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4章
營帳里的燭火熄滅,只剩下火爐里的火燃著,聶贊手枕在頭下,他失眠了。
上一次失眠還是三年前與唐軍交戰的前夕,那一次他被唐軍打敗,是他生平中唯一的一次敗仗。
這一次失眠是因為李覓兒,聶贊不由得承認自己對李覓兒的情不自禁多起來,不再是偶爾。
女人的美貌果然是對付男人最好的武器。
聶贊起了身,向三尺遠處的李覓兒張望,李覓兒睡得很熟,那條小奶狗趴在她的褥子里,頭依偎著她的臉頰,一人一狗都睡熟了。
這一人一狗也挺能睡,白日睡了幾個時辰,夜里又早早地睡了。
他悄悄踱過去,從褥子里拿出李覓兒的手,檢查她手上的燙傷,左手指尖上起了幾個小泡。
讓李覓兒做侍女,這也真是異想天開,估計她連自己都照顧不好。
聶贊從腰間拔出匕首,借著火爐里的光,將李覓兒手指上的水泡割破,放出膿水,然后灑上藥粉,才又將她的手放回褥子中。
“真能睡。”
就這樣都沒醒,也真是王侯家的女子。
可是吐蕃的貴族女子依然勤勞持家,和男子一樣有力氣。
漢子女子還是過于矯情了。
聶贊走出營帳,外間月光清明,士兵正在列隊巡視,見到聶贊后便趕緊行禮。
火堆前有一名男子在飲酒,月光落在他面龐上,聶贊看到他嘴唇上亂糟糟的胡須。“嘉措,夜深了你還不去歇息,竟在此飲酒!”
今夜嘉措也失眠了,便偎著火堆飲酒。
“贊普,你怎也沒歇息?”
“睡不著,怎么你也睡不著?”
嘉措尷尬地摸著頭,笑道:“贊普,來飲酒。”說著,他解下腰間盛酒的牛皮囊袋遞給聶贊。
牛皮囊里裝的是青稞酒,聶贊擰開蓋子便飲了一大口。
“用青稞釀出的酒是世上最好的酒。”聶贊贊嘆。
嘉措不動聲色地道:“吐蕃的男人是世上最勇猛的男人,吐蕃的女人也是世上最勤勞的女人,贊普,你覺得是吐蕃女子好還是漢人女子好?”
“當然是吐蕃女子好。”聶贊不假思索。
嘉措目不轉睛注視聶贊,道:“那為何贊普不喜愛吐蕃女子呢?”
“我怎么不喜愛吐蕃女子,比如拉姆,我就很喜愛她,把她當作小妹妹,比云丹貢布還要疼愛她。”
“贊普,我說的不是這種對妹妹的喜愛,而是男人對女人的喜愛,愿意娶她為妻的喜愛,愿意與她生死與共的喜愛,愿意讓她為自己生孩子的喜愛。”嘉措搖頭。
聶贊笑了,他明白嘉措的言外之意,道:“你說的那種喜愛我還沒遇到。”
“那你對漢人公主是什么態度?今日我瞧到贊普與漢人公主共乘一匹馬,還將她包裹在你的羊皮袍子里,你們肌膚相貼,讓我很疑惑。”
“嘉措,這里沒有漢人公主,她叫涅其,是我的侍女。”聶贊沉下聲。
“好吧,是涅其。贊普,你被涅其迷惑了,漢人的美人計在贊普身上奏效了。”
“嘉措,你想多了,我沒有被涅其迷惑,是我在掌控她,她屈服于我。”聶贊不禁有了絲怒意,他很厭惡有人說他為美色所惑,這是不信任和詆毀他的能力。
氣氛變得緘默,嘉措飲了一大口青稞酒,鼓足勇氣道:“贊普,以前打仗時,你會把俘虜中最美麗的女人賞賜給有功之臣。”
“嘉措,你喜愛涅其嗎?說實話。”聶贊笑道。
頓時嘉措一愣,不知所措地望著聶贊。
“說吧。”
聶贊拾起一塊干牛糞扔到火堆中,火噼啪噼啪響起來。
“涅其,涅其很美,只要,只要是男人都會喜愛她。”
“既然你也喜愛她,那我喜愛她為何會讓你如此反對和擔憂?”
