨樹葉婆娑飄搖,院內只聽見雞崽子的嘰鬧與小牛的低哞。
“阿言?”景十三看見院門被半掩著,直覺不對,立即推開門喚了一聲。
四下安靜,并沒有回應。
景十三的屋子在西水村另據一處,與葭山離得更近,稍顯荒辟。她臨走前已將院門扣住,阿言在家中安然無虞,卻難憑自己的力氣出去。
可他到底生了什么事,怎會忽然不見。
景十三心下一緊,擱下手中的魚蝦竹籠,將院子前后找了一遭:“阿言,阿言。”
依然沒有人影。
直至景十三走進里屋,目光所望,忽而頓住——自己去鄰村作聘禮的錢財與物事,眼下完完整整地堆回了屋子正中。
她眸色一落,好似當頭棒喝,什么都明白了。
住在西水村最偏僻處那個煞星,從鄰村帶回來個傻子的事,很快傳遍了整個村子。
八竿子打不著的兩人,也能讓媒郎舌燦蓮花,說道在一起去。眾人只覺新鮮,不免頑笑,也不知她二人是配還是不配。
有人恰與鄰村有往來,順嘴就說了幾句調侃。
鄉野中人閑來無事,口耳相通,阿言的雙親這才知道,二人為兒子說與的妻主,原來是個克父克母,出生即不詳的孤煞災星。
詹家阿爹懊悔不止,伏在床上淚流滿面。
自己先時低微謹慎,唯恐被對方嫌棄,不想天底下沒有掉餡餅的好事,是他親手將阿言推向了火坑。
愚笨癡傻一輩子又如何,總好過讓人克死,平白斷送性命。
詹家阿娘也是長吁短嘆,望見桌上堆砌的豐盛聘禮,之前多高興,眼下便有多悔恨。夫郎傷心不止,年幼的女兒也跟著哭鬧,她掙扎半刻,最后長吁一聲:“我們將阿言接回來吧。”
一錘定音,便不作猶豫。
翌日天還未亮,他二人把所有聘禮盡數打點好,生怕有所遺漏,趕著腳程走去西水村,前后問了許多人,總算繞到景十三院落處。
詹家阿娘叩門未得回應,卻聽見阿言的咿呀聲,心下急憂,索性不聲不響把門破開。
阿言乖坐在矮凳上,回頭一瞧,眸中仍舊空滯:“看,看。”
他不知道阿爹阿娘怎突然來了,歡喜在心,面上難表露出來,只得獻寶一般,向阿爹阿娘遞出雞崽子。
寥風難動,梨葉落影盡是盈光。
“孩子,我的兒子!”詹家阿爹難抑心疼,涕淚并起,撲上前去抱住了他。
他怕他過得不好,怕他受苦,怕他被景十三孤煞的命格所克,不能善終。悲切涌起,詹家阿爹寬慰他道:“不嫁了,我們不嫁她了,阿爹帶你回家去。”
幸而景十三不在,省去了許多麻煩。
他們把聘禮歸置在里屋,不過兩日,又帶著阿言匆匆回了住處。
景十三趕來他們村子時,阿言正在院子里同妹妹玩耍,妹妹正是年幼貪玩的歲數,嬉笑著與他躲藏,阿言左顧右盼,緩笨地配合著找尋她。
分明是與往常無二致的癡愣神情,落在旁人眼中,總覺得他眸色游移間,又多了幾分光彩。
隨世浮沉,大多不能自主,但親人所在的地方,才是阿言的歸屬。
她遠遠看了阿言許久,沁風襲入,不覺寒涼。
詹家阿爹自屋中走出,一眼便看見院外灰舊短衣,風塵仆仆的景十三,他不知道她的來意,想也不想,一臉憂懼地抱住阿言。
“你你來做什么?!”詹家阿爹竭力以自己的瘦弱身軀,擋住景十三的視線,佯裝鎮定,“聘禮已經還給你了,我們什么都沒拿!”
斜陽不抵風盛。
他仍是膽怯又唯諾的樣子,與景十三顫聲對峙,卻帶了生硬又無力的哭腔。
這門親事有媒妁之命,又是他點頭應下的,本沒有因為捕風捉影的惡言,便輕易悔婚的道理。
阿言讓景十三接回去過,就已經是景家的人。景十三過來要回他,理所當然,放在哪個村里討說法,都是行得通的。
可是可是,阿言是自己的孩子啊。
他半輩子謹小慎微,從沒做過壞事,只想讓阿言平安到老。為了阿言,自己做回蠻橫無理的潑夫也值當。
景十三低頭稍頓,走上前開口:“我來遞還婚書。”
她沒有多余的情緒,嗓音平和又沉啞。
緩慢地道出這句話后,景十三心頭的巨石頓時落地,如釋重負。
天行自有規由,道途修心,原來她做不到違背本性。
同榻而眠,一世夫妻并非是誰都可以;她也不想因自己的私欲再利用阿言,傷害無辜的人。
與其同阿言一起,苦苦生困,自己不妨就勢放手,成全了他們一家。
婚書一還回,這門親事才算罷廢,以后二人遙離,各不相干。
景十三又覺虧欠,在婚書旁多放了一吊銅錢,算是對這場鬧劇的補償。
院落吹樹蔭,她最后看了眼阿言,與他渾濁的目光一對視,很快便收斂了回來。
轉身離開時,景十三想了想,低慢著聲解釋:“災煞一說是多年前的妄言,我從沒以此輕賤自己,也就不以為意,未向你們提及。”
熙熙攘攘世道人,所求各有不同,她忽去了替旁人考量,道聲歉疚也是應當。
“是我有所隱瞞,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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