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野恩沉默地看著她，兩人仿佛對峙一般。

        良久，他斟酌著開口:“醫院打電話來，說你母親最近狀況好點了，問你要不要抽個空回去看看她。”

        阮周母親是在丈夫跳樓之后精神不正常的，開始只是精神恍惚，再后來就嚴重到認不出人也說不出話。父親走了，阮周和她相依為命。那一年阮周高二，忙于學業的同時還要照顧媽媽，壓力大得很，心里難免有怨言，怨恨父親只顧自己輕輕松松走了，把一地雞毛留給她們。然而抱怨實在解決不了問題，她早就學會默默忍受，慢慢來，事情總會被解決的。萬幸有親戚幫忙說話，父親的債主讓阮周每年還一點錢，不加利息，一直到把1000萬還完為止。那個時候的1000萬對阮周而言是個天文數字，她無法想象爸爸怎么會一下欠這么多錢，也無法想象可能自己一輩子都要被這1000萬壓得踹不過氣來。

        沒關系，慢慢來吧，總會有還清的那一天的。她時常這樣安慰自己。

        一直到阮周進了娛樂圈，成了光彩奪目的大明星時，區區1000萬對她而言微不足道，甚至還比不上她一部戲的片酬。然而這樣的代價也很大，她甚至沒有抱怨的權利。她的抱怨反而會引起一片嘲諷，當然大家嘲諷得不無道理。因此她從來沒有跟任何人提起過任何苦難，仿佛她生來就擁有如此璀璨的人生，也從來沒有受到過命運的苛責。

        她確實足夠堅韌，也確實早早就領悟到人生的苦難是無法計量的。

        阮周重新躺下，平靜地說:“不去，拍戲很忙。”

        許野恩也關了燈躺下，在一片黑暗里輕聲說:“去年過年，你沒在她身邊嗎？”

        沒有人回答。許野恩翻了個身，不想再逼她回答，正打算閉眼時聽她冷漠地開口解釋:“不想見她，見了她也不知道說什么。”

        其實劇組從去年深秋開機，中間因為編劇問題停拍了一個多月，這一個多月里，包括過年，阮周都沒有去探望過她。不知道她認不認得出自己，也不知道見了面該說什么，更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再接受她。親情的線連著血脈，怎么也斬不斷，活生生讓兩端的人痛苦，除非死亡才能解脫。

        過了不久阮周翻過身來對著許野恩的背，輕聲問:“我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

        頓了一下，也不管許野恩有沒有睡著，繼續說:“我剛剛被你包養的時候，有人和我說，你們這樣的人喜歡換著玩，所以當時很提心吊膽，可是過了這么久你也沒這樣做。”

        她說到這里就不繼續說了，沒有問句，他知道他的問題還沒有問出口。許野恩吊著耳朵，生怕她問出“你是不是喜歡我”這樣的話，因為自己不知道怎么回答。

        “那你打算什么時候這么做呢？”

        許野恩愣住了。他從來沒有這樣想過，因為他不屑與那樣的人為伍。可是她直接就問“你打算什么時候這么做”，篤定了他是和別人一樣的人。

        許野恩也翻過身，鄭重地承諾:“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說完安撫地把手放在她露在被子外面的一截手臂上，如同撫慰嬰兒一樣安慰她。

        阮周并不完全相信他說的話，卻也沒有再吭聲。這個人一直以來對她都算不錯，但是愛和安全感是很稀有的東西。這么多年，他身邊不止她一個人，也肯定見過比她更有風韻更討人歡心的女人，所以她有什么籌碼能篤定他會愛上她。他見過她風光的樣子，也見過她落魄的樣子。阮周從一開始就失了先機。

        親近之人的放棄讓她把一顆心層層包裹起來，因為它實在太脆弱，再禁不起一點顛簸。

        許野恩關了燈抱住她，伏在她耳邊輕聲說：“我不是你母親，不會因為一些小利益就把你送出去。相信我，周周。”

        那么1000萬對你來說只是小利益嗎？如果有一天涉及到很大的利息，你會把我送出去嗎？你看，你嘴上說讓我相信我，可是你承諾的話，你做的事，沒有一件能讓我把自己交付出去。

        阮周生出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她和許野恩的距離是沒法跨越的鴻溝。他們的家境，地位，成長經歷都如此不同，阮周沒有勇氣去迎接粉身碎骨的結局。

        許野恩扒開她的衣服，卻被阮周拽住了手腕制止說：“不想做。”

        “沒做。你不是生痱子了嗎，給你上藥，”許野恩一邊解釋一邊給她抹藥膏，“我明天就又得出差了，別總是忘記擦藥。”

        阮周便松了力，手卻并不收回，任由他動作。清清涼涼的感覺從胸口蔓延，很怪異，但是很舒服，想撓一撓，又不忍心破壞當下場景。

        第二天阮周回到片場趕戲，她已經在這部戲上花了太長時間。這部戲中間因為劇本問題停拍了一個月，因為阮周團隊要求再加一些戲份，把人設再改豐滿一些，結果適得其反，后來的劇本頗有點大女主的味道，男主演粉絲意見很大，導演兩邊為難，發了條微博內涵，最后被送上了熱搜，又是一番混戰。

        不過阮周粉絲也并不是吃素的，聲稱這部戲就是阮周在撐，戲份多點也是應該的。這樣一來，焦點就更在阮周身上了。她要是演不好，被人嘲是小事，因為這個丟了資源毀了形象就麻煩了。

        因此阮周這段時間壓力大得很。

        宰相幺子的事還沒有結案，清和便重回大理寺任職，有時候忙起來腳不沾地，等回了家已近日暮時分。

        這天回家路上遇到了陸矩，兩人并未出聲打招呼，只微微點頭。等到清和拐進條沒人的巷子，陸矩跟了上來，先拍拍清和的肩，又把手里一包打開了的蜜餞扔給她，似乎與她已經很熟，問：“你們大理寺辦事辦到這么晚嗎？太苛刻了吧。”