“因為,因為你是贊普,而我只是一個臣子,臣子喜愛任何女人不會被老百姓反感,而你作為吐蕃的君主,你的一言一行都被老百姓關注。你若喜愛一名漢女,這會讓臣民不安。”
聶贊又向火堆中扔了一塊干牛糞,半晌他才道:“嘉措,我不會把涅其賞賜給任何一個人,因為以涅其的美貌,一旦她使用美人計,會使你們背叛我。”
瞬間嘉措又是重重地一怔,他竟未想到這上面來。
“贊普,涅其太美了,這世上不會有比她更美的女人,只有毀了她的美貌,才能使我們安心啊!”
聶贊將牛皮囊中的青稞酒一飲而盡,他飲得很快,喉嚨里咕嚕作響。
飲完,他將牛皮囊扔在地面,起身離去,但走出幾步他停住腳步,眼神平視前方的夜色。“嘉措,你一直在侮辱我的能力與自信。”說完,他頭也不回地離去。
嘉措手中的牛皮囊落在地面,里面的青稞酒流了一地。
是的,在吐蕃人民心中像神一樣的聶贊,他有著強大的能力和勇氣,自己不應該懷疑他。
如果換作是其他男人,那早就被李覓兒迷惑了。
“至高無上的贊普,我只是想保護你的名譽啊!”嘉措喃喃自語。
清晨李覓兒被小奶狗弄醒了,小奶狗的頭趴在她的臉頰上,鼻腔里吹出的暖氣像小蟲子在肌膚上爬。
李覓兒抱起小奶狗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輕柔地撫摸它的毛發,那狗被摸得舒服,伸舌舔李覓兒的手。
“你真不是一個好侍女。”
瞬時李覓兒一驚趕緊起身,只見聶贊已經端著早膳進來。
“贊普,我服侍你洗漱。”李覓兒趿上鞋子。
聶贊嘆了一口氣,道:“不必了,你且去洗漱了來吃。”
李覓兒應了一聲。
營帳幾丈外就是小河,李覓兒抱著小奶狗出去。
原野上有淡薄的霧氣,草地上凝著晶亮的露水,沒走幾步李覓兒的鞋子便沾了濕意。
這時一輪紅日從草原的深處升起,李覓兒望著出神了。
那個方向是東方,大唐就在東方,她的家鄉江陵也在東方。
“我是不是回不去了?”李覓兒不禁悲從心起。
傷心了一陣后,李覓兒才蹲下身,伸手捧水,這水是雪山上的水所化,冰冷異常,手指一觸到水便凍得打哆嗦。
“手上的水泡消失了。”
昨日左手指尖起了幾個水泡,沒想到睡了一夜后水泡便消失了。
李覓兒漱了口,洗了臉,對著河水凝視水中的倒影,這才四天臉頰消瘦了不少,原來的鵝蛋臉現在成了瓜子臉,眼睛卻反而大了許多。
小奶狗舔著河水,但它太小,幾次差點掉在河水中。李覓兒捧了水喂給它飲,它飲了幾口后便趴在草叢中咬草根。
這時節的草基本干枯,蔓延成無邊無際的黃色,在盡頭處與天相接。
李覓兒站起身,向小河對岸望過去,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一只體形巨大的鳥在啄著什么東西。這只鳥遍體黑色羽毛,李覓兒沒見過這么大的鳥便就多瞧了幾眼,這一留神不由嚇了一跳。
原來這只鳥在啄食一具尸體。
李覓兒隔著小河大聲叫喊,企圖嚇走大鳥,但是隔著十來丈遠,聲音傳得并不遠。她在河岸上左看右看,拾起一塊石頭擲過去,但她的力道太輕,石頭只是過了河,離那只大鳥還遠。
一時李覓兒急了,也顧不得想太多,徑直踏入河水中,霎時冰涼刺骨,不由連打了幾個冷顫。
河水不深,只到李覓兒的膝蓋,慌慌張張過河后,李覓兒便向那只大鳥沖過去。
等到了近前,這只大鳥比遠處看還要大,有三尺多高,嘴又尖又鉤,模樣像鷹,但比鷹大得多。
地面上的那具尸體是個老年人,不知何時死去,雙目圓睜,衣襟散開,胸前有一個碗口大的血窟窿,這只大鳥竟在啄食他的心臟。
不過因為是具尸體,也沒有血流出來。
但李覓兒哪見過這種恐怖的場面,只覺心頭突跳,胃里翻江倒海。
“走開,快走開。”
