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三十八章
回去之后,景十三才知道姜嶼晚來的緣由。
他眼中溢著淺淡的笑,自里屋提出一個竹籃,遞在景十三面前:“小景看,里面是什么。”
景十三落眼睇去,里頭躺了兩個雞蛋。
好吃好喝地供養雞崽子數月,也該是下蛋的時候了。本是理所應當的事,她卻彷如久旱逢霖,愣在原處與姜嶼對望:“這是,我們家雞崽子生的?”
姜嶼點了點頭,雙眸似映了輕許的光芒。
“它們今日叫個不停,我心有猜測,便在它們草窩里摸了一遭。”
他抿起唇,掩過面上的笑意,嗓音矜然又溫雅:“果然是下蛋了,我忙著撿拾,又為它們添了把糠米,這才耽誤晚了些。”
姜嶼語氣輕輕緩緩,沁出歡喜,仍顧念著景十三的感受,好聲向她說出那會略顯倉促的內情。
景十三怎會生氣。
她沉滯了半晌,似找回反應一般,神色泛出不經意的柔軟,好似光芒輕合,歸于當下。
“道途不遠,我大可自己走回來。”景十三凝著竹籃里僅有的這兩個雞蛋,緩聲解釋道,“你管顧家中的事,本就費心,不用多跑一趟。”
姜嶼自嫁給她,好似全然拋棄了過去身份,坐臥如閑云野鶴,與山村曠景相融。
這幾日景十三外出,姜嶼也沒閑著,他壘著石子,像其他人家一樣,在先前院子里僻出的地中,支著藤架,種些瓜果小菜。
日出月下,院子里多了些泥土新芽的潮濕。
除去搭種小菜,姜嶼還需掃整屋院,浣衣煮羹,照養院中的雞牛。這段時日,他樂在其中,從未向景十三煩怨過,她卻看在眼中,始終過意不去。
萬事生兩面,如陽與影,如夏與冬,它們互補互映,不可缺失,此番才可定為世道輪轉的法則。
女子主外,擔負立世養家的責任,夫郎主內輔理瑣事,同樣并非清閑享樂。
自己不該忽去姜嶼的辛苦。
景十三知道這個道理,自省一番,又深刻明白自己并非無瑕的圣人,未能做到十分盡責。
方才在孫老漢家中,景十三表面不露聲色,但不可否認,她心中仍在隱有期盼。
期盼姜嶼背身的落日,如時出現在她眼前,笑意盎然,接她回家。
未見到他的人影,她落下眼眸,一反常態地多等了會,甚至勸言自己,只是為教鄰家女兒雕刻木頭。
像是由奢入儉,貪戀那抹甘甜。
姜嶼搖頭,對她說道:“但我想早些見到小景。”
他說這話時,只是靜靜看著景十三,沒有太熱切婉轉的情緒,語氣認真而平淡。
好似與人錯覺,姜嶼的所作所為,無關景十三的歡喜,只是他自己的平心自足。
景十三長睫一動,滿屋光華并不算盛,她身處在其中,只見得到面前清絕的夫郎。有如遮彌了眼,望及落目之外,都暗淡昏沉,不過如是。
很快又清醒幾分,她疏去眸光,將無意的失態掩下,神情平和如常。
“也好,都隨你。”
姜嶼不是心智不全的孩童,不需她說一不二強作干涉,他操管理家中的事亦井井有條,比平日懶散的景十三周全太多。
景十三又挪著目光,垂望向籃中雞蛋,
雞崽子們日后會下更多的蛋,足夠她們吃食,姜嶼要將剩下的攢著賣去市集,抑或留著抱窩,她都沒有異議。
屋子一時又生出沉凝。
景十三拿出一個木頭刻的小兔子,自然地遞在姜嶼面前。
她收著眼神,沒有看向姜嶼,淡聲開口:“白日清閑,教孩子木刻時,自己順手做了一個。”
路上夜色太晦暗,景十三怕姜嶼看不出細里;回到家中,景十三又被姜嶼獻寶一樣,告知了雞崽子生蛋的事。
耽擱太久,她此刻才送出這塊不及手心大的小木雕:“不知你可會喜歡。”
兔子蜷著身子,似躺在玉盤清桂下,獨守自己一輪明月,愜意又怡然地呼呼大睡。
姜嶼把木雕握在指尖,借著燭色幽明,他低頭打量了許久,再望向景十三時,眸中皎燦,似有委婉的星色,被萬千撞開。
“多謝小景。”而后他攥了好一會,唇瓣輕動,空緩著聲音說道,“我很喜歡。”
浸與眼下的悠然,姜嶼無作他想,總覺得自己不夠謹心。
他細數景十三為他贈送的物事,作聘的白玉佩,家中所有的銀錢,再到而今的兔子木雕悉數被他好生藏置在柜子里。
兩相比較下,姜嶼反倒拙笨許多,疏忽地記起來,他還未對自家妻主有過回禮。
投桃報李,永以為好。姜嶼兩日著緊,終于為景十三縫好了幾件衣裳。
她須得常常干活,穿著一向輕便,受不得束縛。
