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費齊蘭亭序
費齊到了小文家的樓下,告訴她過兩天會來找她。小文也只是說了聲好吧,并沒讓他上樓。
他走了很遠也沒有公共汽車站,在公園里呆了一下午,重新一個人走在馬路上快了不少,費齊感到這個世界鬧了很多,空氣也糟了很多。等見了汽車站又覺得離家已經不遠,也就一直走了回來。
真的走回來,卻又很遠。
費齊躺在床上才知道原來壓馬路的滋味并不舒服,等母親叫他吃晚飯時,費齊已經睡著,坐在飯桌前,睡眠的欲望依舊壓倒食欲,他覺得兩條蹆比睡前更加酸疼、沉重,一點食欲也沒有,勉強吃了兩口,沒有一樣是開胃的。他看著桌子上的三個菜,芹菜粉醬油放得多了,粉條吸足了多余的醬油,黑乎乎的。辣椒土豆片淡得像沒放鹽,似乎就是為了彌補芹菜粉偏重的口味,還有就是中午剩下的那盤大馬掌,第二頓一熱,更加的沒型沒色。他什么胃口也沒有,他想在飯桌上把處對象的事和父母說說,他只是不知道怎么開頭才好。
按理說,以他的年齡,他處女朋友就像他可以吸煙一樣已經合法。他也知道這事得和父母說,不論最后他娶的是誰,這事總得和“贊助商”或者“董事會”通報,不同的只是個通報的時機和方式問題。他擔心的是小文的條件好像與贊助商一貫的要求有點兒不符。
兩個哥哥的婚娶過程已經讓他知道了父母對兒媳的基本要求,雖然最后兩個哥哥都娶了父母并不滿意的女人,但他并不想這樣,他想自己的妻子應該是一個好妻子,應該在大家和小家都是一個人人喜歡的人物,正是有了這樣的觀念,他才好像剛花了冤枉錢一樣考慮怎樣應對母親的數落。
“他爸,我再給你盛點飯,”費齊媽一邊盛飯一邊高興地說,“今天我把那兩張假五十的都找了出去。”
“人家沒看吶?”費齊問。
“這回我會了一招,你們學著點,我準備了兩三張真的五十元,但都又舊又破,然后我把那兩張假五十放在里面。等找錢時我就把那又舊又破的找出去,等他來接的時候我就假裝給他找一個新一點兒的,那兩張假的都挺新,把那個假五十給他。一般人都以為我為他著想,或者認為占了便宜,就不看真不真了。”
“人家沒來找你呀?”
“找我就給他退唄,有啥了不起的。但是,退歸退,不能啥也不說,你得說我也記不清是不是我找出去的,得好好問問他,就像是我不故意的樣子,還像是我吃了虧的樣子。”
“行了,我說我上午怎么車子丟了呢,原來你把□□找出去了。”
“你少說這個,我就不信這一套,還是你老糊涂了,忘了鎖,還有不丟的?我就算把好事兒做絕了,自行車能不鎖嗎?該丟還得丟,別往我身上賴。”
費齊老爸聽了這話高興了:“是呀,該丟還得丟,不怪你也別怪我。”
費齊聽說老爸也把車子丟了,相信老媽一定沒少埋怨他,就安慰他說:“那你就騎我的吧,我上班也不是很遠,你還得進貨,明天你就騎我的吧。”
“我不騎你的,不得勁兒,你看哪有老頭騎山地車的。不過,明天你真得跑一趟,你三姑郵來了一袋海貨,你明天有空去取回來。”既把丟車的責任推得差不多了,兒子又能替他著想,老頭挺高興,吃了口飯又對兒子說,“一會兒我把郵單給你。”
“還郵啥呀,”費齊有點煩,“站前市場有的是,都活蹦亂跳的,我去取郵包比去買兩斤還遠。”
“你可真懶,那能一樣嗎?用不了你多少工夫。也就是五斤多的一個包,去晚了該罰款了。我看了一下郵單,已經晚了兩天了。”
“我不是懶,她那點兒東西剛一到站就已經超了期,注定是要罰款的。”費齊是懶得去,但見推不掉這活就只好先把懶的名聲推掉。
“你不是有個同學在鐵路嗎,你去找找他,叫什么來著?”費齊媽給他出主意。
“歐陽奇。”
“你們上學時他還來咱家吃過兩頓飯呢,白胖白胖的,是他吧?”