李覓兒強忍作嘔,大聲恐嚇那只大鳥,但那只鳥根本不理睬李覓兒,鷹鉤嘴下去,便硬生生地在尸體上啄下一大塊皮肉。
見趕不走大鳥,李覓兒在近處尋了一根枯樹枝,用樹枝抽打那只大鳥。
那大鳥也十分抗打,李覓兒抽了它幾下,它伸開翅膀,這一展翅膀把李覓兒嚇了一跳,這鳥的翅膀展開后體長竟達到七尺多。
它似乎被李覓兒惹怒,撲扇著翅膀向李覓兒追來,要啄李覓兒。
李覓兒趕緊跑,但那大鳥速度遠比她太快,翅膀一扇卷起一陣颶風便將李覓兒給吹倒,在草地上翻了好幾個滾。不等李覓兒爬起,那大鳥大約惱極她打擾,張開尖喙去啄她的眼睛。
頓時李覓兒嚇得雙手捂住眼睛,但那鳥的力氣極大,這一啄只怕李覓兒手背上的肌膚也要被啄掉一大塊。
說得急那時快,那尖喙離李覓兒的眼睛只一寸的距離,突然大鳥龐大的身軀一顫,砰地一響,那大鳥便栽倒在草地上。
“沒事了,睜開眼吧。”
耳畔傳來聶贊的聲音,李覓兒趕忙睜開眼,只見聶贊肩上背負弓箭,而那只大鳥已經被箭射穿頭部,已經是死透了。
剛才李覓兒差點被大鳥啄瞎眼睛,李覓兒心中有氣,爬起身便踢了那只鳥一腳。
“已經死了,就不要踢它,如果不是因為你,我根本就不會射殺它。涅其,你不但做不好侍女,還容易替我惹事,以后你就跟緊我,一步不許離開我身邊,不然我又得替你收拾殘局。”
李覓兒一臉不服,道:“這只鳥啄食尸體,它把那具尸體的心臟都吃掉了,我只是驅趕它,怎么就是替你惹事?”
“禿鷲本來就是以尸體為食,你驅趕它,豈不是讓它餓死?”聶贊沒好氣地反問。
但李覓兒比他更沒好氣,道:“這種鳥這么可惡,它吞食人的尸體,餓死才好。”說著,李覓兒又踢了禿鷲一腳。
“不許踢,你再踢它,我就揍你了。”聶贊語氣冷下來。
李覓兒一怔,因為一只吞食人類尸體的鳥,聶贊居然揚言要揍自己。“你不必借口一只鳥揍我,想揍就揍,你最好殺了我。”說著,她不解氣地又踢了一腳。
她對聶贊深痛惡絕,這是多么可惡的人,竟然認為禿鷲啄食人類尸體是應該的。
“你……”
聶贊揚起他的拳頭,但拳頭落在離李覓兒的面頰半尺遠的地方。
李覓兒恨恨地盯著聶贊,那副眼神直恨不得生食聶贊肉,渴飲聶贊血。
吐蕃人恨漢人,漢人同樣也厭惡吐蕃人。
他們就和這啄食人尸的禿鷲一樣殘忍。
“你快殺了我,不然我會想法子殺了你,在你的胸口上插上一把匕首。”李覓兒忍無可忍。
聶贊瞅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眶里泛紅,可見她恨極自己。
算了,她并不知道禿鷲對吐蕃人的意義,不知者不為罪。
聶贊嘆息一聲放下拳頭,伸手摟住李覓兒的肩膀,道:“要拔營了,回去吧。”
不料李覓兒推開他,向后退出幾步,道:“不,我不回去,我要葬了他。”讓這個死者曝尸荒野,李覓兒于心不忍,很可能又會有禿鷲來啄食他的尸體。
“他躺在這里就是葬他。”聶贊眉頭緊蹙。
“不行,他會被禿鷲吃掉的,我要把他埋了。”
“這是天葬,你懂不懂?人死后,把尸體奉獻給禿鷲作為食物,他的靈魂就會隨著禿鷲到達天上。”聶贊又火了。
李覓兒搖頭,道:“為什么一定要去天上?我們的習俗就是入土為安,生在大地上,死回大地的懷抱,然后他輪回轉世為人,去還他前世所欠的情,或者彌補前世的遺憾。“
聶贊瞧她半天,道:“他不是你們漢人。”
“他也不是吐蕃人。”
尸體穿的是吐谷渾的服飾,表明是吐谷渾人。
李覓兒滿臉怒氣,讓尸體曝尸荒野,而不將他安葬,實非人之所為。
聶贊見她氣極的模樣,心里也不由感嘆漢人與吐蕃人之間習俗的不同,天葬是吐蕃最崇高的葬禮,而土葬是最低劣的葬禮,一般只有作奸犯科的邪惡之徒死后才會土葬。
他在草地盤腿坐下來,將背上的弓箭插到泥土中,道:“你要是能說服我,我便準你將他土葬。”
“說服你?”
