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虧大發了
姜染手小,三十兩碎銀子得弓著手才能攥住,她說,“買狗的錢,等張家剩余的銀子到了我再付給你,狗雖用不上了,到底不能勞你白跑。我這些銀子,準備都給瘸腿婆婆,我總覺得張金寶是被她兒子孫女帶走的,人家幫了我這么大的忙,我得飲水思源,念著人家的好。”
付錦衾牽了下嘴角,露出一個可有可無的笑。
姜染有時活得很像一個普通人,除了偶爾腦子抽風,說些不著四六的話外,大略看去就只是蕓蕓眾生。她會為生計犯愁,偶爾知恩圖報,若她一直都是如此,或是果真就是如此,他倒不必這么看著她了。
車跑得挺快,說話就到了城南,姜染從車里探出半邊身子,一只手撐著,單腿跳下了車。
城南雙山胡同陳家,不需要費力去找,放眼四顧,就只有一戶亮著燈。這地界殘破,又離城太遠,雨雪季節最是泥濘難走,一連住走了好些人家,至如今,就只剩祖孫倆這門獨戶了。
姜染拄著燒火棍子往前挪了幾步,臉上顯出幾分踟躕。她這人跟惡人說話可以滔滔不絕,到了好人面前反倒沒了言辭,拿什么話開頭是個問題。
兩只手拄在棍子上,埋頭苦思了一會兒,她對童換招手,“你去叫門,就說張金寶沒了,咱們賺了張金寶的錢,拿來給她們補貼點家用。若是人家問我的身份,你就簡單解釋一下。”
童換抱著“牌位”沒動。方才那窗戶,她拆下來就忘記還了,姜染上下打量她,懷疑她有可能是個缺心眼,童換打量姜染,懷疑她除了瘋以外,還有癡呆的跡象。她是個結巴,她忘了?
“我,我?”她艱難地拖著長音,“你,你說——”
她這個嘴要說出那么長一段話,你就說得多難吧!
折玉在邊上看得直樂,姜染那一手伙計丫鬟,逐一都有點毛病。童換平時不聲不響,還長了一臉機靈相,本來以為是個正常的,沒想到是嘴不利索。
“你去吧。”付錦衾示意折玉上前。
站在門前的兩個人,立即給折玉讓路,恍若平地見了救星。
屋里祖孫倆都快歇下了,折玉這一叫,反倒把人嚇了一跳。好在付錦衾是個處處得體的,折玉叫開門后便是他上前跟老太太解釋。
老太太聽到一半眼淚就掉下來了,富人住深山有遠親登門,窮人敲鑼打鼓,抓不到無義親朋,哪里還敢想有人記得他們,一時之間實在不知說什么好了,一力抖手去拉姜染。
姜染哪見過這種陣仗,本來打算放下銀子就走,沒料到還有一番你來我往。婆婆無論如何都不肯收她的銀子,只一味感謝她的恩德。她只道買賣有來有往,并不知真情實感如何回饋,整個人就蒙在那兒了,婆婆不收銀子她就硬塞,左右不能白領了人家的好話,最后婆婆無法,只得含淚收了。
姜染心里頭舒暢,人就有了瘋的趨勢,先時看不出來,越往后嘴上越沒把門,聽說獵戶父女下葬時用的是薄皮棺材,一臉慷慨地表示,“我那兒有好木頭,明天我就叫兩個伙計把他們挖出來,換成杉木的再埋進去。”驚得老太太連聲擺手說“不用”。
她又看向老太太身邊的孩子,干瘦,還黑,就問孩子。
“平時吃飯嗎?”
