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二十來天，竟然能把一個人逼成這樣。
季子禾日日揣度圣心，自詡是對皇上最了解的人。只是沒想到，被祝業安一激，一時錯了念想，竟然粘上了梁王。
他原本是想給梁王賣個好，然后再順著人情借梁王的勢，之后等他成了丞相，哪里還需要將梁王放在眼里。
只是念頭是好的，可惜的是，他還沒當上丞相，梁王卻有了和他捆綁的打算。
區區一個中書侍郎，全然不是梁王的對手。
將來皇上肯定是要動梁王的，身處絕境的梁王一定會拉他共沉淪，而他有前科在身，十有八九逃不掉。到時候不只是他，整個季家恐怕都完了。
他苦思冥想數日，都沒有找到其他出路，只能走了下策，辭官歸隱，起碼能保全他的名聲和季家的未來。
短短數日，他會變成這樣，正是因他一生的夢想就此破滅，再也沒有實現的機會。
季子禾長舒一口氣，盡力心平靜氣道：“我當日一時不慎錯了念頭，和梁王扯上了關系，心里自覺愧對皇上的栽培，所以才會如此行事。”
“梁王的事，這么嚴重？”
“皇上不會忍他太久的。”季子禾眸色漸深，意味深長地說道，“不過到時候，祝業安只怕也討不了什么好，他太聰明太能干了，未必會得皇上歡心，你自己好好把握機會。”
提起祝業安，季子禾心中的恨意就噴涌而出。
如果不是他故布疑陣，季子禾根本不會打梁王的注意，也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終究是棋差一著，本想著逆風翻盤，卻不料滿盤皆輸。
李哲眼神瞬間亮了，若是他能取祝業安而代之，那簡直是因禍得福。
“大人以為，梁王那里的事情和祝業安有沒有關系？”
季子禾搖搖頭，“我不知道。”
李哲有些失望，但也沒有多想。這些日子他讓人盯著祝業安，也沒發現什么，看著季子禾灰心喪氣的樣子，就勸道：“大人或許可以放寬心，等梁王之事塵埃落定后，大人未必沒有機會再回歸朝廷。”
李哲都能想到的事，季子禾怎么會想不到呢，只是到時候，即便能回來，恐怕朝堂也重新洗牌了，他多年的努力必然付諸東流，這是如何都不可避免的。
季子禾沒有多說什么，神情懨懨地送走了李哲。
李哲回去以后，斗志昂揚地吩咐底下人，務必盯緊祝業安一舉一動。
祝業安有從各地搜羅的高手，他手里的人可曾是皇上的暗衛。
是輸是贏，一切還未可知。
幾日之后，皇上終于還是準了季子禾的請辭。
然而，就在季子禾帶著家眷離開京城的那一日，就在城門口，眾目睽睽之下，祝業安帶人將他扣下了。
消息傳出去后，朝堂嘩然。
皇上更是震怒不已，第一時間將祝業安傳進了宮。
“你想做什么？”
祝業安從懷中掏出一本折子，呈到了皇上面前，“季子禾的罪證都在上面，還請陛下過目。”
皇上冷冷地看了祝業安許久，才伸手拿起折子。看到最后，突然緩緩笑了，幽暗的眼神極其危險，緊張的氣氛在殿中蔓延開來。
“折上之事，可當真？”皇上語氣沉重。
“微臣不敢欺瞞陛下，絕無半句虛言。”
“朕不相信，你是現在才查到這些的？”
“陛下圣明，確實不是才查出來的。早在查季大人結黨營私案時，就已經有了端倪。當時證據還不夠完備，直到最近才收集齊全，卻驟然聽聞季大人要辭官。季大人為官十余載，為朝廷為百姓嘔心瀝血，此事定然會讓他晚節不保，因此微臣也有些猶疑，是否要將此事揭露出來。
“直到季大人離京之前，微臣才下定決心。萬事都不應該隱瞞陛下，至于這件事情處置與否，不是微臣該操心的。況且此事干系重大，不能為了季大人的晚節，而將這個隱患置之不理。”祝業安言辭有據。
皇上心里長嘆一聲：祝業安說得好聽，但究竟怎么想的，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李哲終究是差了祝業安太多，即便給了他人手，卻什么都沒查出來。上次若不是祝業安沒有太過防備左遷，想來一次都不會讓李哲得逞。
在京中的這些日子，祝業安看似游手好閑，不務正業，誰能想到他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而且，祝業安未必沒有猜出他將李哲放入繡衣直指的真正用意，今天這一出，拿下季子禾不是唯一目的，也順便告訴他，李哲就是個廢物。
皇上一時間歇了用李哲代替祝業安的心，心頭的火氣也慢慢平息下來。
他不動聲色地問：“季子禾的清廉在朝中是出了名的，季家家風也是一向如此，你現在說，當年章家貪污的軍餉，一半都是進了季子禾的口袋，那么這筆錢去了哪？”
祝業安對皇上探尋審視的目光恍若未察，鎮定自若地回稟：“季大人確實不愛財，但愛惜名聲。好名聲也是需要大筆錢財支撐的。他們季家荒年施粥，災年贈物，更遑論在先帝年間就建立起的京郊書院，對家境貧寒的學子開放，不收束脩，還延請名師。書院只為學子啟蒙，看上去毫不顯眼。但皇上可知，僅去年科舉，金榜題名的一百二十名進士中，就有四人曾在季家的書院學習。”