天哪!
她哪有那個本事去說服聶贊,這家伙一看就是頑固派,聽不進別人的意見。
“說吧,我等著,別讓我等得不耐煩。”聶贊催促她。
短時間里李覓兒都不知自己如何去說服聶贊,加上她本來就不是能言善辨之人。再說入土為安本來就是漢人的習俗,還需要什么理由呢。
“不說的話就走。”聶贊作勢起身。
“別,我說。”
李覓兒急了,臉紅到脖子根,聶贊瞧著她只覺有趣,她很愛臉紅,非常羞澀。
“我,我,我講一個故事。”李覓兒真被逼急了。
“嗯,你講。可不要遲疑,你看小黃在河對岸叫喚。”聶贊笑道。
小河的對岸小黃很煩躁,它的主人在對岸,而它卻過不去,在岸上嗷嗷叫喚。小奶狗和小孩子一樣,十分依戀人類,時時刻刻都想呆在主人身邊。
李覓兒也在草地坐下來,但她的坐姿與聶贊不同,聶贊是盤腿而坐,李覓兒是跪坐,這是中原漢人傳統的坐姿。
“其實也不是故事,是我阿爺和阿娘的事,還有我椿姨。”
“你可真會吊人胃口,到現在還沒講。”
聶贊一激,李覓兒剛褪去殘紅的面頰又紅透,她低垂頭道:“椿姨是我阿婆的外甥女,從小父母雙亡,我阿爺阿娘收養她,因此一直住在我家里,椿姨和我阿爺從小一起長大,青梅竹馬,感情很好。”
說到這里,李覓兒偷偷抬眼溜聶贊,聶贊正目不轉睛瞧她,于是李覓兒臉更紅了,頭也垂得更低。
“阿爺像對親妹妹一樣疼愛椿姨,椿姨也非常喜愛阿爺,所有人也都認為他們是天配地設的一對。可是當阿爺十七歲的時候,阿爺遇到了我阿娘,他們一見鐘情,后來成了親。”
“椿姨很痛苦,她一直以為阿爺會娶她,沒曾想阿爺卻娶了其他女子。因此她用盡手段想要拆散阿爺和阿娘,但最終都沒成功,而她也萬念俱灰,打算跳河自盡。”
“當然椿姨沒死成,她被一名高僧所救,那高僧能知人的過去未來,看穿前世今生。高僧聽了椿姨的哭訴,拿出一面鏡子給椿姨看,椿姨看到在一條河邊有一堆白骨,原來這是個戰死的士兵的骨骸。”
“這時來了一名路人,但那個路人只是看了一眼便就離去,沒一會又來了一名路人,這次路人除下身上的衣裳,蓋在白骨上,然后路人也離去了。很快又來了第三名路人,路人挖了一個坑,卻將白骨放到坑里掩埋。”
“高僧告訴椿姨,她的前世正是這個第二名路人,而我的阿爺則是那堆白骨,因椿姨對白骨有蓋衣之恩,所以今生阿爺才像對親妹妹一樣疼愛照顧椿姨,以還椿姨前世的恩情。可是阿爺真正要報答一生一世的卻是那個將他掩埋的第三名路人,也就是我的阿娘。”
李覓兒講完了,頭幾乎垂到自己的胸前。
聶贊看著她出神,他也被這個故事吸引,或者說是感動了。
感動是于聶贊從未有過的情感,這讓他心潮起伏不平,充滿了渴望。
漢人真是矯情又充滿奇異的浪漫。
“好吧,我同意你土葬他。”聶贊笑起來,這個故事并不能說服他,天葬是吐蕃人最神圣的葬禮,但李覓兒講的故事打動了他,使他產生了渴望。
他對待拉姆也像親妹妹,大約前世時拉姆給他的白骨蓋過衣。
但誰是前世葬他的人呢?
