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綾直入陣來擊殺薛西神的一劍，在她劍光所逼退的路徑上，距離這奪命一劍不過分毫的人，都短暫地陷入了沉寂之中。

        那一聲驚呼，又無疑是打破了此時除了雨聲瓢潑之外的靜默。

        哪個雷堂主？

        六分半堂的五堂主雷滾！

        他雖身陷在雙方交戰(zhàn)的隊伍里，但他這一手水火流星錘實在是讓人很難靠近他。

        可在那皎然一劍斬落之時，金風(fēng)細(xì)雨樓的五大神煞之一，以及那位出刀便如病骨燃燒，傾力一擊的蘇樓主都沒能攔得住她這一劍，其他人也絕無可能做到阻攔。

        而這一劍誰又能不分出心神去在意！

        恰在這附近的雷滾也不免停頓了片刻動作。

        他幾乎要以為自己能親眼得見蘇夢枕死在自己面前了。

        這何嘗不是六分半堂、是他雷滾的大好機(jī)遇！

        混戰(zhàn)之中，這一下停頓還要不了他的命。

        可偏偏在此時，他的背后穿出了一把奪命之劍。

        霍綾的目光隔著尚未平息的血霧，與那位金風(fēng)細(xì)雨樓的樓主短暫交觸。

        蘇夢枕看得分明，她對雷滾之死沒有表現(xiàn)出分毫的驚詫，甚至有種異乎尋常的淡漠平靜。

        在這一劍得手之間，她飛身后撤，絲毫沒有再多殺一人的意思，就連他這個金風(fēng)細(xì)雨樓樓主的頸上人頭都無法讓她生出分毫的興趣。

        她已經(jīng)重新站在了狄飛驚的身邊。

        雨幕中的穿行不曾在她的身上留下痕跡，就跟她出手之間的樣子一般。

        狄飛驚手中撐著的傘又已將澆落下來的雨都隔絕在了外頭。

        而那位狄大堂主的目光則總算是從這位并不需要擔(dān)心的劍客身上，移到了倒地斃命的雷滾所在的方向。

        饒是狄飛驚眼力驚人，也沒能發(fā)覺雷滾到底是死在誰的手里。

        在這一瞬間發(fā)生了何事，或許只有霍綾和另一個人最為清楚。

        恰在她擊殺薛西神所造成的滿場驚動中，有一個人忽然離開了自己原本所在的位置。

        她與執(zhí)著同樣顏色傘面，穿著同樣顏色衣服的手下交換了位置，以雷霆之勢將袖中小劍扎入了雷滾的心臟。

        那是本該與雷滾算是同一陣線的雷媚！

        原本服飾和油紙傘的統(tǒng)一，為的正是讓她這個隊伍的領(lǐng)導(dǎo)者居中轉(zhuǎn)圜，調(diào)度有方。

        現(xiàn)在卻成了她最好的掩護(hù)。

        雷媚為何要殺雷滾，更為何能在霍綾出手擊殺薛西神的一瞬驚變中快速做出了決斷，對霍綾來說并非是要深究的問題。

        她本就在此前問過狄飛驚，倘若一個人對著幼女逞兇，這樣的人該不該殺。

        也正如唐晚詞在當(dāng)時覺得不太對勁的猜測一般，她問的根本不是攻破毀諾城，牽累有些姑娘可能落到此等地步的劉獨峰，而正是這位五堂主雷滾！

        就算雷媚不殺他，霍綾也遲早要取了他的性命。

        所以她為何不能趁著此時推波助瀾一番，借機(jī)驗證另一個問題。

        在她重新站定在狄飛驚身邊后，她出劍之時卷帶而出的劍氣才遲滯一步地從人群中徹底消失。

        這些席卷在此間的劍氣足以讓原本可以做出應(yīng)對的人寸步難行。

        即便雷媚能得手還是因為她出劍果斷狠辣，霍綾所起到的不過是幾分控場的作用，還是無法改變她在其中做出的干擾。

        所以雷滾之死她當(dāng)然也有功勞！

        當(dāng)她以眼角余光看向自己手腕的時候，不太意外地看到在那里增加的數(shù)字是兩個，而不是一個。

        一個是薛西神。

        一個是雷滾。

        這個信號無疑是回答了她在英綠荷死時產(chǎn)生的疑惑——

        倘若這個被狄飛驚評判為該殺的人，并不是她親自動手完成的最后一擊，到底能不能計入統(tǒng)計之中。

        如今看來，可以！

        只不過這個參與度的評判，她可能還要再花費一點心思來確認(rèn)。

        雷滾的尸體被人從亂戰(zhàn)之中搶出，送到了狄飛驚的面前。

        他手上還握著自己的那對水火雙流星，但其他人的武器都已經(jīng)在他的流星錘不再揮動的時候突破了這蠻橫的防衛(wèi)，落到了他的身上。

        這也讓雷媚那把細(xì)劍造成的傷口早被遮蓋在了其他皮肉翻卷的傷口之下，絕無可能再被發(fā)現(xiàn)了。

        雷媚則已經(jīng)拿回了原本的那把傘，站在了她驟然發(fā)難之前的位置上，像是個再稱職不過的六分半堂堂主，繼續(xù)阻攔著金風(fēng)細(xì)雨樓的攻勢。

