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我想買狗
樂安城連續(xù)下了幾日雪,難得放晴,不知有多少人趕著曬太陽,偏她避光而坐,不在意得失一般,從袖子里掏出一只臉大的香梨在那兒啃。丫鬟擔(dān)心她穿的單薄,從里面急急送來一件狐貍毛披風(fēng),她看了一眼,似乎是說不用。
冬日的天,再放晴也還是冷,加上綿雪待化,更要帶走一地余溫,她兩只手都在外面凍著,漸漸跟梨子的綠皮對比出青紅顏色。街上和點心鋪內(nèi)明里暗里打量她的人很多,她見了也當不見,眼里虛空一片,似乎愁著什么大事,嚼著梨也能露出一臉憂國憂思的古怪面容。
“公子今日出門嗎?六善居新到了一樣前明的墨磚,說要給您看看。”折玉按照過往習(xí)慣來請示下。
付錦衾將賬冊翻回之前那一頁,說,“今日不去。”
賬上最近收益不錯,他各挑了一筆,花了一點時間算出明賬,才徹底擲到一旁。折玉見他繞出柜臺,暗忖他定是還要出門,一面伺候披風(fēng)一面跟到門口。
門上入冬便掛了一面松竹織面門簾,他親自撩了,才剛邁出一步,便感知到一道視線,筆直朝他望了過來。
“我想買狗。”她一眨不眨地看著他,手里的梨還剩一小半,被她弓著手指抓在手上。仿佛專為等他邁這一步,專要跟他說這句話。
兩人之間隔著一條熙攘長街,分明來往行人不少,道路不窄,卻似在眼里被搬空了,干干凈凈的沒有任何“雜物”。
沒見誰等人是這種等法的。
付錦衾有些無奈地笑了,站在原地沒動,袍袖被風(fēng)獵起一闕,有著書生式的溫潤也有著大家公子的慵貴。姜染被他這個笑晃暈了眼,知道他生得好看,可惜她今日不是專為欣賞他的容貌而來,牙口極好的迅速吃完剩余香梨,不用他叫便徑直走到近前,“我想買狗,但我不知道狗市在哪,我人緣不好,沒有能說得上話的人。”
這些話大約醞釀了很久,她說得一點磕巴不打,幾乎像背書。仰起的臉曬在太陽底下,白得像瓷,卻并不似瓷那般嬌脆,發(fā)色濃黑如墨,唇色殷紅如血,竟是無一不濃烈,白日里看她,也有種來路不明的“鬼”氣。
“所以你就找我。”他低頭看她的手,凍得發(fā)青,骨節(jié)都僵了似的,“怎么不進去找。”
“我怕攪了你生意。”她知道他店里總有一群人端詳她,她向來看中生意,便覺得所有人都在意這個,之前不來同他打招呼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她很仗義的說,“外面現(xiàn)在都說我瘋了,你跟瘋子玩不也成半瘋了,不好連累你。”
“是嗎?”付錦衾淡淡看向酆記,那里面有幾個巴著門縫守著她的大嘴巴伙計,一個人嘴里一個版本,“造謠”之前也不知道對一遍詞。這些人的目的肯定不是害她,甚至也許是實情,也或許... ...
付錦衾看回姜染,帶點探究和品的意思,若是裝瘋賣傻也能賣得這般自然,也是種本事了。
“現(xiàn)在他們都知道我跟你玩了。”他淡然一笑,誘她看向付記大開的一排窗戶,窗上抻著好些看客的腦袋,早在他出門見她時便探出了頭。
姜染斜身朝那串窗戶掃了一眼,眼里現(xiàn)出厭煩,說了句這個好辦。轉(zhuǎn)瞬挑起眼皮,走向離她最近的那顆“腦袋”,直言不諱的問,“你看什么?”
“腦袋”被她問得一怔,沒遇見過這么直白的當事人,楞過之后梗著脖子回了句,“看你,怎么了?”
來此做客的大都是些家底殷實,閑極無事的公子大爺,顧著臉面也沒有被小姑娘嚇退的道理。
姜染聽后點頭,錯開一步,忽然抓著窗欞做了一個拉弓,待到那人反應(yīng)過來時,窗欞已經(jīng)被她用力甩向那人的腦袋。
“誒呦!你——”那人被打了個大翻面兒。
“你什么你。”她從窗口探身進去,拎住那人衣領(lǐng)撈起來,“這回看夠了嗎?”
這世間女子,大致分為兩種,一種是水做的,轉(zhuǎn)盼多情,一種是玉做的,剔透玲瓏,姜染是石頭做的,堅不可摧,看不慣誰就收拾誰。
“腦袋”捂著砸疼的半張臉,待要發(fā)作,想起她是個瘋子,隱忍不發(fā)又覺得沒臉,臉在瘋子之間對比,又變得不再值錢,受了莫大委屈一般咬著牙說,“看夠了!”
“夠就關(guān)窗戶!”
