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把他給我打一頓
老磐和小七相繼告辭,老道無依無靠,調息好了就坐在原地發呆。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走,走了以后沒錢又沒家,又能再往哪里去。聊羽齋的房子是租的,派里沒弟子了,回去空空蕩蕩惹人難受不說,還有一個非常難纏,催著交租的老太婆子。
姜梨沒他想得那么復雜,見他臉色緩上來,直接說了聲上車。
老道愣了愣,她要帶他走他肯定是開心的,但是臉上掛著一張叫作“面子”的東西,死活撕不下來。他曾跟無數人吹噓,自己派里仍有百十來號弟子做后盾,很怕被人知道自己孑然一身,更怕被同情。
“上車干嘛?”他悶著嗓子,語氣一如既往的不客氣。
“當然是回樂安了,不然你要跟著車跑?”姜梨擠兌他,好像他問出這個話就蠢到家了。
“我沒地方回了嗎?他們都走了,我也要走,我們之間的仇還沒了呢,我...”
姜梨扭頭就走,老道辯解的蒼白,越發氣悶。
“我就不能騎馬?!”
“說什么夢話呢!就你那身子骨還想騎馬嗎?沒到會領交界就得把你晃散架子了,到時候地上摔一堆碎骨頭,誰給你拼!”
她知道他無處可去,知道他要面子,所以不動聲色,一切如常。平時怎么相處,現在就怎么相處,真好聲好氣的問他跟不跟她走,反而讓人窘迫。
姜梨上了馬車,老道憤憤不平地嘮叨一會兒,上了另外一輛車。姜梨那輛車里坐著付錦衾和付瑤,囂奇門兩長老一人一匹馬,隨扈在馬車之外。兩隊人馬跟著他們上路,姜梨進了馬車以后就沒再理他們。
她的人到了,下一步怎么做總得有個交代。但是她一路都沒說話,也沒吩咐下來。
付瑤在跟付錦衾說林執的事,她百無聊賴地聽了一會兒。
林執被付瑤扔在盧州了,走的時候騙他說爹娘托夢,墳頭長草必須馬上去鋤。付家的墳是空的,兩口空棺材全在玉山墳冢,姐弟倆一旦“有事”就用上墳的借口離開。
“但是我總覺得他沒信,出門還囑咐我多加小心。”
“不是不信,是從來沒信過。”付錦衾看著付瑤道,“林執不是傻子,不管是這次還是上次甚至之前的很多次,他要的都只是一個可以說服自己的借口而已。”
小縣官再遲鈍也是一城縣令。
“在任期間沒冤枉過一個好人,也沒放走過一個惡人。雖說都是小偷小摸的案件,也說明這是個清醒人。”
“你是說他一早就知道我們不正常?”相比之下,付瑤反而是神經粗大的那一個,“你不是總說他是廢物嗎?”
付錦衾一臉莫名地看付瑤,“你希望他是個廢物?”
如果他是,他根本不會讓她嫁他。
林執是懂得裝糊涂的人,不算絕頂聰明,卻有著靈活的自我應變能力。知曉輕重緩急,對善惡有明確的認知,雖不近江湖卻見江湖。他從不打聽付家的事,不是真的不好奇,而是不想打破他跟付瑤之間的平衡。從他認識她開始,他就知道她與眾不同。正因為太過不同,所以一直捂在懷里。
“那你為什么總把他說的一無是處?”付瑤仍舊不能接受,她一直覺得她跟林執,是林執更笨,更好哄騙一些。他像一張干干凈凈的白紙,隨便她起手著色,繪制山水鳥獸。但是今日一聽,倒成了一本無字天書了。
“跟我比他當然一無是處。”她弟弟永遠不會讓她失望,永遠都有‘我傲慢,我能俯視眾生之感’。天書算什么東西,不過是他這種‘位列仙班的神君’書案上的一本書罷了。
付瑤時常覺得付錦衾根本不適合在‘凡間’生活,他應該孤獨地活在空曠的,玉石堆疊的高臺神殿里,誰也別搭理他,就讓他在那兒呆著,自己一個人活到天荒地老!
“你聽什么熱鬧呢?”付瑤由于吵不過她弟弟,轉而將苗頭對準了姜梨。
付錦衾要是天上仙,姜梨就是地下‘鬼’,這鬼東西上車以后本來犯困了,一聽姐弟倆吵架,忽然強行撐開眼皮在他們臉上穿梭,眼神都比之前清明了不少。
“聽聽怎么了?”鬼東西打了個呵欠,天生就是不知道讓路的橫主兒,語速不快,越這么理所當然越氣人,“我又沒笑話你,這地方就這么大,你主動說,我被動聽,總不能把耳朵閉起來。”
“你還笑話我?你應該謝謝我,這回要不是我們幫你解決判無欲,你的人就算全沖上去,能弄死兩個侍主嗎?”
