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018
官道上車馬行進之聲作響,車廂內(nèi)卻安靜得異乎尋常。
白衣低首的青年看向了車廂內(nèi)的另一側(cè)。
不像是平日里正襟危坐,就連有些慵懶的抱劍都自有一種神風(fēng)威儀,霍綾倚靠著車廂內(nèi)壁,仿佛陷入了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還帶著幾分懨懨欲睡的倦怠。
前日她連夜趕路擊殺了顧惜朝后回來,原本慘白的面容上稍有了點血色,卻依然是一副內(nèi)傷不輕的樣子。
狄飛驚疑心這個反噬還需要讓她再殺幾個人才能恢復(fù)原樣,但她明擺著寫在臉上的神情便是,尋常小卒絕無可能對她有什么幫助,要殺的只有可能是首惡。
但此地他所能想到的人也只有一個顧惜朝而已。
九幽神君門下僅存的兩個弟子——鮮于仇和冷呼兒,此番的敉亂總指揮黃金麟,總督察文張,或多或少是有點官職在身。
歷來的江湖事按照江湖規(guī)矩,在他們身上還是有些不能全然套用,只有顧惜朝不一樣。
他能成功潛入連云寨中臥底正是因為他現(xiàn)下是個白身,手邊雖有他那位義父手書的委任狀,卻也只能說是個江湖人。
殺了便也殺了,惹不上太大的麻煩。
傅宗書也不差這么個干兒子。
狄飛驚給出這個名字實則還是經(jīng)過了一番心中的權(quán)衡利弊,可現(xiàn)在這車輪在官道上往京城中疾馳的作響聲中,他又有種連他自己都覺得大逆不道的想法。
若是殺上一個黃金麟殺上一個文張,能讓霍綾不像是此刻一般死氣沉沉的模樣,好像也并無什么不可的。
即便,這會給六分半堂惹上麻煩。
不,他不該這么想。
他靠近她了些距離。
她懷中的搖光劍靠著她的側(cè)臉,反倒是更讓那張欺霜賽雪的面容,在略顯病態(tài)的蒼白有種一觸即碎的觀感。
狄飛驚蹙著眉頭,看著她在淺眠中都微沉著的唇角,不由自主地跟著心神有些不大安定。
直到她發(fā)間的金環(huán)在車廂的起伏間輕輕撞擊了一聲,他這才如夢初醒地挪開了視線,聽了聽外邊另一輛馬車的聲音。
在那輛馬車上正是他們此行中抓來的雷卷、唐晚詞和戚少商三人,已經(jīng)有六分半堂中前來接應(yīng)之人專程看管,算起來總堂主倘若收到了消息,也該感到滿意才對。
戚少商固然現(xiàn)在不肯開口那個楚相玉留給他的秘密,等到了京城,他就是不想說也得說。
想到自己所行迂回之策倒也并未落空,想來總堂主也該滿意了,狄飛驚又沉靜下了心神。
他這一次沒看向霍綾的臉,而是看向了她的手。
她的右手抱著那把險些將劉獨峰擊殺,又奪走了顧惜朝性命的長劍,這把劍有如她的半身,就算在此刻情狀之下也沒有分毫要放手的意思,而她的左手則垂放在膝上。
面容上的蒼白憔悴好像也順著筋骨一直蔓延到這只手上,好在剛受傷之時的發(fā)力緊繃在此時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只有一片失了幾分顏色的美玉垂在那里。
他看了良久,忽然執(zhí)起了她的手。
若是尋常時候,他絕不敢做出此等逾矩的舉動,可現(xiàn)在她就這么沉沉睡著,車身顛簸也并未讓她醒轉(zhuǎn)過來,這讓他忽然之間便有了幾分底氣。
但就算是此等親密的舉動,在他此時做來,也有種小心試探之感。
霍綾其實并未睡著,她能感覺得到自己的掌心多了一點溫度。
他俯身,頷首,將這只手貼在了自己的側(cè)臉上。
從她闔目只看得到一線的視線之中,狄飛驚流墨一般的長發(fā)披散在她的手邊,而他垂首就這么枕靠在她的手心。
這個低垂頭顱,連帶著脊背都有些彎曲的樣子,在這個無聲的動作中依稀有臣服之態(tài)。
可她比誰都清楚,他不過是因為此刻心亂如麻,才會有此等舉動,等到他清醒過來,他便依然是那個如他當(dāng)日所說,要先聽聽雷損說了什么,而后才考慮自己事情的狄大堂主。
但只要在她需要的時候他能說真話也就夠了。
她這斬惡之行任重道遠,總不能將時間都放在分辨他的話中真假上。
一想到此,她不自覺地收攏了幾分手心。
本就貼在狄飛驚臉上的手指,倏爾加重的力道自然能夠為他所察覺。
他剛想后退起身,卻感覺到她的手指從他的側(cè)臉繞行到了下頜,以并不重的力道牽制住了他的脖頸。
這確實算不上是多重的發(fā)力。
狄飛驚也在一時之間難以辨認,她到底是因為此刻傷勢未平,這才用不上力氣,還是顧慮著他本身脖頸上的傷勢,這才不曾做出什么太過放肆的舉動。
但這只手已經(jīng)牢牢地攥住了他,讓他原本想要抹消的行徑都被迫呈現(xiàn)在了她的面前。
