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蛇毒不過人心
“喲,醒了。”
李桑榆剛睜開眼看見床邊坐的人時,還恍惚了一下,以為自己還沒醒,但聽到微微上揚的懶散音調,就徹底清醒了過來。
“則四哪兒啊?”
話出口,才意識到自己大著舌頭。
李桑榆:???
“我住的地方。”
苗承恩拿著個茶碗,先捂著嘴自己喝了兩口,再給她遞過來。
“把這個喝了。早跟你說別下車吧,白在林子里折騰一頓。腳還疼不疼?蛇毒沒那么快散,不喝解毒茶,你舌頭還得腫好幾天。”
她掀開被子,看見自己包扎好的腳踝,半碗苦茶喝下去,舌頭總算暫時恢復正常,不那么腫脹。
李桑榆苦得齜牙咧嘴,想起他方才面不改色喝下半碗,納罕道:“你也被蛇咬了?”
“啊?啊,我……住在竹林里么,拿這個當水喝。”
……厲害。
不過,也是多虧了苗承恩,竹葉青蛇毒雖然不算最厲害,救治不及也是會死人的。
苗承恩為人機警,狡猾奸詐,在家慣能找麻煩,出行的話,可以說……是旅行必備佳品了。
李桑榆四處張望,這里是一間建在林子里的木屋,里頭木桌木椅,露著房梁,像是自己隨意搭的,粗獷不羈,沒什么品味,假如不是怕扎手,只怕連那層清漆都能省。
“方若黎人呢?”
從睜眼,還沒見過他。
“呵,外頭自閉呢,別理他。”
李桑榆拖著傷腳朝外間走,剛掀開簾子,就明白了方若黎自閉的緣由。
苗承恩的家里,掛滿了女子畫像。
幾十幅畫像上都是同一個女子,一顰一笑,或坐或臥,如嬌似嗔,楚楚動人。
只要不瞎,就能瞧得出,畫中人和將軍府那位齊夫人長得一模一樣!
最要命的是——
“……還有題詩呢啊。”李桑榆喃喃。
苗承恩撇嘴:“那男人寫的酸詩,我要燒,她不肯,臨死逼著我立誓,不動這些畫。”
哎,看來全暴露了。
哪怕方若黎瞎到不能再瞎,認不出畫中人,認不出題詩的筆跡,也絕不可能認不出那題詩下面的名字啊……
愛妻阿北,于庚戌年春,竹林月色,江舫。
愛妻阿北,孕八月,中秋賞月,江舫。
愛妻阿北與幼子,上元燈節,江舫。
……
江舫。江舫。江舫。
滿墻江舫!
對自小泡在蜜罐里長大家庭和睦的方若黎而言,爹突然沒了,好不容易接受他思念娘親、殉情去了,是個有情有義的男子漢大丈夫。
偏要有人提溜著耳朵告訴你,你爹是個拋妻棄子的混蛋,在外面還有一個家!
這誰能接受得了?
“……讓他自己待一會兒吧。”
李桑榆看著畫像嘆氣,又問苗承恩:“你娘是什么時候……”
“十來年了,她死心眼兒得很,到死都在等那個男人。”
“是……生病?”
李桑榆想起齊夫人說的,她姐姐積郁成疾,隱晦問道。
“哈!生病?!”
苗承恩指著屋子里一人高的書冊,揚聲諷刺。
“瞧見沒?這都是醫術筆記!上千本里頭,有一半是她四處搜羅來自學,另一半,是她根據自己瞧病診脈的經驗寫的!”
“普天之下,還沒有什么病是她治不了的!”
大約是回到了熟悉的環境中,苗承恩卸下在外浪蕩防備,突然暴躁易怒起來。
不是病死……
李桑榆有些不好的猜測,剛要說話,聽到外頭“咣”的一聲,大約是酒壺砸在了墻上,心頭一緊。
各種內情,還是以后再問吧!
“我餓了!你這兒有飯嗎,中午吃什么?”
她轉移話題過于生硬,苗承恩沒上鉤,仍舊提著嗓門兒,像是故意喊給人聽。
“這個蠢女人,沒病沒災,健康得像林子里的豹子的蠢女人,是被那姓江的男人下毒,活活害死的!”
李桑榆心頭突的一跳!
滿墻畫像做不得假,江舫和苗阿北當年也曾有過極甜蜜溫馨的歲月,進京后認識了方家小姐,就對恩人愛妻痛下殺手?
原以為是個簡簡單單癡情女子負心漢的故事,沒想到還有人命官司!
怪不得苗承恩要進京報仇!
“咣”的一聲巨響。
木屋的門應聲而裂!
李桑榆眼睜睜看方若黎紅著眼撲了進來,和苗承恩廝打在一起,地板叮咣直響,久未住人的木屋頓時激起大片煙塵。
“我爹不是這種人!你這個騙子!騙子!你就是嫉妒我們一家人和和美美!這些畫也是假的!都是你設的陷阱!”
方若黎一拳砸在苗承恩小腹上,緊接著鼻梁就挨了兩掌,鼻血滋滋往外冒,眼前冒金星,苗承恩呼哧呼哧喘著粗氣。
“對,大少爺,都是別人騙你,你多無辜啊,在家有祖父、父親罩著,學藝有神醫谷,就連跟縣主出門,也能厚顏無恥到全靠她一個女子照應!你這種人,知道什么叫人情冷暖,什么叫世事無常!”