“我謝謝你。”
付瑤沒想到她這么從善如流,反應了一會兒,猛一橫眼,“這是謝我?分明是在擠兌我!”
姜梨說:“你說的沒錯。”
付瑤跟她相看兩厭,指著姜梨對付錦衾道,“她除了氣人還會什么。”
付閣主看了鬼東西一眼,說就會這一樣。
其實也有可愛的地方,哄人的時候知道撒嬌,用人的時候知道嘴甜,偶爾還嬌氣一下,非常得他喜歡,不過這些付瑤注定是體會不到的。
“打算什么時候走,你的人已經找過來了,不會還想回樂安吧。”付瑤舊話重提,問得直接了當。她對姜梨的態度從來不背著付錦衾,時至今日都盼著她走。她知道付錦衾要動天下令,越是知道,越覺得他是為了姜梨。
她眼皮子淺,只想身邊的人平安,她甚至想,也許姜梨走了,這些事情就跟著煙消云散了。就算天機閣要對付天下令,也得跟她姜梨和囂奇門撇開關系。
姜梨說,“回樂安。身上這些傷要養一養,頂多十天半個月,不會耽擱太久。鹿鳴山這次除白不惡和判無欲以外,中途沒有其他勢力介入,說明天下令里只有他們兩個知道我的下落。陸祁陽就算要查也要耗費一番周折,我會在他有所察覺之前離開樂安。”
臉上落下一道似涼似熱的視線,姜梨迎上付錦衾的視線,“離開”這兩個字不是好詞,甚至可以說極度敏感,姜梨沉默了一會兒,把付錦衾的胳膊拉過來,抱在自己懷里。
這話你不該當著他的面問,看我撒個嬌把他哄好!
付瑤在姜梨臉上看到了這句話。可姜梨撒嬌的方式付瑤實在不敢恭維,既不柔軟又不纖弱,她就是抱著,像頭楞腦楞腦的,咬著主人衣角不撒嘴的小狼崽子。
好像是有點可愛。
回樂安原本要七到八日車程,付錦衾不愛在路上歇,嫌客棧臟,焦與更不用說,打個尖兒都得去人家廚房里把碗筷刷一遍才肯拿出來用。這就導致了他們回程的速度快了一半,其實付錦衾主要還是擔心姜梨的身體,她的內力仍然只有六成,卻用出了全盛時期才能使出的屠生劍指,他覺得這一式來得太不正常,擔心姜梨身體有什么沒被察覺的虧損。
“氣海闊了一倍,脈象也十分平穩。”付瑤探過幾次姜梨脈,跟姜梨一樣,她也猜測跟老馮用的藥有關。
姜梨本身則是沒有任何異樣,能吃能喝能跑能跳,還跟嚴辭唳吵了幾架。那老小子的嘴跟她一樣缺德,一言不合就吵得天翻地覆。
不過相對于姜梨,嚴辭唳更好奇的是付錦衾。沿途經過玉峰山時,他們在一處茶館歇乏,嚴辭唳原本坐在另一張茶桌上,硬端著茶水坐到了付錦衾對面。
“你是正派還是邪路的,要是正派怎么會連天下令的面子都不賣。”
“你知道你殺的判無欲是四侍主之一吧?你來頭肯定不小。”
“平時用什么兵器,我怎么沒見你身上有刃呢。”
他一個人絮絮叨叨地在那兒說,付閣主只是用熱水燙茶碗,一句都沒搭理。
“長得倒是真好,比她之前留的那些小白臉兒強多了。”
姜梨剛喝進一口茶就“燙了嘴”,“別在那兒沒事兒找事兒!”
姜門主稍微有點心虛,可惜付閣主有興趣,慢悠悠地翻了只燙好的茶碗,問嚴辭唳,“哪兒強。”
嚴辭唳說,“功夫好就不用說了,我雖沒見你出手,但你能殺判無欲而無損,足見與全盛時期的姜梨不分伯仲。長相更不用說,她的那些庸脂俗粉根本比不上你這正宮氣勢。不過你脾氣好像不太好,她是頭順毛驢,喜歡被人順著毛摸,短時間倒還愿意寵著,時間長了可就說不準了。”
他以手托腮,“她對你倒是最上心的,我在她身邊八年,沒見過哪個男人跟她平起平坐。你會帶著你的人來囂奇門嗎?若是打定主意要來,最好跟我搞好關系,不然我就繼續往她身邊送漂亮男人,我沒少干這事,本來想讓她色令智昏,沒想到留下來的全做了端茶遞水的活,我還以為她沒開竅呢。”
雙方各自在這番近乎單方面的對話中喝了兩盞茶,付錦衾全程淡然,上車之前吩咐折玉聽風。
“把他給我打一頓。”
原來那些男人是從他這兒開始送的,是嫌姜梨不夠‘貪色’還是不夠‘渾’?
