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磐叔,走好
東舟在南,每逢荷瓜二月便高熱難耐,極難出門。熱氣像捂在鍋里的一口氣,活活要把人蒸熟。位于東舟獨(dú)盛山的荒洲派原本有些地理優(yōu)勢,細(xì)風(fēng)山泉,總比山下多幾分涼意。今年卻不作美,太陽尤其熱烈,“小猴子”們守在溪邊泡腳,不時淘氣地掬兩手水在同伴身上。
有小弟子歪頭找?guī)熜至奶欤劾锍涑庵闷妫盎筌S師兄,再跟我們講講鹿鳴山的事吧,我們都沒聽夠呢。”
“就是就是。”其余小豆子立馬起哄,“尤其那位囂奇門主,師父跟她成為好朋友啦?她是什么樣的人啊,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聽說之前囂奇門還搶過咱們的定山石,我聽說這類刀口舔血的刺客最是冷情狠厲,他們是不是很兇呀?”
惑躍是小弟子里年紀(jì)最長的一個,最長,也只是十五歲的一個孩子。上面那些師哥不在了,一把吳鉤一顆人頭,那是南城夜雨里最慘痛的回憶。
剩下這些小豆子非常年輕,最小的不過六歲,沒出過山,沒見識過外面的世界,唯一熟知的就是與自家門派與囂奇門的那點(diǎn)“淵源”。
“他們只是看著兇。”惑躍笑了笑,忍不住陷入回憶,“其實人很和善,有大哥哥也有大姐姐,姜門主嘴皮子最利,總跟師父和拂塵老爺子斗嘴。一開始我還生過她的氣,后來知道她是什么樣的人了,反而很想跟她親近。他們身邊還有一位付公子,長得特別好看,對我們這些小弟子格外大方。他們每個人都不完美,每個人都有奇怪的脾氣和缺點(diǎn),可這不妨礙他們好。”
“聽說他們出門特別有氣勢。身上所穿刺客服為隴錦所制,樣式也極其特別,非尋常刺客服可比。”
惑躍點(diǎn)頭,“實在比我們的瀟灑很多,通身玄色,頭戴同色黑紗斗笠,衣上斜飛一道寶相龍雀紋,以赤色簪絲勾線,姜門主的要更精致些,肩頭位置開著一朵兩金花。”
小弟子沒見過那么精細(xì)的紋飾,正歪頭想象,忽然有一個孩子叫起來。
“是那樣的嗎?”
眾弟子順著他的手指看向上山方向。
那里有一隊人馬在緩步前行,他們穿著惑躍口中的刺客服,飛著張揚(yáng)的寶相龍雀紋,惑躍跟著站起來,神情似驚又喜。
“之前說過來看我們,竟真的來了!”
他三下五除二擦干凈腳,快步迎著他們沖過去。
“竟是囂奇門的朋友來訪?節(jié)氣燥熱,怎么這時上山。”
上山的人步伐略遲了遲,似乎沒想到荒洲派弟子會對囂奇門這般熱情,為首之人歪了歪頭,斗笠下的黑紗也隨著他的動作飄動。
“這不是想你們了嗎?”他語氣帶笑,卻是一派冷沉之氣。
惑躍微微皺眉,話也慢了半拍,“我們也怪想你們的,您是哪位哥哥?怎么沒見到姜門主?付公子來了嗎?”
“門主沒來。”他還是那般笑著,沒說其他人,也沒提付錦衾。
惑躍心中疑惑更重,從黑紗下面向上看,想認(rèn)認(rèn)對方的臉。一把袖刀從刺客手里滑出,惑躍雖然帶有一定防備,仍然沒快那把鋒利的匕首。
刀尖劃破了他脆弱的喉嚨,惑躍只來得及看清他陌生的臉,和臉上一道從耳廓到嘴角的刀疤。
“惑躍師兄!”
“你們怎么可以殺人!”
小豆子們膽大包天地沖上來,惑躍想讓他們快走,可他發(fā)不出聲音。對小豆子們來說,這些身著玄色刺客服的人就是囂奇門的人。
有人在喊“囂奇門殺人了!”
惑躍想說不是,他根本不認(rèn)識那個人,抱住他的小豆子死了,企圖逃走的孩子死了,山里有人下來,惑躍捂住流血不止的脖子,艱難一視。
是師父。
姜梨跑死了三匹快馬,不敢睡覺,晝夜兼程。她的腿傷裂開了,一路都在流血,她帶上了薛閑記,付錦衾帶上了沈從愕和阿南,兩人身上都有沒愈合的傷口,可是沒有任何一個人放慢馬度。
良駒寶馬能否爭得過時間?
