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內。
  山楂和肖十六砍了些樹，臨時搭了張床，將厚樸放上去，又搬上來各種生活所需，忙活了大半日，兩人才歇了下來。
  小野已經給厚樸喂了藥，體溫才降下來個把時辰，又燒起來了。
  厚樸迷迷糊糊中一直在呢喃。
  “阿姐。”
  “阿姐。”
  “阿姐。”
  小野一面給他扎針，一面不停地應聲：“在呢。”
  迷迷糊糊中，厚樸覺得自己輕飄飄的，回到了家里。
  晨光照進窗內，祖父打開醫館的大門。
  家里人都是黎明即起，先灑掃庭除。他和阿姐拿著布巾，正在擦拭門外的窗欞，一格一格，阿姐擦得特別仔細。大哥拎著掃把，將醫館門前掃得一塵不染。往來的街坊相互打招呼，大哥笑著與他們說話。
  祖父坐在診堂，時有街坊們進出，每個人都相識。即使是生了重病的人，見到祖父和藹的笑，都能安心幾分。聰慧的阿姐，待在祖父身邊認認真真地背書，時不時地翻著醫案問這問那。
  他不喜歡背書，趁祖父不注意，跑去藥房后面，看大哥煉藥。煉藥不用說話，也不用跟人打交道，比起看診，他更喜歡這個活。
  下午的時候，父親帶著大哥出診，傍晚時分回來，大哥買了零嘴，給他和阿姐吃。母親笑著罵他：小兔崽子，吃那么多零嘴，一會又要積食了！
  說罷母親拿著竹條子作勢追著大哥打：讓你不要給他們買零嘴，你怎么又不聽！白長這么大個，這點事都記不住！
  大哥一邊笑一邊跑。阿姐護著他藏在門后，不敢大喘氣。
  大哥總是挨罵最多，不管是他的錯還是阿姐的錯，母親總是先罵大哥，然后罵他。
  奇怪的是母親從來不罵阿姐，家里人都不罵阿姐。
  阿姐學醫案，背得很快，可她不喜歡抄，她一向寫字寫亂七八糟。祖父也不勉強她，只是嘆氣：“阿遠，厚樸，你們誰幫她抄一份。”有時候是大哥幫著抄，阿姐便在一旁看著。有時候是他幫著抄，阿姐又偷偷給他拿零嘴吃。
  阿姐總是把最好吃的給他留著。
  他不喜歡去診堂，阿姐就去和祖父說情，她說有她和大哥在，阿弟不必非得學看診，不如讓他做自己喜歡的事情。
  那天父親和祖父一起出門看診，回來時兩人垂頭嘆氣，祖父將大哥叫到屋內待了許久，大哥出來時一臉沉重。
  后來，大哥開始教他煉藥，祖父則開始教阿姐看診。父母對他們越發嚴厲，阿姐也被逼著每日寫字。
  祖父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大哥整日泡在藥房，父親和母親低聲地吵過一次，他大概聽到了母親說要把他和阿姐送走，父親不同意。
  黑暗中，厚樸又看見自己和阿姐，被大哥塞入一輛馬車。兩人不敢作聲，從天黑走到天亮，又走到天黑，趕車的人把他們從馬車推了下來。那人還對阿姐說：“帶著你弟弟，有多遠走多遠，再也不要回大慶府了！”
  他嚇哭了，但阿姐沒有哭。
  阿姐牽著他，兩人不知道要去哪里，就那樣一直走，一直走。
  住過破廟，住過山洞，住過人家的屋檐下。
  他再沒有哭過，但阿姐哭了。
  阿姐咬著嘴唇，眼淚一滴一滴落下。
  “阿姐。”厚樸嘶啞的聲音，輕聲喚道。
  “阿姐在呢。”小野答道。
  山楂默默地給她遞過來一塊干凈的帕子，小野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一直在流淚，放下了銀針，又蘸水打濕厚樸干裂的嘴唇。
  肖十六默默地守在洞口，心里十分難受。厚樸一直在給他們幾個按時發藥，臨回前卻將他自己最后那份藥留給了肖十一。
  本以為最多一天半就能回到幽山，因為洪水沖垮了橋，他們不得不多繞了一天多的路，厚樸便染上了病。
  小野想不通，這個預防藥的療效在前世經過大規模的驗證是有效的，為何厚樸還會中招？她仔仔細細地盤問山楂，路上都吃了什么，用了什么，實在找不出什么可疑之處。
  肖十六鼓起勇氣，道：“厚樸將他自己的藥都留給了十一哥。他已有三天未曾服藥了。”
  小野噌的一下站起來：“胡鬧！”
  她就怕藥不夠，帶了那么多去，結果連自己弟弟都沒吃？
  肖十六啪嗒一聲就跪下了：“是在下的錯。”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跪曹姑娘，就是見她生氣了，他很心虛。
  “你別添亂了。”小野朝他揮了一下手，磕頭認錯就能治好厚樸嗎？盡做些沒用的事。
  肖十六求救地看向山楂。
  “姑娘，厚樸會死嗎？”山楂問道。
  肖十六額頭一層冷汗，心里那個急：你就不能換個問法嗎，曹姑娘現在最怕的不就是這個么？
  小野看著厚樸，搖頭：“他不能死。不可以。”
  她很快調整了藥方，讓山楂找洛名傲去拿藥。
  洛名傲一直站在營地門口，遠遠地望著對面的山洞，洞口那一抹白色的身影就是小野。
  山楂捎話過來，說姑娘一直在哭，厚樸還沒有醒。洛名傲心里有些慌亂，他第一次對自己的決策產生了懷疑，不知道自己瞞著小野，趁著大災，借曹家的名義算計西國這步棋是不是走錯了。
  這是他一直想做的事，只是舅舅秋道長一直反對。沒有舅舅的支持，他也只能想想。
  直到去年，本以為中毒之后會很快走上絕路的他，在笑笑出現之后，人生很快迎來了巨大的轉機。
  過去一年里，各項計劃都進展得比想象的更順利。之前他蟄伏在鎮北王府，謀劃的許多事都落到了實處，連舅舅都從反對變成了支持，如今的他敢想敢干，胸有成算。
  沒有什么能夠阻擋他的步伐了。
  除了小野。
  如果厚樸真有什么意外，小野會不會棄他而去？
  他不敢想。
  從小到大，無數人棄他而去，他以為自己早就習慣了。
  母妃扔下他走了。
  皇后娘娘也扔下他走了。
  父皇將他扔得遠遠的，不聞不問，生怕走得近了會影響自己的氣運。
  在宮里，他的名字都成了禁忌，仿佛說出來便會讓人沾上不祥。
  如今的皇后和大皇兄，多年來不曾放棄追殺他。
  還有，舅舅不娶親難道也是因為與他走得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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