皇上心頭一驚，確實，大家都不會太留意諸位學子的啟蒙老師，因此季家辦書院一事，他此前還真的沒有放在心上。現在看來，季家還真是煞費苦心。
一百二十名進士中有四人，看上去不多，但這些人是從全國各地選出來的，這就很可怕了。
皇上神情肅穆，“朝臣呢，有多少人和季家書院有關？”
“不拘官位大小，起碼十五人。雖然大多數目前都只是五六品官員，但各個年富力強，假以時日，前途都不可限量。不能說他們一定會唯季大人之命是從，但心里應該是感激季大人的。”
“季家家產不薄，做這些事自家的錢也差不多夠了。”皇上揉了揉隱隱作痛的額角，“你只查到季家和章家有往來，并不能證明章家貪墨的錢財流入了季家。”
“季家名下的鋪子田產確實不少，但季家人好讀書，善經營的卻并不多。季家又喜歡做出與世無爭的模樣，就京中的鋪子來說，大多只是勉強盈利，雖然一時無法估算具體數額，但微臣斷定，它們的利潤必然不夠撐起季家的名聲。”
“你查過季家鋪子的賬了？”皇上眼睛微微瞇起。
“無需賬本，很多情況都可以大致推斷出一家鋪子的經營狀況，比如鋪子的存貨，還有每日進入鋪子的人數等等，這并不難。”
皇上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個時候祝業安還要踩季家人一腳，顯擺他經商手段的高超。
皇上趕走了祝業安，讓戶部去查季家的賬，季子禾也押入了刑部大牢。
季子禾再次被押入大牢時，就知道祝業安不會給他東山再起的機會。因為易地而處，他也不會給別人機會。
但是他自詡謹慎，沒想到祝業安真的能找出他的把柄，終究還是低估了繡衣直指的能力。
季子禾垂首看著身上的鐐銬，心中的苦悶無處發泄。
這一次怕是真的出不去了，就是不知祝業安到底知道了多少，皇上還會不會念舊情？
就在戶部查賬查得熱火朝天時，祝業安強忍著心里不適，去刑部大牢探視季子禾。
季子禾看到祝業安出現，心中嘲諷，還以為是個多沉得住氣的人，也不過是個一朝得志就跑來炫耀的小人罷了。
他計上心頭，冷冷笑道：“你真的要娶顧南風嗎？”
祝業安臉上的笑容收斂了，冷冰冰地注視著季子禾，“我的事情與你無關，這個時候，季大人還是操心自己的事吧。”
季子禾哈哈大笑，自從遇到祝業安，他就諸事不順，好久沒有這么暢快了。
“你生母一輩子的悲劇，還有你過去的遭遇，歸根結底，顧洵都脫不了干系，你卻要娶他的女兒？你敢娶，就不怕你生母不得安息嗎？”
“你究竟知道些什么？”祝業安一把掐住季子禾的脖子，怒視著他。
“去查呀，你不是很厲害嗎？有什么是你查不到的？”季子禾完全不在意，沒有掙扎，而是話鋒一轉，做恍然大悟的樣子，繼續挑釁道，“還是說，你不敢查？”
祝業安掐住季子禾脖子的手越收越緊，眼看他的呼吸都有些不暢快了，臉也漸漸變紅，表情逐漸猙獰，但眼神中譏諷的笑意卻絲毫不曾收斂。
跟隨在旁的方子興見祝業安有些失控，急忙上前拉住了他的胳膊：“大人，松手吧，會出事的。”
季子禾雖然不會有好下場，但罪名未定，若這時在祝業安手中出事，后果不堪設想。
祝業安恍若未聞，方子興焦急萬分，靈機一動，“大人快放手，顧大人還在家里等你回去呢。”
顧大人？
家里？
等他？
……
祝業安終于神智回籠，慢慢松開了手。
季子禾已然呼吸困難，好半天才緩過來。見祝業安這副模樣，嘆息道：“真是可惜了，差一點，你就能殺了我。”
祝業安沒有再理會他，徑直離開。
走出牢房大門，暖洋洋的太陽照在身上，瞬間清除了地牢的陰暗。祝業安站在陽光下許久，那顆冰冷的心才緩過來。
“剛才季子禾說的話，一個字也不許跟別人透露。”祝業安面色嚴峻地吩咐方子興。
方子興張了張口，想說季子禾說的不一定是真話，不用放在心上。但他想到方才在獄中兩人的神情，也知道事情沒有那么簡單。
如果真如季子禾所說，那老天爺對兩位大人，真的太狠了。
“大人放心，我一個字都不會說。只是這婚事，咱們還……辦嗎？”方子興吞吞吐吐地問道。
祝業安和顧南風的婚禮定在六月初一，眼下還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這個婚事還能辦嗎？
祝業安眼神彷徨，長久沒有說話，久到方子興以為不會有答案時，他才艱難開口：“先緩一緩。”
方子興撓頭，“那顧大人那里？”
“她那兒，我會去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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