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江宿的買主
雪沫子飄了一城,又是一夜大雪。
姜染拎著更鑼進門,抖落風帽上的殘雪,東屋攏著一盆燙暖的炭盆,是平靈特意為她備下的。她拆了斗篷蹲在盆前烤火,沒過多時,就見平靈端著一盆熱水進來了。
“今兒可真冷,刀子似的往身上刺,我在屋里睡著都嫌涼,您在外頭肯定更不好受。”
她端水給她洗漱,從來都是她最細心,姜染將手泡進熱水里,揉濕絹帕蓋到臉上,深嗅了一口水汽,擦出一個清冽冽的自己。
“時辰還早,你該多睡會兒,下次不用等我,我可以自己燒水。”
平靈背過身給她整理床褥,“我本來也覺輕,后半夜風打窗戶,撼得跟打雷似的,也就童換能睡踏實。”
姜染笑了,童換本來就覺多,睡不足還鬧孩子脾氣,這些小小的往事經常鉆進她腦子里,她喜歡這些輕快回憶,反倒是鬼刃極其厭惡,恥笑她的留戀。
“你以為你的人生只有晴天?”
她沒搭理她,她得不到回應便消失了。她當然知道不止有這些,可鬼刃想要她丟棄,也絕無可能。
她漸漸發現,鬼刃才是更偏激的那一個,她不肯回憶美好,只肯留在黑夜,一黑一白,與她之前妄圖拋掉的那些“黑”,又有什么區別。
鬼刃在逃避,而姜梨在學著接受所有。
平靈說,“被窩里給您攏了湯婆子,我剛摸還熱乎著,您快躺下歇個乏吧。”
姜梨坐上床,說你冷不冷,“咱倆一起睡吧。”
平靈楞了好一會兒,像是怕她反悔似的,噌地一聲鉆進被窩里,被子都蓋好了。
她說,“行啊,童換愛搶被,您睡覺比她老實。”
姜染躺進來,兩人忽然沒了困意,睜著眼睛看著房頂眨眼。小時候她們幾個女孩兒也常窩在床上聊天,那時的姜染有一張很大的床,酸軟的棉被,和流光溢彩的床帳,那時候的她們不懂什么是憂愁,嘴上說著不著邊際的話,腦子里想著向往的未來,小胖丁最喜歡在床上吃東西,經常在枕頭邊留下一堆碎屑。袁欣最愛抱怨練功苦,丁香喜歡評論哪個男孩子最好看。
后來。
平靈垂下眼。
人越來越少,話也越來越少,她沒再央著誰留宿在她床上,她們也越來越不敢親近她。
平靈說,“掌柜的,您有點不一樣了。”
姜染問,“哪里不一樣。”
您越來越像從前的您了。
平靈沒敢說出來,怕這場夢太短,來不及記住這些美好。她總問她是不是想起什么來了,不是盼著她想起自己是囂奇門主,而是盼著她找回真正的自己。
狂躁,嗜殺,狠厲。
她擦劍的樣子,舔血的樣子,在大殿之上孤單起舞的樣子,最讓她心疼,也最讓她不寒而栗。
平靈轉開話題說,“您猜張進卿到南邊沒有。”
姜染踢了踢被子,將湯婆子挪到平靈腳邊。
“應該快了吧。”
窗外有片枯葉被風卷走了,葉片向南而行,逐漸呈現出碧翠顏色,落進一場聲勢浩大的雨里。
江宿多雨,雨點落在芭蕉葉上,不及停留,便要順著尖俏的葉尖扎進土里。這里的冬天是有春意的,但并不妨礙它冷,尤其寒月這幾天,接連不休的大雨,幾乎要在城內屯出一條河來。
本地人對此見怪不怪,早早將攤子墊高了架子,外地人則多不適應,蹚水進城,漚在鞋里的雙腳都變成了兩只會叫的蛤蟆。
柳玄靈面色不愉地帶著一行人走進客棧,姑娘愛干凈,沒幾個人愿意走這種連湯帶水的路,若非跟師父約好了在此地見面,她才懶怠走這一遭。
“六間上房。”柳玄靈放了一錠銀子在桌上,他們人多,少了住不下。
掌柜的聞言起身,說姑娘,“現今都是在城里跑貨的富商,早沒那么多空房了,普通小間倒是有,上房就只剩一間了。”
“那就按有的開。”柳玄靈也不為難,坐在凳子上皺眉瞪靴子,此時趕上年令,又正值交易熱絡之時,非要計較也是浪費口舌。
掌柜的立馬招呼伙計拿鑰匙,又問他們要不要用飯。柳玄靈沒開口,手下人便依照她的習慣在柜前點菜,余光里有道蜷縮在腳邊的身影倒是稀奇,抱著一堆木雕無聲無息的流眼淚。
柳玄靈將斗笠上的黑紗向上抬了抬,發現對方是個眉清目秀的小公子,衣裳氤著水漬,像是從雨水里跑進來,又在客棧里晾到半干的。
客棧小二是個機靈貨色,見玄靈出眼打量張進卿,主動介紹道,“這是從樂安來的小公子,原是來這兒賣木雕的,結果商船進水,泡化了一兜胭脂,那木雕沒上漆,胭脂遇水上色,染了一片雜亂的紅,他這木雕就不好賣了。”
柳玄靈聽著小二的話打量木雕,有動物有人偶,細節處竟然別樣精致,鼻子眼睛都刻畫的活靈活現,可惜染了胭脂就像沾了血,無端添了戾氣。不過這點戾氣在柳玄靈眼里倒也可愛,她向來不愛正路上的東西,盯著一個染紅了腦袋的胖娃人偶說,“誒,別哭了,賣我一個唄?”
