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沒有人能夠比她更清楚韓恩貴眼下的情形了。

        她松開握著木棍的那只手，身子往后靠，眼神銳利的平視著韓恩貴的眼睛：“姐夫，我知道你一向說話算話，只要你答應我出去以后治好天明的眼睛，我就算拼了我這條命，都一定會把你救出去�！�

        韓恩貴一聲冷笑：“怎么著？我不答應你的話，你還能馬上在這里殺了我不成？”

        “再怎么說你也是我的姐夫，殺人這件事我當著大姐的面怎么做的出來。不過這雨可是越下越大了……”

        陳菊華的勸說和韓恩貴的冷嘲熱諷默契的停了下來。

        韓恩貴揉了揉自己的小腿，脖子一梗：“既然你知道我說話算話，那當初我答應小云的事情自然就不會改，你還是歇了你的那份心吧�！�

        陳菊華氣的隨手抓了一把泥一股腦的朝著韓恩貴砸了過來：“都什么時候了你還在跟誰硬氣呢？恩貴，聽我一句勸，我們就答應她了好不好？”

        “你就當是為了我？要是沒了你的話，我可怎么辦啊？”

        說到這，陳菊華的話音已經帶上了哭腔，在雷聲中跌坐在地，“菊英，大姐答應你。你先把他救出來，到時候就算我把刀架在脖子上，也會逼著他治好天明的眼睛的�！�

        “咱們別這樣僵著了，都趕緊出來好嗎？”

        陳菊英搖了搖頭：“不，我要聽他說�！�

        陳菊華再也忍受不�。骸熬沼ⅲ�你這是要逼死我啊。恩貴，恩貴……恩貴我求求你，你就答應她。到時候小云要是有什么不滿，我去給她磕頭，我去向她贖罪�！�

        “恩貴……”

        韓恩貴粗著嗓子，憋在喉嚨里的罵人的話一時有些說不出口。他仰著的頭顱無力的垂下，不作聲算是回答。

        相處了一輩子，他的動作代表什么意思，陳菊華再清楚不過了。她連忙指著韓恩貴對著陳菊英大聲喊道：“菊英，你姐夫他答應了，你快帶著他出來�！�

        陳菊英雙眼死死的盯著韓恩貴，看他點頭之后，才握著卡在他小腿邊上兩個木頭之間的位置，用力撬開一道縫隙。

        她用全身的體重和力度按著手里的木頭，雙手的掌心火辣辣的疼。

        隨著縫隙越來越大，韓恩貴紅腫的腿終于從縫隙中拿了出來。

        韓恩貴拖著一條腿往前爬了一步，再轉身的時候，看見陳菊英還保持著原有的姿勢一動不動。

        “菊英，走了�！�

        “你先走吧，別忘了你們答應我的話�！�

        陳菊英看著韓恩貴抓著陳菊華的手連拉帶拽的爬了上去，這才深吸一口氣，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到手里的木棍上來。

        所有的一切，還是她想的太簡單了。

        利用周圍的結構撬開那根木頭只需要她有足夠大的力氣，而現在放開手里的木棍，這個縫隙歸攏卻是最大的難題。

        她剛才稍微松了一下手，她靠著的地方跟著她的動作搖晃了起來。

        她嚇的連忙壓住手里的棍子，回頭看了守在外面的陳菊華和韓恩貴一眼。

        “大姐…”

        她才剛喊了一聲，就聽見陳菊華傳來的一聲驚呼，她面前的兩個人從原地齊齊消失。

        她一臉驚恐的抬起頭，才發現巨大的一片陰影當頭朝著她拍了下來。

        她的手一松，藏身的空間在山體滑坡的第二次沖擊下，瞬間拍成了一團。

        甚至，到死的那一秒，她都沒來得及說完最后的那句話。

        陳菊華拽著韓恩貴的衣服，被滑下來的泥土推了好遠，所幸運氣好沒有什么大礙。

        小腿的刺痛讓韓恩貴在短暫的昏迷過后率先醒了過來。

        他扒開捂在陳菊華身周的泥土，探了探她的鼻息，一顆心才放了下來。

        他撐著身子站起來，往剛才的位置走了幾步，入眼之處除了黃土巨石，哪里還有陳菊英的半個影子。

        他呆立片刻，當機立斷的轉身，拍醒了陳菊華。

        陳菊華睜開眼一看見他，就嚎啕大哭起來，摸索著確認他四肢完好，再看到他小腿的傷勢的時候，哭聲更加大了。

        她連忙起身，不管韓恩貴是否愿意，一把背著他就朝著村外的曬場走去。

        菊英來的時候說了，他們那些人這時候都在曬場呢。

        走了兩步，她托著韓恩貴的腿把他的位置往上提了提，壓抑住的哭聲，只覺得心中一陣陣的發酸。

        “恩貴，菊英她是不是…”