頓時李覓兒喜出望外,抬起頭道:“我去拿鋤頭。”
“你就在這里,我去拿。”
聶贊正要趟過小河,這時嘉措卻先趟過河。“贊普,要拔營起程了。”
“嗯。嘉措,你去拿把鋤頭給我。”
“鋤頭?”嘉措弄糊涂了,他向四周一看,便看見那只被射死的禿鷲。“贊普,這是誰射死了神鳥?”
“我射的。”
嘉措大吃一驚,在吐蕃是不允許有人傷害禿鷲,沒想到聶贊居然射殺禿鷲。“好,好吧,我去拿。”他轉身又趟過小河。
那廂李覓兒一臉震驚,啄食尸體的禿鷲居然是吐蕃的神鳥,怪不得聶贊不許自己踢禿鷲。
聶贊笑道:“你很奇怪是嗎?覺得不可思議?因為禿鷲是神的使者,當它吃掉人的尸體后,就會帶著靈魂去天上。”
盡管仍覺得匪夷所思,但李覓兒決定尊重吐蕃的習俗,她點點頭。
沒一會嘉措拿來一把鋤頭,他本來要幫著聶贊一起葬那具尸體,但聶贊讓他帶著隊伍先行,嘉措這才離開。
避免尸體污染河水,聶贊在離小河百來丈遠的地方,掘了一個近三尺深的穴坑,將尸體放進去,他正要掩埋,李覓兒趕緊阻止他。
“怎么了?”
李覓兒取下耳上的赤金耳環,放到尸身的胸口上,聶贊凝視她奇怪的舉動。“這是做什么?”
“人死后會去黃泉,但到達黃泉時要經過三途河,河上有船夫,這耳環可以作為船資過河。過了河后,只要他生前沒過錯,便能去望鄉臺投胎轉世。”
聶贊聽得哈哈大笑,道:“這是你們漢人的說法吧?”
漢人的奇思妙想和吐蕃人真是完全不同,他們太浪漫了,不如吐蕃人務實。
“就是這樣的。”李覓兒咬嘴唇。
漢人一生中有兩件大事,一是生,二是死,但死比生還要風光。
因生時是完完整整,所以死時也要完完整整,死無全尸會被認為無法轉世輪回。
聶贊掩埋了尸體,李覓兒又在墳頭上灑了一把土。
忽然李覓兒眼中落下淚來,觸景生情,李覓兒不免想起自己死后是否會有人來安葬她。
“你哭什么?”
聶贊扔下鋤頭,漢人真是矯情,無緣無故就哭。
被聶贊一問,李覓兒反而更傷心,道:“我只是傷心我若死了,沒有人來葬我。”
“我葬你。”聶贊脫口而出。
李覓兒嚇了一跳,道:“按照吐蕃的習俗,你會把我的尸體給禿鷲吃掉的,我不要被吃,這樣我就不能投胎轉世了。”
聶贊笑得腹痛,道:“放心,你要是死了,我頂多只砍掉你的一條手臂給禿鷲吃,剩下的就埋土里。”他故意嚇唬李覓兒,果然李覓兒臉色變得慘白,大顆的淚珠往下落。
陽光遍灑大地,那淚珠兒也染上了金色的光輝,像寶石一樣。
“你的眼淚很美。”聶贊突然道。
李覓兒一愣。
“別哭了,我嚇你的,你死了,我會按照漢人的習俗安葬你。”
按照漢人的習俗安葬李覓兒,這樣來世他們便會又遇上,那他就是李覓兒要報答一生一世的男人。
“涅其,你的前世是我葬的,還是我的前世是你葬的?”聶贊想到這個問題,他們今生相遇,總得是前世之中有一個人被另外一人安葬了吧。
不料李覓兒猛地搖頭,道:“你是吐蕃人,你是天葬,我前世怎么可能會安葬你,你也不可能安葬我。”
這話太剎風景,將聶贊的好心情敗壞,聶贊馬上板起臉,道:“涅其,剛才我說的話作廢,以后你死了,我必須得按吐蕃的風俗將你天葬,畢竟你是死在吐蕃。”
翻臉比翻書還快。
他守承諾的時間,還不及一滴露珠落下的時間持久。
李覓兒咬牙切齒,言而無信的聶贊真可惡。
過了小河,小奶狗激動地往李覓兒腿上爬,李覓兒抱起了它,這只小奶狗可比聶贊可愛多了。
兩人的鞋子和衣襟下擺趟過河水時濕了,聶贊燒了一堆火,等衣裳和鞋子烤干后,兩人才出發離開。
聶贊將李覓兒側放在馬背上,又將奶狗交給她,這才翻身上馬,因李覓兒怕冷,聶贊解開羊皮袍子,如昨日一般用羊皮袍子把李覓兒包裹起來。
馬蹄聲得得,迎著太陽相反的方向馳騁,李覓兒看著逐漸遠去的東方,愁容涌上眉間。
將來葬她會是誰呢?