柳玄靈買了張進卿兩個木雕,一個胖頭娃娃,一個饞嘴老饕,那東西不小,一根筷子那么高,掂在手里還挺沉,顧念成進來的時候,她正拿老饕咬胖頭娃娃的腦殼。
“多大了還玩兒這些東西,人都到了嗎?”顧念成長了張祥善的臉,無論何時都有一副平和模樣。
柳玄靈站起來乖乖叫了聲師父,說人已經安排住下了,“就等您吩咐往潁州去了。”
最近姜梨失蹤的小酆山傳出點消息,有人看見五傻帶著她往南邊去了,說這話的人是江湖上名不見經傳的小嘍啰,無意路過小酆山,差點被那場亂戰嚇死,緩了好幾個月,好不容易從恐懼中走出來,又遇上山月派尋人。
他們懸賞緝拿姜梨,人像地點都符合他的所見所聞,財推人走,就跑出來報了信兒。
“可靠嗎?”顧念成眉頭緊鎖,在她對面坐下來。
“說不準,就算有誤也只能死馬當活馬醫了,您這位門主丟得太離奇,再這么大海撈針下去,都要跑到關外去尋了。”
門里沒了主事,他這個當長老的不急著貪權,反而比門眾還要操心她的下落,柳玄靈沒再當面質疑他的決定,他說要找,她就動她的人幫他找。
“真是師父的好徒弟。”顧念成意味深長地看向柳玄靈,“可惜馬還沒死,你就心急起來。弩山派的格殺令是你下的吧?”
她私下里那些小動作,她不說他也有法子知道,他要活的,她偏要逆風而行!
柳玄靈輕咬下唇,知道他會動怒,心里卻沒懼意,“山月派掌教下了命令,誰先拿到姜梨人頭誰就是下一任掌教,我背地里雖是您徒弟,面上卻是山月派弟子,既有機會坐上高位,怎會不動心,再者,徒兒若為掌教,師父不也受益?”
“荒唐!”
顧念成一掌拍向扶手,在地上震出一道氣浪,柳玄靈不敢抵擋,倒退一步扣住身后桌案。胖頭娃娃和饞嘴老饕孤零零落到地上,翻了個底面朝天。
柳玄靈捂住心口,顧念成又緩和了神色。他這人做慣了好人,里外裝了七年,在自己徒弟面前也不肯暴露真心,柳玄靈知他所思所想,為他做刀做刃,看似是她割血吃肉,實則全是遂他的心。
他收她為徒,卻將她送到山月派做弟子,本來就是想兩頭通吃!
顧念成嘆了口氣,“你太年輕,有些事情并不像你想象那般簡單。”
柳玄靈習以為常地站穩,“師父教訓的是。”
她是被他養大的,他教她對所有人都狠,唯獨要對他忠誠。她也確實是這么做的,因為他是她唯一的親人。
“沒傷著吧?”顧念成面帶關切地起身,順帶為她拾起地上的木雕,拿東西上沾著胭脂,他起初也以為是血跡,不免認真看了兩眼,忽然頓住了視線。
“這東西你從哪兒來的?!”