“是,不過也就罰個五、六塊錢,不值當。”
“你不懂,朋友關系不用白不用。我要是有車子也不用你去。”費齊老爸有些不高興了。
“你們爺倆這一年都丟了幾輛車了?可真要命。”費齊媽在一旁嘮叨,“再買就買也破點兒的,不怕偷的。”
“行了,只要那車子能騎,就值得偷。那是小偷和警察的事,沒我們的事。”
“怎么沒有你們的事,你放車子不但得鎖,而且得放在來往人多的地方,還得跟別的車子放在一起。”
費齊想起馴鹿和角馬的習性來,它們不但要長角而且還要成群地生活在一起,長角當然是為了嚇唬膽子小的捕食者,群居是為了降低被捕食的概率。不知道是不是母親沒事看動物世界給了她仿生的靈感,他笑了:“我明白了,我明天中午就去,這回你告訴我三姑別再郵東西了,你告訴她這啥都有,她要是想咱們,等什么時候你們倆到她那兒住上兩個月。把海鮮吃個夠再回來。”
費齊媽聽兒子說明白了,挺高興,這么乖的話兒子很少說,但后半句聽著又不是滋味了,所以費齊媽就一針見血地指出來:“到時候你一個人在家,招一幫狐朋狗友,在家里為所欲為是不是?上次我和你爸去你姨家,才呆一個禮拜,你看你把家里造的。”
費齊不說話了,父母不在家他為所欲為談不上,耳根清凈倒是真的。
“等你結婚時你就到你三姑那旅行結婚,跟你媳婦把海鮮吃夠了,她就不郵了。”費齊媽見兒子不說話就逗他。
“那可不見得,”費齊馬上跟母親抬杠,“她要是看我們吃海鮮跟狼似的,更得以為咱們吃不到海鮮了,還得郵。”
說完,他起身到廚房取了些鹽撒在尖椒土豆片上,上上下下地拌著。
“吃那么咸沒好處,要不,我再炒一下吧。”老媽也不太好意思。
“不用,我也快吃完了。”
“你中午就沒吃多少,晚上怎么也得吃飽。”費齊媽端了盤子進廚房又重新炒了一會兒。
“我聽樓下的一幫老頭兒說,今天市政府門口又讓人給堵了?你從那兒過看到了嗎?”費齊老爸見兒子馬上就要吃完,今天一家人在一起聊天的機會不多了,就提了這么個話題,大概以為這種事兒子會感興趣。他知道兒子不愿意談自己的事,也不愿意談張家長李家短,兒子感興趣的是那種國計民生的東西。
“是嗎?今天又是些什么人?”費齊媽對這種事總是挺感興趣,一邊盛菜一邊探過頭來問,她總是不怕事兒大,“這回人多嗎?警察出來了吧。這下好幾路汽車都得繞行。老是這么繞,我看過些日子汽車公司的該去堵政府大門了。”
“這兩年我聽說有幾個城市搞土地置換,把政府機關從鬧市區搬到街邊子,我一直以為這倒是個城市發展的好路子,聽你這話我才想到原來政府機關外遷還有助于緩解群眾上訪示威的壓力。”
費齊對父親的分析不好贊成也不好反對,畢竟這一種考慮從來也沒見諸報端,今天頭一回聽到這樣另類的解析,但仔細想來的確是這么個理兒,就說:“您這是帝王術啊。”
男主人聽他這么說還以為兒子贊他有帝王之才呢,很是高興。
“那管什么用,政府搬到哪兒,哪里早晚也得變成中心,也就緩解一時。”女主人雖然也覺得丈夫說得有理,但對這種置換不以為然。
“我今天沒從那面走。”費齊說完也覺得對不起老爸的好意,但是看老媽卻是很高興的樣子,就又吃了口飯,索性就說了,“有人給我介紹了個女朋友。”
這句話費齊是以一種最平淡的語氣說出來的,他盡可能只讓父母知道有這件事,而不必從他的口氣中聽出些什么別的來,就像他眼前的芹菜粉,只是一盤芹菜粉,沒有色沒有香也沒有什么味兒。但是,他忘了他的婚事目前是父母心中的重中之重,他的言語在她母親那里永遠像美聯儲主席的話,雖然說者百般斟酌,語出平淡無味,但聽者的反響永遠強烈。
“真的嗎?什么時候?多大了?什么單位的?什么學歷?好看嗎?多高的個頭兒?父母是干什么的?你到她家去了嗎?她家怎么樣?”費齊媽的問題像吐魯番的葡萄一樣多,比愛迪生小時候的問題還多。費齊樂了,他至少知道了為什么愛迪生小時候那么不招人喜歡。