        清和不動聲色撣開肩上的手，反諷道：“畢竟不像陸公子，有個好家世，整天就是這走走那逛逛。”過了會又補充道：“我先前還以為你會被安排進大理寺呢。”她是指之前輔助查案的事。

        陸矩倒是好脾氣，一一解釋：“我家里人不愿我去趟京城的渾水，況且我不是長子，也就輕松些。話說回來，你怎么還住這里？這兒先前鬧過命案，你又時常回來得這么晚，總不太安全。”

        陸矩看起來是一副十分擔心她的樣子，但清和總不愿和他走得太近，脫口而出便是：“什么‘時常’？你不會這幾天一直盯著我吧？”話說出口才反應過來這話的不妥之處，索性不管這人，加快步子往前邁了去。

        “也不是天天，就是這幾天看到你了，”陸矩也快步跟上去，繼續死纏爛打，“你要是覺得不好換地方，我幫你找個住處唄。再說了，你一個女孩子不怕嗎？”

        再往前走就快到家了，清和不欲多事的鄰居看到兩人糾纏不清，便停下腳步，陰狠回頭說：“陸二公子，我不管你是何意圖，以后不要再和我拉扯不清了。京城的水確實深得很，你家里人肯定也不想你與我扯上什么關系。況且我一個在大理寺任職的人，能怕什么？你不會真以為我和那天一樣純良吧。你要是見了我惡狠狠的一面，還會如此對我么？”

        說罷也不管對面的人是什么反應，徑直走了，留下陸矩一人愣在原地。

        中場休息的時候阮周還在研究劇本。究竟是什么能讓陸矩真真正正愛上清和呢？初次見面肯定會被她特別的見解與氣質吸引，但“愛上”的契機到底是什么？兩人的相處堪稱平淡，但要是按照劇本演下去，肯定也沒法讓觀眾完全相信兩個人感情頗深。

        她把這個問題跟導演反饋，幸好導演沒有因為之前加戲的事與她在演戲上為難她。但是導演說的話也沒有讓阮周覺得醍醐灌頂。

        “有人相愛是因為他們相像，也有人相愛是因為相異，但不管怎么樣都是在對方身上找到另一個自己，找到契合的另一半靈魂。清和對他說的每一句話，要么會讓他所想的不謀而合，要么與他所想的大相徑庭，但陸矩是個很溫和的人，所以在他面前，清和的哪一個樣子，好的或壞的，陸矩都能包容。感情都是這樣。”

        但是阮周并沒有完全懂這意思，當天下午拍戲總心不在焉，幸好都是朝堂戲，她暫且不用擔心。

        回到酒店是許野恩已經差不多把東西收拾好了，此時距離登機還有兩個小時不到，但是一條領帶找不到了，便央求阮周一起幫忙找找。

        等阮周從一堆臟衣服里把領帶找出來遞給他的時候，許野恩又開始埋怨了：“這領帶怎么給放到那里去了，阮周你能不能不要總是堆著衣服不洗？”

        他著急也是真的著急，說出來的話并非本意，但實實在在傷了別人的心。

        阮周拍戲本來就累，眼下還沒揣摩透劇本，耳邊一直縈繞著導演的話，這會不自覺就把許野恩和陸矩比較起來，然后賭氣地說：“你這種人永遠都不知道怎么溫和點對別人。”說完轉身把一堆臟衣服丟進洗衣機里。

        許野恩脾氣也是個梗的，悶聲把領帶收起來，打電話給助理讓他上樓拿行李箱，掛了電話后把阮周硬生生掰過來，兩人面對面對峙。

        “你剛剛說那話什么意思？你是不是在片場遇到什么脾氣比我好的野男人了？”

        “是個男的脾氣都比你好。”阮周諷刺。

        “我剛剛是口不擇言，我真的沒太怪你。阮周，別氣我了。”許野恩哀求她的次數不多，但這么快認錯也是阮周沒想到的。

        “我生你的氣生得還不多嗎？你別管我了，快走吧。”言下之意大概是你才不管你，你快滾。

        許野恩也確實時間很緊，此時助理已經在按門鈴，他只好飛速親了下阮周的臉，討好說：“我先走了，有事打電話給我。”

        等許野恩走了，阮周才悄悄冷靜了下來。她果然是把對陸矩的期待轉移到了許野恩身上，不然不會受不了他對她發脾氣，也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就和他吵起來。應該慶幸許野恩也沒有和她剛的意思，不然他們三天兩頭地鬧矛盾，阮周肯定會先受不了。

        洗完澡趴床上看劇本，今晚這張床上只有她一個人，怪冷清的。

        看了會劇本實在看不出個花來，發了會呆，思緒不知怎么地又飄到了許野恩身上。

        如果，一個人先愛上另一個人，一定是因為這個人身上有對他而言十分特殊的東西。

        那么對于陸矩而言，這個特殊的東西是什么呢？清和確實與旁的女孩不同，但一般人知道她出身，又知道她任職做的血/腥事，肯定會避之不及吧。這樣的清和得不到任何人的愛，除了陸矩的。

        見過她光風霽月的模樣，又窺探過她混濁不堪的內心，最后竟然真的愛上了她，阮周卻擔心這樣的愛里隱藏著鄙夷。

        正如許野恩見過她的風光，她的不堪，因此無論他現在怎樣示好，阮周也無法全然相信這份感情。愛意隨時會坍塌，變成頹圮的廢墟。

        阮周從心里不相信在泥濘中滋生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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