姜梨知道很難,因為消息來的太遲,對方速度太快。
策馬揚(yáng)鞭,馬蹄在砂礫中疾馳,姜梨伏低馬背,帶頭沖進(jìn)一條窄徑,大路平坦但小路最快,幾十匹快馬緊隨其后,沖入繁密樹叢。
“老東西,骨頭還挺硬,胳膊差點(diǎn)被他拽下來。”
“開什么玩笑,這可是東舟山第一猛士,以力量聞名江湖,看見他那拳頭沒有,石頭一樣。”
磐松石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與“囂奇門”這般相見,他派中弟子所剩不多,只有不到二十個孩子。這些孩子如今死的死傷的傷,全部跌碎一身骨頭,躺與地上。
“說到石頭,你看看這個,老家伙剛才帶弟子逃命,還不忘抱著這個累贅。”
一名“刺客”將定山石扔給帶頭的那個。
帶頭刺客輕蔑一笑,“你不知道這是荒洲派傳承百年的寶貝吧?摸一摸強(qiáng)身健體,磨一磨刀劍锃亮,據(jù)說傳男不傳女,傳高不傳矮,傳猴不傳人。”
一群“刺客”惡劣的大笑,帶頭刺客掂著定山石說,“老猴子,你也別怪我們門主,怪就怪你這石頭太好用,她回去以后百般惦念,又恐你實在不舍,這才命我們來搶。”
磐松石趴伏在地,渾身是傷。領(lǐng)頭刺客見他伸手向前摸索,口中似有言語。
領(lǐng)頭刺客側(cè)耳靠近,“什么?”
“你們...不是...”老磐知道他們不是囂奇門的人,即便初時被寶相龍雀紋迷惑,也很快清醒過來。她的人不會濫殺無辜,更不會如此對待東舟山。
領(lǐng)頭刺客臉色變了變,“什么不是。”
他是故意給磐松石留了一口氣,他們滅門必須要留下一兩個活口,作為口口相傳的“傳播者”。他們不知道荒洲派陪同姜梨上過鹿鳴山,那場交戰(zhàn)傳出來的唯一信息只有囂奇一門屠收兩侍主。
她將他們保護(hù)得很好,無論是知道真實原委的北部五派還是她自己的人。
她曾說過,老磐,這是我們邪派的事,日后不管誰對你問起,都不能說你上過鹿鳴山。
刺客頭領(lǐng)反應(yīng)了片刻,忽然一把抓起老磐的后領(lǐng),“你們難道跟邪派有勾結(jié)?”
老磐被迫站立,他知道什么樣的答案可以讓他活下來,可是他不肯,也不會為了保命去做惡人的爪牙。
他強(qiáng)行穩(wěn)住雙腳,“邪派?何為邪派,是屠殺弱小為邪,還是恃強(qiáng)凌弱為邪。是天下不正為邪,還是借他人之名,栽贓嫁禍為邪!后世不知前代事,我今日若認(rèn)了,日后子孫如何分辨正邪,靠你們這些畜生浮詞曲說,證龜成鱉的嘴嗎?”
領(lǐng)頭刺客被他撲倒在地,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磐松石兩次與天下令交手,熟知他們的武功套路,若非為了栽贓,他們此刻手里拿的就不該是長劍而是吳鉤了!
余下刺客沒想到磐松石還有力氣,紛紛沖上前來扣住他的雙手。領(lǐng)頭刺客被他打掉了一顆牙,斗笠在糾纏之中掉落在地。那是一張陌生又陰沉的臉,只有常在天下令行走的人能叫出他的名字。
凜刀錢西風(fēng)。
這人是天下令里的一個小頭目,地位不及侍主,只在門眾之中有些威信。
老磐再度被摁伏在地,錢西風(fēng)吐掉一口血沫,帶著一腔怒火對著老磐的腦袋狠狠就是一腳。
“老不死的東西!是我們干的如何,是天下令干的又如何?你想替他們喊冤?有命說嗎?!”他蹲到老磐面前,抓起他的頭發(fā)一手將他提起,“你看看這座尸橫遍野的東舟山,你的徒子徒孫,你的定山之石,還有你這條茍延殘喘的老命,哪一樣不被我們捏在手中。我們想讓你們生你們就生,想讓你們死就得死!”
錢西風(fēng)抽出一把匕首捅進(jìn)磐松石腹部,獰笑著擰轉(zhuǎn)刀身,“天下江湖,三十六派,誰敢與無勝殿爭鋒。你們不過是天下令門下的一條狗,高興了,哄過來,講些仁義道德讓你們開心。不高興了,扒皮吃肉,也不過是我們腹中之餐!”
“你們會下地獄的。”老磐青筋暴起,死死盯住錢西風(fēng)。
“誰送我下?你嗎?還是你口中的——”
“老大!”身側(cè)刺客忽然喊了一聲。
數(shù)道腳步由遠(yuǎn)及近地席卷而來,此聲厲如急雨,并未隱藏聲氣,入眼便是一片漆色人海。他們身著玄色刺客服,肩飛寶相龍雀紋,手中長劍反刃于肘,渾然一身狠煞之氣。
刺客不自覺地后退,“是姜梨,是囂奇門的人!!”