“沒人搶你的話筒,讓孩子慢慢說,你一下子問了這么多,誰能記得住。”
如果沒有老爸從中斡旋,費齊簡直沒法和母親把什么事說完。他也沒著急,吃了兩口飯才說:“就是今天下午的事,二十三了,自來水公司的,挺好看的。”
事物是一分為二的,所以費齊先說了一半。說完了,他很是得意,因為不經意間他把小文所有拿得出手的指標都歸了類先說了出來,他對自己這種下意識的智慧也很驚奇。
也許費齊媽領會錯了他的得意,以為兒子這個女朋友必定十分優秀才使費齊面有得色,這種顏色在兒子臉上并不多見,這讓她一下子對這個小姑娘充滿了好奇。
“他爸,你看看,比咱家小齊小三歲,咱小齊屬牛,她是屬兔的。自來水公司可是好單位,旱澇保收。咱小齊能看上眼兒的一準兒好看,”費齊媽又轉過來對費齊說,“可也別太漂亮了,不好養活,不會過日子。只要人本分、老實,別的都好說,別的都是次要的。”
費齊一直很是佩服母親把年齡迅速換算成十二種生肖動物的能力,今天也不例外。他不知道這種換算有什么意義,他也尚未繼承這種能力。他知道母親的單位現在開退休金都難,所以,這時他唯一能夠理解的就是母親對未來兒媳工作單位是否旱澇保收的情有獨鐘。至于太漂亮了不好養活的道理他還不太清楚,也許和美麗高雅的蘭花不易伺弄是一個道理吧。會不會過日子費齊沒想過,但如果不是看著順眼,這日子又怎么過?過日子怕是最沒有激情的一個詞了,當把生活說成過日子的時候,費齊覺得人生也就沒有什么懸念了。另外,老太太說的本分、老實也許就是聽話、規矩、傳統吧,費齊想母親一定是不喜歡張揚、越軌和時髦的。
聽了母親傳統經驗實用主義的短評,費齊知道她已經很動心,他才把后半句拿不出手的指標說了出來,也許這樣處理能夠達到一種平衡吧:“技校畢業,收水費的。”
還沒等費齊把一口飯咽下去,他母親的觀點就已經變了:“成天往人家廁所鉆的,能有啥出息。”
費齊的母親才不管剛說過什么,她也從不為說過的話負責。除非過了很久,她說過的話早已對她不構成危協,而且在她高興時為了證明她的正確和公正才可能輕描淡寫地道歉,并且再重申一遍:當時那也是出于好心。并且,這種道歉本身似乎就帶有一種開明、大度的作派。總之,是她生了他,她是他的家長,她全出于愛心,她全沒有半點私心,退一萬步也應該三七開。所以,她總是能理直氣壯地說出前后矛盾的話,惹得費齊總是有意無意地“陷害”她,就像今天這樣。但每一次他母親都不以為意,她說的話有時就像UFO的飛行軌跡一樣難以琢磨和不可想象。而且,她還有這種本領,就是總是能適時說出費齊最不愿意聽的話來。
費齊不用抬頭也能猜想出母親的臉子,他雖然心中早有“黃”意,但聽他媽這么說,還是有些掛不住面兒,想翻臉,不過母親說得好像也不錯;不翻臉,心里羞愧難過已極,好像是自己整天拿只手電進出人家的廁所,一輩子全無出息一樣。母子倆平時互為油、水,本已不融,此時油是熱的,水還在往里倒。費齊的母親不能容忍她辛辛苦苦培養出來的大學生到頭來配一個技校畢業的打著手電挨家挨戶鉆廁所的丫頭。費齊不能理解的是為什么有話不能好好話,為什么母親一輩子社會地位并不怎么高,但對和她地位差不多的小文就這么看不上。
“是誰呀,給你介紹這么個對象,怎么也不考慮考慮是不是般配。”母親繼續埋怨,“我跟你說,你也別看她好看、漂亮,那能幾年哪,過了三十也就成了黃臉婆了,學歷和工作可是一輩子的事。”
費齊的父親好像看出兒子的心事和處境,更知道老伴的立場、觀點、性格和作風,早已經知道事態的走向,同時大概也怕殃及自身,在旁邊轉移對立雙方的視線,筷子指了指桌上的菜說:“吃菜,一會兒涼了!”