一排窗戶都跟著關(guān)緊了。
付錦衾失笑,自從她來了以后,旁的不論,新鮮“景致”確實多了不少。
“走吧。”他帶著她往四方街方向走,順便在路過自家窗戶時拉開半扇。那里面攏著火盆,不能關(guān)太實,一群人窩在那半扇窗戶里,之后會議論什么便不知道了,也沒必要知道。
“你買狗做什么?”付錦衾邊走邊問。
“我想買一只能打過張進卿家獒犬的狗,牙要比它的大,脖子要比它的粗,咬死以后正好給狗也做副棺材,跟張金寶一起送走。”她揚手比劃大小,臉上從不見活潑,總是一副嚴肅認真的模樣,再荒唐的事在她這里都說得通。
張進卿是張金寶的小兒子,樂安城出了名的“閑事太歲”,正經(jīng)事沒功夫做,偏在這類事上有閑心。她最近天天跟狗賽跑,那東西一出來她就得走,她認為這不是長久之計,決定用個一勞永逸的辦法解決。
“若是在樂安找,不見得尋得到。”付錦衾搖頭。
“先試試,萬一有呢。”姜染不信邪。
樂安城不大,往東繞過一條老巷便是賣牲畜的四方街,這地界外村人較多,帶過來的東西有些是自己養(yǎng)的,有些是山上抓的,豬狗牛羊,驢騾大馬,趕上西域人路過還能遇上幾只駱駝,不過這個時節(jié)牲畜不愛長膘,賣貨的人也較平時少。
“誒?付公子,出來遛彎啊,有新到的馬看看嗎?”
“姑娘要什么?我這兒剛抓了只小狐貍,渾身雪白不染雜色,您瞧瞧可喜歡?”
買賣人靠吆喝過日子,不管認不認識都是一通熱情招呼,姜染在外村人這里還沒徹底出名,聽到有人跟她說話還有些稀奇。盯著狐貍看了一會兒,略微動了點心思,“這東西燉蘿卜好吃嗎?”
她問的一本正經(jīng),旁人不知道她瘋,便有一種別樣的嬌憨。
“姑娘說笑了,哪有用狐貍燉菜的,我們抓了好些年也沒聽過這個說法。”
小販對著她笑,這對她來說也是破天荒地頭一遭,但她志不在狐貍,擺擺手便往前面去了。
“前頭的老爺,后面的公子,旁邊的姑娘上上眼了,有缺看家護院的狗不要,大小不論,給價就走咯。”
有人拖了個長音,正是她要尋的狗攤子,但這攤子上的狗——
她蹙眉轉(zhuǎn)了一大圈,“怎么都這么小?”
這些東西放到張進卿的獒狗面前,就是一口的事。她送不走狗,還得搭一條進去,這是不合賬的買賣。
“他們家那么大的不好尋。”付錦衾說,“春日里倒是有幾個外鄉(xiāng)人抓到過這種狗,再往后就沒怎么見了。有些東西是可遇不可求,你若非想要,就得托人去云嶺一帶看看,那地方有深山,容易出這類東西。”
兩人在四方街走了幾個來回都沒遇上合適的,順著長街出去有道涼亭,便在那里歇腳。
這方亭子有些年頭了,許久不曾修葺,亭柱上的漆都斑駁出了本來顏色,漆色反而淪為了陪襯。亭椅就更不必說了,連天陰雪,有水有冰,還夾著些許砂礫。
姜染知道付錦衾講究,提前從袖子里掏出一張帕子,將其中一塊擦個干凈,自己那片反而敷衍,隨便一拂,拉他坐那塊干凈地方,對他道,“你幫我買一只,托人往云嶺尋,要比張進卿的大,或者差不多也行。”
付錦衾看她遲鈍又懂得殷勤的臉,笑道,“哪個說你瘋的。”這會兒不是挺機靈,求人之前還知道賣好。
“誰知道誰說的,現(xiàn)在滿城的人都知道我腦子不好了。”她對此事也相當介懷,兩只腳踩在亭椅上,長裙之下是兩只緞面繡花小鞋,翹著腳趾動了兩下。
付錦衾就沒見她好好坐著過,養(yǎng)成這種習(xí)慣的情況一般有兩種,一種是被家人嬌慣長大,一種是一人獨大多年,沒人管束。從她的人對她的態(tài)度看,他傾向后者。
這人到底什么來路?
亭外起風(fēng)了,吹皺了他身上的蒼色長袍,也吹散了亭上一檐浮雪,他逆風(fēng)看向亭外,瞧見一片清淺的遠山。這里的山不高,鳥獸都偏溫順一類,兔子和羊,狐貍和狼,也有狡猾的,也有不服管教的,但與深山那種真正的猛獸相比,是片太平凈土。
凈了許多年,不知會被什么打破。
他重新看向她,接起之前的話題,“你有錢嗎?”
買狗要托人脈,人和狗都得用錢。
姜染說:“我氣死他就能把錢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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