連著幾日馬不停蹄趕路終于過了扎陵湖,抵達吐蕃的國境內,這里的山川與中原大為不同,山高卻無堅實的樹木,山體大多是凌亂的碎石,山頂終年覆蓋積雪。
與山上風景不同的是,山下是一望無際的草地,河流蜿蜒,天空中白云飄蕩,一朵朵像大山似的壓下來。
仿佛一副美不勝收的畫卷。
這樣的美景卻讓李覓兒更不開心了,從那天聶贊說要將她天葬后,她再未開口說過話,像聶贊第一次見到李覓兒時,神態冷冰冰,無論聶贊說什么,她似乎是恍若未聞。
只有聶贊用她的狗威脅她時,李覓兒的眼神才會有變化,但卻是用仇恨的眼神盯著聶贊。
夜深下來,一輪圓圓的明月掛在夜幕上。
在這個高原總有很美麗的夜空,滿天的繁星,一顆顆又大又亮。
李覓兒抱著奶狗站在帳簾前看夜色,中原的風吹不到這遙遠的高原,但她與親人是在同一片夜空下。
只是在江陵的親人,可也在思念她么?
一想到親人李覓兒眼圈泛紅,眼中熱淚滾滾,這些日子了,大唐和親車隊被劫殺的事只怕已經傳到天皇與天后的耳中,他們沒發現自己的尸體,多半是以為自己逃走,那父母家人可安好?
這幾日李覓兒都在思索逃走,但哪里想得出辦法。
草原茫茫,她根本就走不出去。
就算從營地逃出去,她缺少食物,又不辨路徑,就憑她這身子只怕走不出十里地。
“既然我是逃不走的,那我就和聶贊同歸于盡。”
此時李覓兒只擔心天后已經下令去拿自己的父母,對聶贊的殺心益發濃厚,殺了聶贊,便是為父母親人報了仇,為自己報仇,為那些死去的漢人報仇。
可是殺聶贊也不容易,他的胳膊就有李覓兒的腿粗,一只手可以按得她動彈不得。
因此,只能是色|誘聶贊了。
只有這個時候,男人才會放松警惕。
想到為了殺聶贊,賠上自己的貞潔,李覓兒更加心酸。
“來世我只愿做一個丑婦,就不會再有和親的命運了。”
忽然身子一輕,整個人被聶贊抱起來,然后放到白牦牛皮的褥子上。
聶贊捏起她的下頜,道:“涅其,你就這么中意裝啞巴嗎?”這是他見過的最能忍耐的女子,幾天不說一句話,但凡一個人都不容易做到。
李覓兒望著他的面龐,他的嘴唇上長出許多的胡茬,比前些日子粗獷不少。
一直覺得他的鼻梁是五官上最出眾的,但現在李覓兒覺得他的眼睛比鼻子更出色,這只右眼彌補了左眼的缺憾。
如果他的左眼沒殘疾,那張臉會是怎樣呢?
李覓兒想不出來聶贊揭下左眼黑眼罩的樣子,他這么可惡,獨眼大概就是老天對他的懲罰吧。
“要怎樣你才肯說話?”聶贊覺得自己都沒李覓兒忍耐,反正他沒法堅持一天不說話,李覓兒越不說話,他就越想讓她開口。
李覓兒閉了閉眼睛,再睜開,道:“能讓我穿回漢人的衣裳嗎?”