付錦衾的人進入樂安境內就分批“消失”了,他們像是這里的一滴水,無聲來去,習慣自然。囂奇門的人則在姜梨的吩咐下被顧念成和嚴辭唳暫時留在了城外。他們來的人數太多,還穿著刺客服帶著佩刀,這么一大群人進去,不說老百姓會慌亂,就是林執那里也不好解釋。
正式進入樂安時,已是二更時分,城門樓上下了鑰,城外卻蹲著一個孤零零舉著火把的人。
小林大人一直守在城下,不知道付瑤什么時候會回來,心里惦記,睡不下,便每天晚上都在這里等到三更。
付瑤是第一個從馬車上下來的,兩只手提裙子,蹭蹭小跑,瞪著林執,“你什么時候從瀘州回來的,傻等什么呢,不是告訴過你,我到了就自己回去了嗎?官服怎么沒換,下了衙就在這兒等著了?這種節氣蟲蟻最多,再讓蟲子咬了!”
她怕他被蟲子咬,怪他不好好睡覺。她去出生入死,他就能睡得香么。
“我帶了驅蚊草。”林執眼圈紅了。看著她由遠及近,活蹦亂跳的數落,終于覺得心里有根了。
她很少像這次一樣跟內弟一起離開,往常她出去,付錦衾仍在城里,林執就知道不是什么大事,因為付錦衾對付瑤的心跟他是一樣的,絕對不會讓她犯險。
這次不一樣,內弟不在城里,姜梨也不在,樂安城里大半商鋪都關了門,很多在街上擺攤的小商販也不見了。
這些都是他們的人,林執很早就猜到過,可一次帶走這么多還從未有過。他想著他們肯定是有勝算的,想著付錦衾一定會把付瑤平安帶回來。但是他也會擔心,擔心到翻來覆去的前幾夜居然夢到付瑤死了。
“夫人沒說歸期,家里空落,心也空落,不如在城門口坐等,有個盼頭。”他不想跟她講那個可怕的夢,迅速抬起胳膊擦了一把眼淚。
付瑤身上有塵也有土,林執撂下素常卷得體統的官服袖子,一下下地給她拍塵。
那是他寒窗十載換來的官服,他一直珍惜,今日卻舍得用它拍她身上的塵土。付瑤盯著他七品官服上展翅的小鸂鶒,官職不大,不懂變通,還不肯送禮,常年是升遷無望,埋頭做事,不得賞識一流。
但他就是得她的心,像補子上繡的水鳥,旁人覺得平平無奇,只有她能瞧出它繽紛的五色。
她說你別拍了,“回家不就換了嗎?”
他垂著眼點點頭,臉上是一如既往的秀氣聽話的乖相,眉心一皺,這次卻不大忍得住,一把將付瑤摟在了懷里。
“壞人都死了沒有啊,我嚇得一夜一夜的睡不著。當初冰人來說媒的時候,你瞞了歲數,明明比我大兩歲硬說比我小。比我大不該讓著我嗎?嫁過來就開始欺負人,去哪兒不能問,什么時候回來也不說,我堂堂一城縣令管得了一城管不得你。”
付瑤提醒他,“你也管不了付錦衾,還有姜梨,還有...”
林執擦了擦眼淚,說內弟,“你們可還安好。”
他是管不了,但他能問吧?他還能在門口等他們,然后告訴樓上喝得迷迷糊糊地城官兒老馬,把城門打開,讓他的關系戶親戚們進城。
眾人魚貫而入,不知為何在空曠深夜里走出了一種久違的熱鬧,林執和付瑤走在馬車邊上,車里的人也在馬車內外露了頭。
林執發現回來的這些人里只有嚴辭唳是生面孔,不由道。
“這位是——”
嚴辭唳對林執印象不錯,抱拳拱手,“囂奇門二...”
“他是個二傻子,我原來店鋪的伙計。”
姜梨率先發聲,攔住了嚴辭唳的自我介紹。
“你說誰是二傻子?”嚴辭唳跟她吵架,她難得的沒理。不是有了不跟“傻子”一般見識的覺悟,而是她狀態不好,很不好。
以六成之力使出最后一式時,她就知道自己的身體一定出現了一些問題,只是這問題可大可小。
老馮的藥是有時效的,她曾在路上短暫調息,感覺略有淤堵,可這些按說又屬正常,她受了白不惡幾掌,內里有虧原該是這般癥況,可此時此刻又似不同了,她攥著酆記門上的那把大鎖,試圖將鑰匙插進鎖孔。心口忽然一刺,像是被什么東西鉆破了心口,她隔著衣服抓住胸口,‘叮’的一聲,手里的鑰匙落了地。
身后有人疾步走了上來,她對著他蹙眉,想說沒事,可惜剛一張嘴就抑制不住地吐出一大口血來。
“阿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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