錢西風(fēng)萬萬沒想到區(qū)區(qū)一個荒洲派居然會驚動囂奇門的人,手下一緊,下意識想用老磐做要挾,誰知念頭剛起就見一人疾沖而至,一劍切斷了他的手臂。
鮮血飛濺在她臉上,更加放大了那雙狠厲的雙眼,“你很急著下地獄嗎?”
姜梨抓起錢西風(fēng)的衣領(lǐng),一把將人砸到地上,她沒有再用劍,一把捏在他的斷手處,屠手卸下了他的膀子。她不會讓傷了老磐的人這么輕易的死!
錢西風(fēng)求死無路,連聲饒命都喊不出,這是一場沒有任何懸念的壓制,姜梨是個瘋子,是個不允許任何人傷害她的人的瘋子。
天下令的人全部被囂奇門的人制住了,姜梨擦去臉上血漬回到老磐身邊。
醫(yī)者們正在救治,已經(jīng)點(diǎn)住了他周身大穴,一番治療之后,他們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老磐早就知道自己不成了,只是沒想到撐著最后這口氣,還能看見她為他出頭。
他招手示意她過來,笑問,“你怎么來了。”
姜梨還自恍惚,緩了片刻方在老磐身前蹲下,她說,“我的人收到消息太晚,路上耗費(fèi)了十日。”
“我是問為什么會來。”老磐笑得慈愛,看著他倔強(qiáng)的小友。
“因為”姜梨蹙眉,艱難溢出幾個字,“因為我們是好朋友。我怕你出事,擔(dān)心你會死,我晝夜兼程,仍是晚了一步。我在山門口看到幾個孩子。”
折玉焦與等人迅速抱著昏迷的惑躍和幾個受傷的小弟子圍了過來。
姜梨說,“還有救,但是惑躍可能,再也不能開口說話了。”
老磐眼里有了光芒,他看著他的弟子,眼淚閃著淚光,連說了三個好,“你幫我留住了荒洲派的根吶。”
“可是老磐。”姜梨聲音不受控制地發(fā)緊,“我救不了你,是我害了你。天下令是沖著我來的,我本以為掩下鹿鳴山一戰(zhàn)就不會連累到你們,沒想到他動到整個江湖,更沒想到他們會來東舟。”
這樣的滅門之禍,她切身經(jīng)歷過一次,這不止是一派之殤,更是一代弟子心中的嗜親之痛。
磐松石虛弱地?fù)u了搖頭,“天下不仁,九州豈可能安?臟在無勝,江湖又有何安?濃墨入池,群魚飲濁,早晚是一池腥臭。”
老磐低下頭,緩緩將手伸進(jìn)腹部一處傷處,他將手指插進(jìn)傷口里,姜梨見狀一驚,“老磐,你干什么!”
老磐擺手,忍痛在那塊豁開的血肉中找到一塊寫有天下無勝的令牌。這是他在與錢西風(fēng)糾纏時拼死奪下來的,他將他埋進(jìn)傷口,之前埋得多深,取時便有多痛。
“老磐...”
姜梨幾次想要阻止都被老磐攔住。
他終于取出了那塊染血的令牌,將它牢牢安放在她手中,他說,“沒想過你會來,想著我死以后,或許有人發(fā)現(xiàn),能為你做個證。”
姜梨心痛如裂,老磐卻笑了,他看向不遠(yuǎn)處的鎮(zhèn)山之石,神色渙散,語氣卻堅定如山,他說,“人因有道義而有根,因有傳承而得信念,旁人笑我以石頭為念,以憨正忠直為信。可我仍信這世間是以真換真。習(xí)武之人立陳于天地,當(dāng)無愧正德忠義,方是大道。”
姜梨含淚起身,將曾經(jīng)被她輕視的“磨劍”靈石抱到他面前,輕輕擦去上面的塵土。
她說,“老磐,對不起。”
老磐說,“沒關(guān)系,我已原諒了你。”
姜梨說,“我會將你的弟子平安帶大。”
老磐說,“能得你教養(yǎng),他們必定能長成這世間最愛憎分明之人,你有善根,孩子,你不是惡人。”
姜梨說,“我會將靈石安放回東舟中正堂,會記著你說的道義為根。”
她說老磐,“你才是這世間真正的俠。”
磐叔笑了,可是不再言聲,他看著東舟青山,看著面前小友,緩慢地合上了雙眼。
山風(fēng)輕起,姜梨緊緊攥住那塊染血的令牌,似乎要將它鑲進(jìn)掌中,赤陽之下,所有囂奇門刺客同時摘下斗笠。
老磐安然“入睡”,姜梨伏身叩別老友,兩行熱淚砸進(jìn)血跡未干的東舟土地。
她顫聲輕喃:“磐叔,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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