他見沒人應和,沖著妻子和泥地補了一句:“先別說得太絕對,誰介紹對象不都是好心,這是積德的事兒。”
“誰說不是積德的事呀?就因為是積德的事才不能瞎介紹哇,這可是一輩子的事。”
老頭見老伴不依不撓,也不氣餒,接著說:“你也別把學歷、文憑、工作看得太重,從前斗就斗有學問有學歷的,整就整官兒大的、工作好的,你又不是沒經歷過。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話一點兒都不假,誰都能攤上,你就說現在家電廠商都說保修十年,你也不用為他保修的時間長高興,其實,沒等到十年,還沒等你那電器壞了,生產的廠子都破產了,你看前兩年的電視、冰箱,什么金鳳,孔雀,北京,上海,齊洛瓦的,現在找都找不著了,你找誰修去?”
“誰跟你嘮冰箱、彩電呢?你瞎扯什么呀?”
“我的意思是叫你別說得太絕對,處處再說吧。”
“你說那不對,你一輩子有幾個三十年,也就兩個,三個都趕不上,夫妻兩個能過上兩個三十年的有幾個?過六十年那叫什么婚來著?是鉆石婚吧?你等她轉運了都退休了,也許早死了。”費齊媽對老伴說完又轉而埋怨兒子,“就這條件就不應該見面。媳婦要是沒個好工作,你跟著受一輩子窮。”
“你急什么,又沒說明天就結婚。”老爸在一旁繼續給費齊圓場。
費齊聽了母親這話比收到那張藏藥廣告還傷自尊,母親雖然沒明說自己這輩子定是要靠吃軟飯度日,但她認為自己養不起媳婦的意思還是很明顯的。
費齊真是佩服母親損人的本領,完全是隔山打牛的功夫。相信母親今天一定原本心情相當的好,否則不會只說這么幾句就不再吱聲了。但就是這幾句話,小文的名字前怕也要加上ST了,ST小文,他樂了,他知道ST的股票大多扭虧無望,前途無非是等待重組和摘牌兒。沒有行情的時候ST的股票大可以炒一炒,但ST小文他真是不知道如何進行特別處理,如何操作。
他一直覺得父親就像他們家的□□總理一樣化解了各種矛盾,并多次保護了他,也包括今天。但他不明白,甚至也恨,相對開明的父親為什么在家里不是一把手。
費家的男主人快六十二歲了,叫費震蘇,據說費齊的太爺爺在他第三個孫子出生的那天用六枚乾隆通寶搖得一震卦,所以取震卦之六三爻辭的“震蘇蘇,震行無眚”為孫子命名。
費齊無緣與太爺爺見面,但他對那個老頭兒有天生的好感,他也曾經查過太爺爺依據的經典,覺得太爺爺取的這個名字雅俗共賞:雅而不用沒人認識的怪僻字,俗卻又出自儒家經典。但是,如果當初太爺爺不小心搖得的是否或者大過,怕父親的名字就不好起。不管怎么說,畢竟當初是得一震卦,父親的名字還是不錯的,全不像他母親的名字。
費家的女主角叫張桂蘭,人們平時稱呼起來總是用兒話音叫做“張桂蘭兒”,比起他父親的名字簡直土得掉渣,天生的無產階級擁有的名字卻帶著小資產階級情調,或者說是小市民的文化品味,而費震蘇的名字雖然取自封建地主階級的經典,卻有著無產階級大無畏的氣魄,與后來的無產階級運動竟也合了拍兒。