孩子說,“吃。”
她又問,“吃什么能把自己吃這么黑,天生的還是中毒了。”
這個天再聊下去,就指不定會說出什么話來了。
付錦衾擔心她把祖孫倆嚇出什么好歹,拎著衣領把人往身后一帶,歉意道,“她晚上吃了酒,說話便有些不著調,我這便帶人回去,您老安心將銀子收下,以后有什么事,只管去付記找我。”話畢回身看姜染,“找她也行,她人不壞,就是——”
姜染大約也知道自己興奮起來說的都不是人話,攥著付錦衾的衣角,垂頭喪氣地將腦門抵在他后背上。
付錦衾的話因為她這一磕,略微一頓。他穿得單薄,只在外面披了件連珠紋大氅,姜染帶著溫度的額角,就透過這一點薄弱,無聲無息的侵入進來,帶著沒心沒肺的依賴。
依賴?當他是什么善男信女么?
付錦衾壓下眼,反手把姜染拽出來,恢復常態道,“她腦子不好使,您多擔待。”
“您別這么說,姑娘是個好人吶!”
張家和酆記的糾葛,就此因為一紙定契,和獵戶婆婆最后的總結,平靜無波的告下了一個段落。
但是那句“好人”,卻自那日起在姜染耳朵里生了根,隔三差五就要跳出來“吼”上一嗓子。
她是好人嗎?為什么她潛意識里覺得自己跟這兩個字不沾邊呢?她偶爾能意識到她丟了很多記憶,這些記憶沒有一幀完整的畫面,悉數都是殘片,有些殘片使她懷念,有些殘片并不讓她愉悅。
她不喜歡去觸碰這些不愉悅,胡亂晃了晃腦袋,在后院堆著棺材板的空地上,抓起了一把刻刀。
張家只給了她五天時間雕花,她得完完整整地把這筆生意拿下來,不論那些記憶代表著什么,她都只想專心做一個好掌柜。
細刀走邊角,大刃削輪廓,揚揚挫挫一捧木屑,很快就在腳邊堆成了山。
平靈等人守在一旁看著,驚訝地發現她竟然真會在棺材上雕花。
“你說我是不是瞎了,她還真雕出一只鶴來。”平靈瞠目結舌地跟林令耳語。
姜染沒“瘋”之前,用的是一把叫做“鬼刃”的劍,劍身只有半臂長,反抓在手心里,便是這世間最快的利刃,姜染喜歡近攻,被她盯上的人,基本是一招斃命,多用一兩個招式都嫌麻煩,現在居然在這種慢活上有了耐心。
“你沒瞎,我也看見了。”林令訥訥的說。
他跟她的時間最短,只知道她脾氣光怪陸離,喜歡坐地起價,從來不知道她對死人也能這么體貼。
可惜這份體貼才雕出一點眉目,金主那邊就翻了天了。
“掌柜的,別雕了,張家那邊反悔了!”焦與踩著雪,火急火燎地連穿兩道月亮門,一路從大門沖到后院。
“反悔?”姜染剛把棺材板搬下來準備雕鶴眼,詫異地從板子后面露出一顆頂著木屑的腦袋,“要改火葬,不整個兒埋了?”
“整個兒埋!”焦與說,“但是不用黃梨木了,張進成讓咱們隨便出一副棺材給他爹下葬,就按三十兩銀子算,之前那定錢就算全部的銀子了。”
“定錢算全部的銀子?”變故生的太快,姜染一時半刻繞出不出彎來,擰著眉頭扔了刻刀,又聽焦與解釋道,“張進成花高價買黃梨木,不就是為了在老太太面前掙個好名嗎?他想裝孝子,從她手里多分點地契,結果這老太太偏心眼,一聽棺材定下來了,轉手就把大頭兒分給了老二,老五家了。”
“這老二,老五是老太太親生的,張進成是從二房那兒過繼來的,很早就不認他自己的娘了,誰承想養的沒有生的親,鬧到最后也是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只分到一點零頭。”
“他覺得自己虧大了,死活不肯給剩下的錢,張家剩余那幾個兒子,也都不肯攤這個事兒,統一說白事本來就是他定下來要辦的,就得他出錢。張進成不肯當冤大頭,就讓府里的人跑來跟咱們報信,說黃梨木不要了,換成普通木頭,隨便出個殯就算完了,老太太不肯,他就跟老太太吵起來了,現在張家那些人還在宅子里鬧呢。”
焦與一口氣說了一堆家長里短,姜染一句都沒細聽,只總結出一句話。
這筆買賣她只進了三十兩銀子,后續不會再有錢進來了,而這三十兩,還都讓她給了瘸腿婆婆。
“我那定契呢?找他要銀子去啊!”張進成不想當冤大頭,她也不是吃悶虧的二百五啊。
“定契的事兒我剛才就提了。”焦與說,“我才知道這種契書還得找官府分管的行會兩廂蓋印,證明確有其事才算板上釘釘,不然到了衙門口也做不得準。”
姜染頭一回做市井買賣,自然不知道這些規矩。想來張家老大蓋手印的時候就留著這個后手呢。
焦與說,“現在人家不認定契,棺材也是愛給不給,若是不給,他們就隨便尋張薄皮棺材下葬了事,我尋了好些人要賬都沒理會。”
真喪良心吶!他們怎么不干脆給張金寶卷張草席子呢!姜染背著手來回踱步。
“我們還剩多少銀子?”