決定了同歸于盡,那死時自然要穿回漢家衣裳,戴上漢家的發飾,梳漢家的頭。
聶贊開心壞,李覓兒終于開口說話了。“好。”聶贊想也沒想就應承下來,他真是被李覓兒整服了。
裝李覓兒服飾和頭飾的箱子被抬到營帳中,連著她的妝奩也一并取來。
“贊普,你先出去吧。”
“我在營帳外等你。”
其實,聶贊是有辦法讓李覓兒開口說話,但那些手段只會增加李覓兒對他的仇恨,他要的不是李覓兒的仇恨,而是對他的順從,不用強迫手段的順從。
等聶贊出去后,李覓兒打開箱蓋,這一箱都是嶄新的衣裙,其中有一套是禮衣。
一整套禮衣有小袖、單衣、五衣、打衣、表衣、唐衣、裳等等,件數繁多,層層疊疊。
這樣隆重的禮衣只有在出席祭天大典時才能穿,當然也只有身份高貴的命婦才能穿。
李覓兒穿上禮衣后,便打開妝奩,對鏡梳理一頭柔軟的發絲,挽成士族女子最熱衷的高髻。
一般女子梳高髻總要借助義髻才能將發絲盤高,可李覓兒的發量比尋常人多兩倍,發絲又厚又密又順滑,不用義髻也能輕松盤成高髻。
李覓兒戴上攢絲芙蓉花形的金步搖冠,這步搖冠原是昔年天后被冊封為后大典時所佩戴之物,因李覓兒和親,天后便將此金步搖冠賜于李覓兒以示恩寵。
步搖冠上有十二股金鉤,形如樹枝,又如花絲,鉤上各鑲嵌一枝純金鳳凰展翅步搖。
箱內還有兩股祥云圖案金簪,李覓兒在兩側發髻各插一枝,這樣玉簪上的翡翠流蘇正好與步搖映襯,搖曳生姿。
發飾妝畢,李覓兒才又對鏡在額頭描花黃,她最喜梅花妝。
女人一生有兩個最美的時刻,一是出嫁,二是死。
江陵王的女兒自然死也須是最美的。
“涅其,我現在能進來嗎?”聶贊在外等急了,他想闖進去,但又知漢人女子比較羞澀,只好在營帳外徘徊。
這時帳簾一挑,聶贊只覺眼前一亮,一名裊裊娜娜的女子抱琴出來,只見她輕移蓮步,發絲上的流蘇輕微晃動。
“涅其。”聶贊低低地道。
不施粉黛的李覓兒已經美得出奇,妝扮后的李覓兒更是美得無法用言語形容,任何詞語用在她身上都顯得蒼白無力。
裙裾在草地上逶迤,仿如一條飄動的云彩,冷風拂起寬大的廣袖翩翩飛舞,就像要乘風而去。
這一瞬間聶贊的眼中看到了神。
李覓兒對聶贊視而不見,一直向前走去,聶贊跟在她身后。
沒一會李覓兒停住腳步,在草地坐下來,將琴置于自己的腿上,纖長的手指按在琴弦,霎時一曲凄愴的《胡茄十八拍》便從她指間婉轉而出。
這張琴是她平時所撫之琴,乃是先賢俞伯牙所用之琴,她酷愛撫琴,其父便花重金購買了這張琴。在去吐谷渾和親之時,李覓兒便帶走了此琴。
吐蕃士兵不懂這張琴的珍貴,在洗劫財物時,將琴放在裝服飾的箱子里。
因為漢人的衣物,是吐蕃人最不稀罕的。
琴聲纏綿悱惻,婉轉動人,聲高時蒼悠凄楚,聲低則深沉哀怨。
不知何時,在李覓兒的四周擠滿了人,他們都是被琴聲吸引而來。
雖然他們并不懂琴曲,但琴聲的優美卻是能夠聽得出來。
眾人聽得如癡如醉,目不轉睛地看李覓兒,他們再次震驚于李覓兒的美貌,感嘆中原大唐的華服之美,這艷絕塵寰的殊色讓他們不由得屏住氣息,生怕弄出動靜驚擾前面的美人兒。
風停了,月亮躲入了云層中,可那張臉像一道光,在哪里就照亮哪里。
聶贊嘴角浮著笑,他跋涉幾千里地襲擊大唐和親車隊,是他一生做得最明智的事,否則他就會錯過李覓兒,與前世埋葬他的女人失之交臂。
“就是她,將來要為我生孩子的女人。”
霎時琴聲嘎然而止,李覓兒放下琴起身,在眾人灼灼目光中翩然起舞。她的身姿柔軟,不同于吐蕃奔放豪邁的舞姿,這支舞展現的是魅惑,廣袖時而遮住她的臉頰,時而半掩面頰,像一只山林中的鬼魅狐精。