        或者說是在阻攔著他們要從此地的退出的行動。

        雷滾死在混戰(zhàn)之中確實對六分半堂來說是個偌大的損失不假，可比起霍綾當(dāng)場豪橫地?fù)魵⒀ξ魃瘢�又并非是一種程度的損失。

        誰也不知道她會不會再一次出劍，更不知道這把劍會落在誰的頭上。

        在暴雨峰潮過后，雨勢的從急轉(zhuǎn)弱中，金風(fēng)細(xì)雨樓那位頭身分離的薛西神，被他的樓主收斂起了尸身，隨同著那條綠傘撐起的分明界限朝后移動，直到整支隊伍都消失在了長街盡頭。

        這也意味著，六分半堂一行入汴京城的這道阻隔不復(fù)存在了。

        可狄飛驚的臉上卻并不見多少喜色。

        “跟總堂主不大好交代了。”他喃喃低語了一句。

        霍綾就在他的身邊，自然將這句話聽得分明。

        “你還是習(xí)慣于先想到他。”

        狄飛驚聞言朝著霍綾看去，在她那張一向紅塵世外之態(tài)的面容上，不知道是否是因為今日天色，又或是因為這傘面天光，依稀讓他覺得，那其中蟄伏著一種稍顯陰沉不悅的神態(tài)。

        可當(dāng)他再看去的時候，又分明只是她抬了抬眼簾，眸光看著傘面最邊緣遲遲未墜的一滴雨珠，說出狀似無意的一句評價而已。

        狄飛驚也暫時無暇去細(xì)想她這話中的意思。

        今日雖算是六分半堂稍勝一籌，但除了雷滾之死，在混戰(zhàn)中身亡的六分半堂子弟，也需要他這個大堂主來統(tǒng)籌處理。

        霍綾則得了個空閑尋了這楚河鎮(zhèn)中一處屋檐下站著，看著外邊只剩下了柔絲細(xì)雨的朦朧之景。

        京城中舉足輕重的兩個幫會在此地交戰(zhàn)，那些退避出去的商販行客還不敢在短時間內(nèi)回到此地，便讓這個鎮(zhèn)子異常的寧靜。

        整個楚河鎮(zhèn)都是黑白灰的三色，沉浸在一片煙雨中。

        倒是忽而有一把青傘從這三色墻瓦之間跳脫了出來，更是朝著她的方向走近。

        在傘下還是個熟人的面孔。

        “雷堂主的傘和衣服還挺方便更換的。”霍綾抬了抬唇角，對著來人說道。

        傘下那張臉神清骨秀，艷蘊內(nèi)媚，不是雷媚又是誰。

        不過這會兒她不僅換掉了那把黃傘，連在方才與金風(fēng)細(xì)雨樓交手時候穿著的鵝黃色衣服也已經(jīng)換成了一件紫衣，倒是比之鵝黃色的鮮妍，更適合她這個一看便知有故事的人。

        “人總是要給自己找些樂趣的，劍君不覺得嗎？”

        雷媚將傘面后仰，抬眸一笑。

        “殺同僚的樂趣？”

        霍綾這一句反問讓雷媚的神情一變。

        但她細(xì)細(xì)打量著這位在檐下避雨，眉目間似有郁色的白衣劍君，又忽然意識到，對方并非是來興師問罪的。

        “雷堂主不必這個表情，”霍綾繼續(xù)說道，“我若想要揭穿你的行徑，方才雷滾的尸體送到狄飛驚面前的時候，我就應(yīng)該說出來了。何況，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你的幫兇？”

        雷媚眼皮一跳。

        這可不是她原本預(yù)想的交流方式。

        她本在遠(yuǎn)遠(yuǎn)看到這位劍君之時，覺得對方在收斂起幾分劍氣威勢的時候，從那雙淺色瞳眸中的空塵清逸里，有幾分與那位低首神龍相似的孤寞氣質(zhì)。

        這種相似的寂寥之感，加上狄飛驚的皮相，確實很容易讓這位劍君選擇親近對方，甚至成為六分半堂的一員。

        但劍有逸然之氣，絕不甘心成為雷損的工具，這便是她前來一試的機(jī)會。

        可她發(fā)覺，她原本想問出口的那句“劍君若有什么想不通的事情，為何不問問同為女子的人”恐怕得收回去了。

        這多少是小看了眼前這位。

        霍綾的目光更是在此時凝定在她的臉上，讓她覺得自己藏匿的幾分算計被完全剝開呈現(xiàn)在她的面前。

        而對方卻連“幫兇”都說得如此輕描淡寫。

        “劍君說笑了。”雷媚的神情有些維持不住平靜。

        在這樣近的距離下，她更加清晰地看到這位此前讓她覺得被狄飛驚所欺騙掌握的劍客，仿佛驟然間在眉眼間鮮活起來的顏色。

        那是一種她覺得甚至不該用上位者來形容的神光/氣度。

        倘若非要說的話，那是一種絕不為人所掌控，甚至可令萬劍臣服的高儀。

        而她眸光清明，甚至清明冷冽到了一種讓雷媚覺得脊骨生寒的地步。

        “雷堂主，你是不是對我有些誤解？”霍綾挑了挑眉頭。

        這一個并不算太分明的表情又將她方才的威勢和緩了幾分。

        雷媚為逃避開她懾人的眸光，將目光自然地垂落到她的脖頸上。

        在她的側(cè)頸上一點殷紅并非是方才殺人時候濺落的血痕，而是一點朱砂紅痣。

        這異常明媚的顏色又仿佛突然沖淡了幾分她身上的神性。

        以至于當(dāng)雷媚再一次抬頭的時候，覺得在霍綾眼中閃過的是一種近乎調(diào)侃的笑意。

        “或者說，你對劍修有些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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