焦與說,“五兩。”
“五兩?”姜染一驚,“盤鋪子的時候不是還剩二十多兩嗎?”
一院子人都盯著姜染,好像在問,你平時花多少心里沒數嗎?
焦與幫她回憶,“咱們剛盤完鋪子,您就買了六千響鞭炮,請了一隊舞龍舞獅過來開張,對方說白活買賣不接,您就出了三倍。請完以后一高興,又去承繡坊定制了六身衣裳,其中一身還是滿繡,您還不肯吃其忍做的飯,頓頓都在酒樓里買,還有您的用度... ...”
江湖第一刺客門門主,一筆生意就是五千兩起底,什么時候在花錢上保守過。就算忘了“前塵往事”,她也是個享受慣了的主兒。
“我不是每頓只點三個菜嗎?”姜染很費解。
她想起來節省的時候是很會節省的,擰著眉頭思忖,又猛地想起一件事來。除了送出去的三十兩銀子,她還應承了付錦衾十兩買狗的錢!所以這趟買賣不止沒賺,還倒虧了十兩?
“關門,關門!”她剎住腳,對焦與等人道,“里外都關上!要是付錦衾帶著狗來找我,就說我病了,活著的時候都不見客!”
五兩銀子能不能活到明年開春都不知道呢,再付個買狗的錢,她就得砸鍋賣鐵了。她要是跟張家人一樣,也提出個沒蓋印就做不得數的說辭也說得過去,畢竟買狗這事兒,兩人之間從頭至尾都沒立過契書。
但她實在不想淪為那類豬狗混賬,只是純粹的想躲過這筆賬。
躲,或者欠著,都行,等她有銀子的時候再還。可她什么時候才能有錢?這城里總也不死人,好不容易沒了一個,還是賠本的買賣!
姜染背著手轉了一個來回,仍舊覺得心里不踏實,揚手往屋里一招,將一群人指揮到正堂伺候文房四寶。她站在案前撿了只大圓毫筆,卷著袖子在硯臺上舔飽墨,唰唰幾筆落下幾個大字。而后端詳著成品問林令,“你覺得怎么樣?”
林令朝紙上瞄了一眼。
我覺得你在作死,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告訴你。
林令沒敢吭聲,她自己也并不滿意,端著膀子愁云滿布的摸了摸下巴,下了很大決心提起來,朝門外遞了遞手,“貼出去吧。”
“貼... ...大門上?”林令踟躕。
“不然呢?貼房頂上有人看的到嗎?”姜染哧噠他。
“我是覺得您要是想知會對面一聲,不如親自過去。”林令好言相勸。
“廢什么話!”她要是好意思過去,至于寫“布告”嗎?
焦與、林令二人只得領命而去,不多時,酆記漆黑的大門上多了張顯眼的白條。
——付錦衾與狗不得入內。
她希望付錦衾看到以后不再與她往來,可這東西貼出去也是惴惴,總覺得下一刻就要有人叫門,而被她假想成債主的付錦衾,這幾日根本沒在樂安。
他在陪她“布施”之后的第二天就帶著折玉出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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