聶贊走上前,與她一起起舞,聶贊的舞姿蒼勁有力,與李覓兒的柔媚嬌俏相互輝映,眾人都看得拍掌起來。
兩人的舞姿都是臨場發揮,但配合得天衣無縫,毫無破綻。
李覓兒旋轉著,然后越轉越快,裙擺也跟著飛快地旋轉,張開,如同盛開了一株富麗堂皇的牡丹。
然后李覓兒隨著旋轉的姿勢倒在枯黃的草地上,她的頭枕著草地,明亮的眼睛凝視遼闊的星空,瞬時她的眼里裝滿了星光。
這樣的姿勢太魅惑了。
眾人交口接耳地贊嘆,雖然是吐蕃語,但李覓兒也能猜到他們在說什么。
聶贊抱起李覓兒大步走向前面的營帳,這時候他生氣了,生了很大的氣,李覓兒這樣招搖,不知會讓多少男人覬覦她的美貌。
他忽然不愿意李覓兒的美貌被其他男人看到。
他生出了強烈的占有欲,或者說是獨占欲。
聶贊用腳挑開帳簾進去,將李覓兒放在白牦牛皮的榻上。
躺在榻上的李覓兒嬌艷動人,聶贊強忍住心神動蕩,捏住她的下巴,低聲道:“涅其,今夜我讓你做我的女人,你可答應?”
李覓兒說不出口,抿緊了嘴唇。
“涅其,說你答應。”
聶贊的手指又撫上她的唇,他的手指上有青稞酒的酒香,李覓兒感覺到頭暈腦脹,點了點頭。
“不能點頭,你要說出來,親口對我說,你答應今夜做我的女人。”他制定的軍規士兵不能強|暴婦女,因此必須李覓兒親口應承才可,否則他就違背了自己定下的軍規。
“我答應。”
李覓兒說得很快,如果不說得快些,她就說不出來。一說完后,李覓兒便閉上了眼睛。
她的手在榻上無意識地摸著,然后摸到一柄堅硬的物體。
那把匕首還好好地在那里。
李覓兒抓緊了。
“既然你答應,我就不容許你反悔。”
聶贊俯下身親吻她紅艷的嘴唇,在此之前他雖對李覓兒有些情不自禁,但并未產生占有李覓兒的想法。
可今夜此時聶贊改變了主意,他是人間萬靈之首,是這吐蕃至高無上的君主,他要擁有一個女人是不需要理由的。
因此他不再抗拒對李覓兒的情不自禁,他要把這種情不自禁化為征服。
“涅其,吐蕃贊蒙的位置在為你準備,因此安心地做我的女人,現在吐蕃的王要帶著你一起展翅飛翔,把他最尊貴的血脈留給你,從此你就是吐蕃的女主人。”
這將是他的第一個女人,也會是唯一的一個女人。
她的身體將是他掠奪的最廣闊富饒的土地。
“涅其,我如烈火熊熊燃燒的身體,迫不及待地要為你留下來世的火種,緊閉你美麗的眼睛,張開你的雙臂,快樂地容納我的愛撫。”
李覓兒雙眸緊閉,左手隔著白牦牛皮抓緊匕首,她在艱難地等待時機,等待一個一擊必中的時機。
但刺穿的疼痛先來臨。
李覓兒忍住沒叫出聲,手伸到白牦牛皮下面,握住了匕首。
就是這個時候了。
聶贊,去死吧!
李覓兒剛要舉起匕首,忽然手腕一沉,仿佛有個重物壓在左手腕上。
她撇過頭,只見聶贊的右手牢牢地按住她握刀的手腕。
營帳外的風凄厲起來,宛若鬼哭狼嚎,一片雪花無聲無息落下。
又下雪了。
嘉措久久佇立在營帳外面,營帳里只有一種聲音,是聶贊急促的喘息聲。
他十分明白這種喘息聲是什么,心中說不出的失落,他的眼前浮現出李覓兒翩然起舞的情形,嘴角處慢慢染上了笑意。
在那個時候,所有聽過漢人公主的琴聲,看過漢人公主舞姿的男人,都愛上了漢人公主。
“在那一刻,我們所有的男人都嫉妒贊普,可也只有贊普才配得到漢人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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