費震蘇大高個,費齊曾想過父親當年一定是個帥小伙。而張桂蘭個頭不高,鼻子扁平,唯一的好處是白凈,雖然比起她丈夫小了七歲,但現在看起來,好像她更老一些。
費齊總是遺憾自己沒能遺傳老爸的外形基因,哥兒三個中費齊的個頭最矮,否則,費齊相信他的一切故事大概都能重寫,并且更具浪漫色彩。他徒具浪漫情懷,卻沒有浪漫的先天資本和基本素質,就像岳飛徒有報國之志和一身本領,背后卻沒有一個賢明的君主一樣。費齊真是不知道,是他和岳飛性格不同還是自己的母親與岳母什么地方不一樣。
在費齊記憶中,老爸真正的政治取向他不大清楚,但父親對什么曾經都有看法,什么都曾經敢說他卻是知道的,他不知道這是父親的性格使然還是名字所致。大概是地位不高的緣故,也沒聽說過他曾經招致過□□,也沒有見他靠邊兒站過。費齊長大后,對父親的看法大多也不敢茍同,但也不敢太過駁斥。父親對待子女更是人如其名,一直很嚴厲。只是他退休以后,尤其是自從大哥給他生了孫女,二哥又給他添了個孫子,費齊又如愿以償地回到他身邊,老頭的脾氣大變,變成了一個慈祥的爺爺和隨和的老爸,在費齊面前不再是一個可生殺予奪的皇帝,倒更像一個退了位的太上皇了。
費齊的母親可沒有退位,適時地即了皇帝位,像一個出身寒微的皇上,每每給費齊發出尖酸而又古怪的詔令,令費齊抗旨也不是,遵旨也不是。
費齊曾經想過好幾回,費震蘇和張桂蘭兒這兩個人怎么會走到一起,而且還在一個屋檐下、一張床上生活了三十多年,真是個奇跡。他們結婚時戀愛已經自由,這樣看來他們的結合像是一種必然,但就費齊的角度來說,必然也未必就是合理的、正確的。
費齊原本沒有胃口,半碗大米飯一直沒吃進去,話說到這兒更覺得這碗飯味如嚼蠟。咽進了最后一口,費齊站起身說了一句也許能挽回面子的話:“自動化老李今早兒介紹的,我們分廠朱廠長的姑娘,等我想個好借口告訴老李也就算了。”
費震蘇夫婦倒是知道朱廠長其人、其事、其權、其勢,大概覺得兒子能搞到他的女兒近似于得到一份先進工作者的獎狀,怎么也不是什么壞事,就是壞也壞不到哪里去。
費齊回到自己的房間,坐在沙發里鬧心,全不想還在飯桌旁的兩個人如何權衡這中間的利弊得失。他反省自己,大概自己還是渴望一次戀愛,這對于他絕對比看電影或者看小說更有趣并更能體味生活,否則以他的閱歷和口才應該當時就對老李說他暫時還不想考慮這種事兒,或者推脫說他已經有了對象。可當時為什么不說呢?他很清楚:他不是那種一著急就不會說話的人,他也不是那種不會說謊的人。
他的房間向陽,大概也就是十二平米,有一張單人鐵床放在北墻角,床上的被、枕都是他上大學時的裝備,有些舊,沒什么顏色,但躺在上面看書卻似乎比坐在沙發里還要舒服一些。床邊立著一個書柜,柜上面放著兩盆吊蘭,正開著十幾朵小白花。書柜里面大概能有四五百本書,大都是費齊的專業書。
李清照不是說:枕邊詩書閑處好,門前風景雨來往嗎?書柜放在床邊主要是為了躺在床上看書取換方便,另外,這樣一來一個小空間被書柜一隔變得復雜而且有了層次,如同一個影壁一般,這是他喜歡的,為此他還和老媽吵了一架。
老媽的理由是:這不是瞎整嗎?多礙事!沒見過這么放的!