更是讓他不得不在此時,以被人托著下顎抬起頭來的姿態(tài),對上了她那雙云遮霧繞、卻仿佛什么都看得分明的眼睛。
這雙眼睛里的神情幾乎將他焚燒殆盡,只剩下一種姑且還能叫做大堂主的直覺在操縱著他僅剩不多的堅持,以免在她這一眼中丟盔卸甲。
“狄大堂主這是什么意思?”她話音依然帶著平日里的慵懶微啞,只是因為傷勢少了幾分元氣,卻更有一種情人低語之感。
被她指尖掌心托起的這張臉,在一向驚人的秀色中,泛著并不難察覺的薄紅,仿佛是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了他此舉不妥,更是被人抓了個正著有窘迫之感。
雖然以此刻的姿態(tài),霍綾所能看到的只是他的上半張臉。
但因為這個被迫仰頭的姿勢,仿佛抬到鬢角的秀刀輕眉下,那雙在車廂陰影里有些泛藍的眼睛也夠讓人覺得,這實在是一張好看得難以言說的臉了。
他露出幾分苦笑的唇角,在她的指腹之下牽動起一點拉扯的力道。
狄飛驚開口答道,“是認錯之舉,我再不騙你了。”
霍綾對他這句話沒什么表示,或者說狄飛驚此刻也看不到她做出什么樣的表示應(yīng)答來。
他所能看到的只是她懸在腰間的彩絳,此刻也以并不那么絲縷齊整的方式垂墜著,鋪開在她如雪的白衣之上,像是一片蔓延開的枝葉線條。
“我們之前是不是見過?”霍綾突然又問道。
狄飛驚眼波微動,“劍君說笑了,若是曾經(jīng)見過,以劍君的記憶總不至于不記得。”
“倒是我多慮了。”
霍綾松開了扼住他的那只手。
狄飛驚起身退開的樣子并不見倉皇。
他已經(jīng)在方才霍綾出聲的短短時間內(nèi),將自己的心緒收斂了大半,就好像剛才做出這等舉動的人并不是他。
不過或許也只是他自己以為而已。
他重新坐正了身體,退到了他們此前在馬車上應(yīng)有的距離,也依然是那一派與他這低首神龍稱號相符的姿態(tài)與神韻,可有些直覺的反應(yīng)顯然騙不了人。
比如說他的手,在指骨下意識的發(fā)力中,從袖口露出了一點指尖收攏的克制。
從霍綾的視角正看得清楚,實在很有欲蓋彌彰之感。
尤其是當(dāng)他才說了自己再不騙她,又仿佛是為了掩蓋什么而說了一句違心之言的時候,那種本不該在一個心思深沉之人身上表現(xiàn)出的心虛,在他藏匿在陰影中的面容上,浮現(xiàn)出了三分端倪。
還怪可愛的。
狄飛驚當(dāng)然聽不到霍綾心中做出的評價,卻能察覺到她打量的視線。
他有一瞬間覺得,他為了霍綾的內(nèi)傷反噬獻祭的可能并不是一個顧惜朝,而是他自己。
更不必說她突然在此時握住了他的指尖。
他幾乎下意識地想要重新回答她問出的那個問題。
或許是從那一年的初見開始說起,也或許是從后來更多的淵源開始說起。
但最后這些話都只是在喉嚨口轉(zhuǎn)圜而過,又重新吞咽了回去。
他不該再暴露更多的軟肋,這絕不是他這位六分半堂大堂主該做的事情。
可與其說他是理智占據(jù)上風(fēng),情知自己不能再說出更多的東西,不如說,他其實是已經(jīng)說不出口了。
他忽然被她拉了過去。
這倉促之間他不得不單手扶住了車廂內(nèi)的扶手,才沒讓自己在這拉拽過去的力道中倒下,更是在腦海中閃過了格外慶幸的想法——
此前為了讓她得以好好休息,他換乘的馬車與外界并非以車簾相隔,而是內(nèi)部關(guān)緊的車門,這才讓這車廂內(nèi)的異動不至被外間察覺。
但他還是單膝跪在了車內(nèi)軟墊鋪就的地面上,以一種異常狼狽的姿態(tài)跪在她的面前。
下一刻,她便以這樣的姿勢低頭親吻上了他的唇。
在他脖頸上遭著她脅迫抬頭的力道之間,這個自上方襲來的親吻,既有一種說不清的掠奪之意,又分明在她神情淡漠中有若神明親吻她的信徒。
狄飛驚的心跳幾乎停了半拍。
這個吻其實并不像是上一次那般混雜著血腥味,更像是飄羽輕柔地落在唇上,卻誠然因為這一番出行中的往復(fù)驚變,比之前的“殊榮”更有讓他幾乎忘記思考的力量。
連帶著忘記的或許是他在這仰頭之間的負累和痛苦。
只因為這一瞬間,他全身的感官知覺都集中在了唇上的交纏之中。
這個還帶著幾分冷意的親吻,足以將他心臟里的防線又摧毀了一道。
而在近乎模糊的意識里,他隱約感覺到自己的腰間多了個東西——那是她腰間的彩絳,現(xiàn)在被系到了他的身上。
“那么,這是給你的獎勵。”
在雙唇分開之時他聽到她輕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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