木雕上的兩金花震動了顧念成的心神,這樣東西是姜梨常做的標記,她喜歡拿它做召集令,喜歡用劍尖描畫它的痕跡,他仿佛憑空看見一道影子,在只留一盞孤燈的大殿上,投下一道寒涼的視線。
柳玄靈不認識兩金花,但她猜測這樣東西一定跟姜梨有關。
“賣東西的人跟我們住同一間客棧,徒兒現在就去查。”
“慢著。”顧念成叫住她,叮囑道,“謹慎些,問準了。”
“是。”
天色已至日昳,正是歇晌小憩時刻,柳玄靈沒在客棧內尋到張進卿,起手敲醒了卷在柜臺上打盹的伙計,她說,“上午蹲在樓下賣木雕的哭包去哪兒了?我還想找他買幾只木雕。”
張進卿在客棧里算得上一位“人物”,因為能夠從早哭到晌午,所以很容易給人留下記憶。
小二揉著眼睛說他啊,“應該是去瓷窯求漆料去了,有人給他出了個主意,說是把木雕漆上顏色,能遮上面的胭脂。”
“這里有幾家瓷窯?”柳玄靈問。
“就一家。”小二給她指了條道,柳玄靈賞了他一塊兒碎銀子,倒不急著走了,站定了問,“你之前說他是從樂安來的?”
“沒錯。”小二有了賞錢,嘴自然更為殷勤,“他是跟他叔叔伯伯一塊兒過來的,往年都是長輩來此賣貨,樂安張家,常年都在我們這兒落腳。今年多帶來的這位,據說是張員外的幺子,一看就沒在外面遭過罪,一點小事兒就哭成那樣。”
“除了他以外,還有旁的生面孔沒有?”
小二短暫回憶,“那倒不曾見到,跑生意的不愛用生人,錢多貨多,一個見財起意命就沒了,他們家一貫是那幾個人,船工伙計都不曾換過。”
“你都見過?”
“這個錯不了,我們做小本買賣的,最熟的就是記人。”
柳玄靈心里有數了,反而不再尋人,單是對伙計說,“若他回來,請他到天字房來尋我,就說他那些紅紅艷艷的木雕,我全買了。”
窯廠的漆液貴得駭人,張進卿跟人談不攏價錢,未過多時便失魂落魄地回來了。小二朝樓上給他指了個方向,說是有大買主要買他的木雕,他涉世不深,只當是天降橫財,托著一大袋木雕就沖了過去。
天字房內,等待他的是一位長者和一位姑娘,長者面相挺和善,就是衣著顏色與年紀不大相稱,姑娘則是一如之前戴著斗笠,五官形貌捂得相當嚴實,只有聲音飄出來。她自稱是老者侄女,來自商族扎堆的大長驛顧家,世代經營木雕生意。張進卿入世不深,生怕在大商面前漏怯,只顧點頭拱手。
“失敬。”
“公子客氣,同是行商賣貨,哪有大小之分。”柳玄靈十分客氣,細聽下來沒一句廢話,全部是在打快船,她說,“公子那些木雕,三十兩銀子愿意全賣給我們嗎?”
張進卿被動點頭。
“自然是愿意的。”
“除此之外我們還想再定制一批木雕,不知公子可愿與我們再做一筆生意。”
那自然也是愿意的。
張進卿再點頭。
“只是不知做木雕的師父是否趕得及工期,我們要的急,一百只木雕半個月就要出貨。”
張進卿以為長驛大商都是這般長驅直入,生怕生意落了空,忙說,“能出,她手快,素日除了打更便是做木雕。”
打更?
一直不曾言語的老者接言道,“這位木雕師傅,莫非是位老者?”
“不是,不是。”張進卿擺手,“是個姑娘,年紀跟我差不多大,本門營生是開棺材鋪的,只是我們那里總不死人,唯一出的一樁生意就是發送我爹。她那鋪子不進錢,上下五個伙計,還有老人孩子要養,就去官府那兒接了打更的活。木雕是閑暇做的,但是手快,也巧,除了有點瘋瘋癲癲的,沒什么大毛病。您這五十只木雕交給她,準能按期交貨。”
張進卿心腸熱,自己賺了錢,便想讓姜染也能賺上。不待對方多問,便將酆記的情況里里外外介紹了一遍。
顧念成五指微曲,心里已經打了幾個顛簸,五個伙計、老人孩子、瘋瘋癲癲... ...
他示意張進卿落座,溫聲道,“怎么個瘋癲法?不會做到一半就不做了吧?我們等貨進京,是要做大買賣的。”
張進卿說,“那不會,她就是說話直楞,脾氣一般,對誰都兇,其他時候都算正常。”
顧念成摩挲著其中一只木雕,故意道,“大抵手藝好的師傅都有些怪脾氣。老朽聽聞木雕行里有一門白姓師傅極擅做人偶,不知這位師傅是不是出自這一脈。”
“白姓?”張進卿搖頭,“她不姓白,姓姜。”
(https://www.dzxsw.cc/book/90774724/62280520.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