聽母親說這句話時,費齊真是有點兒后悔回到齊齊哈爾,回到父母身邊,費齊雖然有他的理由,但他沒說,他知道母親一定會嘲笑他關于層次和空間的說法的,所以當時只是辯道:我不就這么放的嗎?
老爸的理由是:唉,你看你,你就省點兒心吧,就讓他這么放吧,又不是客廳,沒什么大不了的。
老媽的評價是:我說話難道就不好使了?我看著就難受,心里堵得慌。
最后書柜就這么放了,但他的小腿當天晚上就在書柜上磕了一大塊青,只是不敢和老媽說,也不愿重新放到老媽要放的地方,畢竟看起書來還是很方便的,費齊相信習慣以后也就不會再磕腿了。
窗前有一個老式寫字臺,油漆斑駁,比普通的電腦桌大一圈,上面放著一臺舊電腦和他家的電話。寫字臺的對面就是費齊現在正坐著的不大的單人沙發。
房間沒有裝修,天棚上吊著一個四十瓦的管兒燈,地上鋪著地板革,窗簾是很便宜的的確良,淡藍色的,上面有一些蘭花的圖案。費齊正對著的墻上貼著他自己前些年在灑金的宣紙上臨摹的《蘭亭集序》,旁邊掛著一只有擺的石英鐘。
在墻上貼這個東西,并不全是顯示他會寫字,他實在是喜歡王右軍的這幅字,他喜歡這幅字中的故事、意境,還有羲之的蕭灑、放浪、大氣和無人能及的才氣,更有他對那個時代文化的純潔、完整、氣派的愛慕、尊敬和向往。他覺得這幅字就連涂改處都透著美。這種美絕不是對書圣的崇拜所至,而是他對天真、自然的愛好使然。
夫人之相與俯仰一世或取諸懷抱晤言一室之內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雖趣舍萬殊靜躁不同當其欣于所遇暫得于已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將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隨事遷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己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
這篇奇文費齊不知讀過多少遍,書圣的一提一按,一唱一嘆從未讓他厭倦。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開始喜歡古文,這種被五四偉人勸人扔到一邊而他們自己卻溶到骨子里借以成名的表達方式,他覺得字字都能擊穿他的心,每每讀過要么像吃了濃縮的金剛大力丸,要么如飲陳年的佳釀或品明前的清茗。
每覽昔人興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嘗不臨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懷固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后之視今亦由今之視昔悲夫故列敘時人錄其所述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后之覽者亦將有感于斯文
費齊的眼光最后落在那個粗壯的“文”字上,他想書圣的字人稱天下第一一點兒也不假,但天下第一行書是這幅契序就連右軍本人也會覺得偶然。忽然,他覺得這幅天下第一行書更像是給自己的故事做的序。
王右軍不經意間給天下人生做了序,但費齊不知道自己的故事從何時開始,又到什么時候結束。自己將要做過的事不知是精彩還是平淡,是無奈還是可嘆,是風雅還是流俗。生活畢竟是原汁原味的帶皮水果,得人一口一口地去咀嚼吐核,它的魅力注定要低于藝術作品,這是他知道的,所以,他也知道自己未來的生活大體上就是一部拙劣的作品,或者只是一個幼稚的草稿。
還沒到《新聞聯播》的時候,外面的天還亮著,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止了。費齊聽見外面已經收拾完了桌子,他站起來想找本什么書看,這時,費震蘇走進小兒子的房間,順手開了燈,見兒子正站在房間正中,不知他在干什么,也沒說話,只是站在書架前想找書看。
費齊又坐下了,看著父親,他心里樂他,知道父親有事要說,他也不去管他,只是想看他怎么開口。
老頭兒翻了半天,也感覺到兒子在看著他,也知道兒子看穿了他的把戲,但還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對兒子說:“有空把你的那個小對象兒領家來看看,吃頓飯,后天不就放假了嗎?”