姜嶼未在意當朝寬袍為尊的貴族愚守,就著景十三的習慣,將衣袖收緊,攏腰卷褲,將她身形修束得正好。
而后他在衣裳不惹眼處,又多繡上幾朵梨花。
彷如明盛的夕光下,添置一道無意回顧的溫柔。
景十三換在身上,乍眼望去仍是灰布短衣,好似沒什么改變。只是肅殺冷寂的氣質收攏,像是在人影往來不絕的市集,她融于其間,只身行走,整個人有了一些煙火氣。
她也不再像以前一般不修邊幅。
過去上山下河,她以生存為重,滿身泥濺也混不在意。
而今景十三不想辜負姜嶼的心意,出門在外,她便留神許多,避及身上太臟,抑或省得衣裳被枝丫劃至破損,勞姜嶼牽動針線,多費神一回。
山林相作伴,互為兩心訖。
只是沒過多久,她又得把新衣換下。
因著連日無雨,田地不接,村中決定挖河灌溉,年輕健壯的女子,都去盡把力氣。
景十三沒有地,這事本與她無關。
這段時日村中眾人與她熟悉了一些,知道她本性踏實,良善且不多計較。情誼互與,孫老漢女兒提議,挖渠的年輕女子,若家中有瑣事,一時不便的,勞請景十三幫忙,適當與些物事相酬。
算是一日的雇工。
景十三點頭應下,想到村中人艱苦,愿意收下的酬勞并不多,想要托求她幫忙的,一時接踵而至。
她勞心盡力地投身疏河澆灌中。
這活尤為臟累,她舍不得辜負姜嶼,便又穿上先前破損的灰敗短衫。
日頭未起時,她趕去田間通渠,待到將入日暮,景十三又去孫老漢家,削理木活,多少補足些半剩的工計。
日子填合至滿,充溢而細碎。
田間曠野空闊,沒有可供遮掩的陰涼,景十三戴著笠帽,在陌上長道的大樹下,閉目倚靠了會。
近日一來二去,她面頰曬黑許多。
景十三自己本沒有在意,過去餐風露宿,她是習武之人,一向及不上讀書人的白玉秀致。
前幾日夜里,姜嶼探手撫上她,眸中藏著些許思緒,隨之眉頭微攏,很快又淡掩于屋中的蔽影中。
“小景曬黑了。”他語氣柔郁,低淺地開口。
景十三聽著姜嶼這話,神色一頓,滯緩地有所察覺。
自己連日在外,旱風吹面,陷入泛泛平庸的鄉野農事中,相貌確是要比之前更加不堪。
她很少想起前世。
早年景硯飲馬戰事,不理風雪,面容亦算不得疏和白皙。
她眼睫稍斂,細理往來至今的種種襯映,不經意間,便收攏了近來傾瀉的溫情。
許久的思索后,景十三雙唇輕動:“我在鄉間生活,日益粗糙丑陋,也是在所難免。”
余下的話,她咽在口中,沒有再說出來。
前世姜衣便不喜自己的樣貌,而今姜嶼對景十三,想來也是如此。
景十三并未有什么奢求,他早些醒悟也好。
姜嶼一雙眼眸藏著淡芒,猶如空雪中的光色,很輕地望向景十三。
燭夜搖影,越漸靜寂,屋中冷香幽緩,似承了盛暑的沉郁,幾近落地。
他這才知,自己言辭不妥,又讓小景誤會了。
昏暗的燭色下,她面色勻和,確是比春日初見那會深一些,然相襯之下,景十三眸子里頭,也多了幾分清朗的奕色。
好似孤寂氣息遠去,她愈漸有少女的半道神采。
景十三心有顧慮,他愿意貼靠向她,直至水滴石穿,讓她完全信任自己。
“小景怎樣我都喜歡。”姜嶼已知曉她這世的性子,順著她的喜好,哪管自己的內斂和矜持。
他的面容清皎,如月如玉,好似攬盡世間的美好。
眼下映著火光,他垂眸輕顫,斟酌后繼續啟唇:“只是冥冥度由,各司其職,我身為小景的夫郎,讓你那般辛苦,是我的失責。”
“絕沒有半點,嫌棄小景之意。”
他心疼小景的忙累,失落自己未盡職責,沒有照顧好她。
千絮含風起,歸攏至秋深。
姜嶼所有的心緒,都與景十三息息相關,一如千萬年前便沉墜大地的秀郁青山,世事變遷,始終不作更移。
景十三自知多想,沒再說話了。
她生硬地轉過身,走出里屋,收拾盥洗了好久,回來時落下一句:“什么喜歡嫌棄的,日后還長,你又何必說得太滿。”
而后側躺在床上,悶聲繼續:“大不了我避些日頭,不至太曬。”
姜嶼身影掩著燭光,靜看了景十三許久,而后他垂首,理了理枝條,獨花大半夜時日,將景十三的笠帽,重新扎密了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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