方若黎被按在地上,鼻子冒血,兩眼淌淚,糊了滿袖子滿臉,苗承恩瞧他那窩囊樣兒更來氣了,左右開弓啪啪地抽了十來下,一邊抽,一邊罵。
“方家倒了,家里仆人丫鬟跑了個精光,那車夫老頭怎么沒跑?你還真當人家世世代代給你當奴才,當得上癮啊!”
“一個弱女子,一個醉鬼!要不是我追上來的快,出京三天你們就沒命了!你還能在這兒!在我的房子里!在我娘的畫像跟前!跟我叫囂你爹是個好人!我呸!”
李桑榆腦海里一道亮光閃過,怪不得……她總覺得哪里異樣。
剛出京沒幾天,那車夫瞧她的目光惡意滿滿,像是看死人般,后來雖故作淫邪之態,惡意卻淡了些。
她本來以為是苗承恩裝膩味了,原來……原來一開始起了壞心的,當真是方家老仆!
方若黎突然就沒了聲。
他傻愣愣地躺在地上,滿臉鼻涕血淚靜靜亂流,茫然地發了會兒呆,突然翻身蜷縮起來,嚎啕大哭。
“啊啊啊啊啊!”
他怎么會不知!怎會不見!
方若黎哭得一團漿糊,父親遺書文字死水般平靜,祖父臨死前聲嘶力竭的瘋語,一人一句地交織在他腦海里,攪動得他的人生天翻地覆!
【我如今隨你娘親而去,很是安心,前輩人之間諸多糾葛,錯綜復雜,你不必一一知曉。】
“我知道他不死心,忘不掉那個女人,都二十年了,從來也不當自己是方家人!呵!蔓姝兒子都給他生了,他還想跑回南疆不成!”
【百草堂本為救人而立,到了錯的人手里,卻反成害人利器,你還年輕,若是掌管不來,棄之不用,也好過做人刀劍。】
“娘娘瞧得上他,要用他的方子,是抬舉他!他一個窮書生,倒是會擺譜!要不是他得罪娘娘,我們方家早進太醫院飛黃騰達了!”
【我前半生曾對不起很多人,死亦難償,生前身后,無顏面見他們母子,更不敢奢求原諒。】
“哈哈哈!他惦記那女人和她的兒子,可那女人是他親手殺的!我從神醫谷偷來的毒,華佗難解!那女人做鬼也不會放過他的,做鬼也要拉著他下十八層地獄!哈哈哈哈——江舫!你跟老夫硬扛半輩子,沒算到會死在親兒子手里吧!”
什……什么?
——誰……殺了誰?
——祖父說的,都是真的嗎?!
【我走后,你莫要多看多問,去晉康縣主府,不論發生何事,莫要離開縣主半步,切記切記。】
——為什么要走?
——為什么他不能離開縣主半步?
方若黎有一萬個問題想要問,可父親那封遺書里沒有答案。
字里行間,字字告別,字字都是灑脫!
【為父一走了之,罪孽深重,不敢見先人,既已經一把火燒個干凈,便同你母親合葬了吧。】
都是假的!
家人和睦是假的!父母恩愛是假的!
祖父文人雅士般的慈愛嚴明,是假的!
他這個蠢透了的少東家,前半生賴以生存的一切一切,全部都是假的!
他幾乎是滿懷期待地選那位不懷好意的老仆做車夫,不是說只要在縣主身邊,就不會有事?
他倒要親眼看看,真出事的時候,是誰能保住他!
方若黎躺在馬車里裝醉,打定主意最后一刻才出手。
萬萬沒想到,苗承恩早在他不知道的時候,就解決了一切!
所以……他就是個廢物吧?
父親就是因為他是個廢物,才什么都不告訴他,只讓他跟著縣主保命,對吧?
方若黎講完這些,哭得更是上氣不接下氣,臉上青白一片,眼看就要背過氣。
李桑榆木著臉抬了抬手,又放下,求助般看苗承恩,他嘴唇有些奇異的青紫,不知是不是被打的,見她注視,忙側臉躲過。
“看我做什么?我只管解毒治傷,五臟郁結心緒不暢是他們神醫谷的看家絕活,我才不管。”
真絕情。
李桑榆扶著額頭:“哎,有點頭暈——”
“縣主快坐下……我沒事,你那蛇毒還沒好全呢,回去躺著吧。”
方若黎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臉上表情悔愧心虛交加,復雜到猙獰變形,搭手把脈,又突然擰起眉頭。
“哎……這脈象怎么又……”
“因為誰?因為誰?!”苗承恩冷哼了聲,憤憤打斷他。
李桑榆盯著苗承恩嘴唇看了幾眼,腦海里突然閃過她被蛇咬后,暈倒之前,恍惚看見的場景。
齊放的臉,腳踝上的溫熱觸感……
李桑榆把手放到腳踝上。
苗承恩頓時變色,“哎你解繃帶做什么?!都說了傷還沒好——”
又伸腿踹方若黎:“姓方的你在那兒神游什么!快來幫忙!”
然而她已經眼疾手快,把繃帶全部拆了下來。
“剛才你端來那碗解毒茶,你自己也喝了,其實是因為……你也中毒了,對吧?”
李桑榆臉有些紅,抬頭的時候,聲音有些飄。
“中毒的地方,是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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