費齊猜想他父親的話大概不能一分為二地看,而是也要三七開,三成是父親自己的意思,七成是母親的意思。對于他們的讓步,他也不想問為什么,只是冷冷地說:“既然我媽不同意,那就算了。本來我正沒有理由回絕老李,明天就跟他直說我媽不同意就算了。”
這時費震蘇已經抽了一本《張恨水小說選》放在費齊的寫字臺上,然后從襯衫口袋中掏出一盒軟紅河,先抽出一支遞給了費齊,費齊這回忙站起來去拿煙灰缸和打火機,回來給父親先點了,才給自己也點了。
費震蘇吸了兩口煙,見兒子心氣還沒順過來,就說:“你也不用和你媽斗氣,領回來,我們也好看看,同不同意到時候再說。你媽的嘴你不了解,你媽的心你還不懂嗎?你也不小了,順著她點兒。”
半個小時還不到,ST小文就漲停板了,費齊覺得有趣,ST板塊兒當真要比藍籌股、科技股都強。但嘴上卻說:“是呀,我也不小了,她怎么不順著我點兒?”
費齊雖然這么說,但口氣卻很是平淡,沒有火氣,他只是想表達自己的意思,并不想因為口氣的生硬再把眼前的老爸也得罪了。他也不知道:到底是小時候應該順著她,還是大了應該順著她,也許老了就能順著她了。
“胡說。”費震蘇樂了,把煙灰彈凈了,“穩定壓倒一切,團結就是力量。”
費齊聽了父親胡亂地引用,樂了,不知道父親如此引用是為了緩和緊張氣氛還是真的就這么想。他不知道為什么父親今天象變了個人似的,連說話也變得風趣起來了。
他已經不記得具體是什么時候父親第一次給自己遞上煙,他覺得作為父親給兒子遞上第一支兒童不宜、有害健康的香煙,是典型的現代版的成人儀式,雖然形式過于簡易,也有些隱悔,但的確很有些像偏安的舊政權與反對黨成立的獨立國家之間締結的外交關系或相互承認的聯合公報,從此以后,大家和平共處,無所謂亂黨和叛軍,也無所謂蕞爾小國與蠻夷番屬了。
中國人現在已經沒有成人禮了,費齊也說不清成人禮是當四舊革掉了,還是新東西太多忘掉了,也許只是因為太窮而無法成禮。偏偏男孩子又不像女孩子那樣有月經,他們的成年沒有生理上的明確分野。費齊第一次遺精的事也從來沒和父親說過,就更別提和母親說了。所以,做為父母,判斷和掌握兒子的成年時刻的確是一件難事。對于費齊,判斷自己是否已經成年不只是一相情愿的自封,怕也要從這種兒童不宜的解禁中去體會了,他當然也知道這種解禁更有權威性。
現在父親遞給他的這支煙,費齊覺得父親還是在暗示他已經成人了,雖然不能事事自己做主,但成人所應有的包容和大度還是應該有的。
他很感謝老爸今天對他的側面聲援舉動,也感謝父親對他情緒的體察。費齊當然知道父親來找書、抽煙的真正目的,雖然覺得他有些好笑,有些小兒科,但至少也反映了他的外交方式不是粗暴的,他的立場不是那么對立。他不知道父親今天這種近似中立的立場純是因為對他的理解,還是因為也曾經有過這樣的經歷。他對小文的事原本就沒有堅定的取向,當然也就沒打算拉父親到自己的陣營,只要這件事上父親能保持看似中立的立場就足夠了。
聽父親這么說,他的心情好像也好一些了,不管怎么說,父親的話,可以近似于母親的道歉。他猜想父親過一會兒還是要和他說小文的事,必是先套他的話,然后,說著說著就要變成指導和批評,所以必須找個話題岔開父親,還沒有想好開始的話題,馬天朋來了。
費震蘇作為道具放在寫字臺上的那本《張恨水小說選》就是這位馬天朋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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