        韓恩貴趴在她的肩頭回頭看了廢墟一眼，輕輕的點了點頭。

        陳菊華跟著重重的嗯了一聲，低著頭深一腳淺一腳的往村外走去。

        路面的積水已經淹沒了她的腳背，身上背著的韓恩貴也比前些年要輕上不少。

        也就到這一刻，陳菊華聽著一步步踏在水中的腳步聲，才驚覺她這一生已然過了大半。

        韓恩貴老了。

        她和菊英也老了。

        眼下，她失去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后的親人了。

        如果早知道菊英會這樣子走，她一定不會在之前對她說那些戳心窩子的話。

        對了，她好像還罵過她不知廉恥吧。

        回想起滑坡前的最后幾秒，菊英看向她的時候，她在做什么呢？

        她第一時間，只顧著拉著韓恩貴從那個地方逃出來。

        是她害了菊英。

        如果不是菊英，那么去到里面救恩貴的應該是她才對，被埋在那里面的應該是她才對。

        菊英最后看到她的動作，心里該多難過啊。

        那時候菊英的心里又在想什么呢？

        是天明吧。

        “恩貴，等明天天亮了，你去看看天明的眼睛吧�！�

        韓恩貴應了聲好，抬起袖子擦了擦她的雙眼。

        陳菊華垂眸：“你的袖子可比我的臉濕多了，我都快看不見前面的路了�！�

        韓恩貴縮回手：“想哭的話就趁著現在沒人哭一場吧，我在呢�！�

        陳菊華腳步一頓，腳邊濺起兩圈水花。她抬頭看著天邊露出的白色，輕聲道：“哪有那個時間哭？我還要把菊英找回來�！�

        無聲的沉默在兩人之間蔓延開來。

        陳菊華背著韓天明一步步往曬場的方向而去。從山頂奔騰而下的雨水開始只是沒過她的腳背，再到腳踝，繼而水位緩緩的增高到小腿肚的位置。

        韓恩富瘸著腿站在眾人的最前面，搬來一塊石頭墊在他腳下，以免他受傷的那條腿泡在雨水里。

        從住處撐出來的那些雨傘全部都被大風刮翻，曬場周圍的大樹也被吹的東倒西歪，仿佛隨時都可能倒下來。

        一直等到天麻麻亮，雨聲才漸漸小了下來，淹到小腿肚的水位也開始回落了下來。韓家村的整個村子映入所有人的視線，村莊背靠的那面大山，此刻也斑駁的不成樣子。

        眾人面色沉重的望著住了一輩子的村子，誰也不忍心開口說第一句話。

        由深淺綠色鋪開的大山被泥土撕開好幾道暗色的口子，而那幾道口子下面，掩埋的不知道到底是誰家的房子。

        還有這路面的積水都這么深，今年的莊稼，全部都毀了呀。

        遠遠的，有模糊的人影從村子里往外走來。

        這時候，人群中才傳來幾聲喜色。

        苗小云越過人群：“你們看，有人從村子里出來了�！�

        韓天明連忙抓著苗小云的手臂，摸索著她指著的方向，朝著那邊走了幾步：“是誰？是不是我媽她回來了？”

        韓恩富早已經在第一時間拖著腿朝著來人迎了上去，扶著韓恩貴從陳菊華的背上下來，又喊來兩個村里的青壯年幫著把韓恩貴扶到了人群那邊。

        韓恩貴被扶下來以后，陳菊華身體僵硬的好半天都沒能直起身子。她跟在隊伍的末尾，回頭看了一眼村子的方向，不發一眼的走在最后。

        韓恩貴打量了一番眾人現在的情形，問道：“恩富，你的腿？”

        韓恩富擺了擺手：“問題不大�！�

        未等問候幾句，馬上就有人圍了過來。

        “恩貴叔，你們過來的時候有看到村子里的其他人嗎？”

        “這一路過來，咱們村子里的那些房子都還好嗎？”

        韓恩貴不語，卻聽見背后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這時候周圍的人太多，韓天明憑借模糊的輪廓根本認不出來到底都是誰。到現在都沒有看到陳菊英，他的心不由也跟著慌了起來。

        他在人群中轉了幾個圈，望來望去都看不清自己想要找到的那張臉，聽不見那人熟悉的出來喊他一聲。

        “姨，你在這嗎？你們過來的時候看見我媽了嗎？昨天夜里我媽回去找你們了�！�

        韓恩貴的動作瞬間僵住，他回過身剛走到韓天明的身邊，陳菊華已經先他一步推開他，一把拉住天明的手。

        她緊緊握著韓天明的手，捏的他十指發麻，又拍了拍他的手背，才哽咽的道：“天明啊，你要節哀。”

        韓天明猛的甩開了她的手。

        “節哀？什么節哀？昨兒個我媽去的時候不都還好好的嗎？為什么你們兩個都好好的出來了，現在反而來讓我節哀？”

        “我媽她到底怎么樣了？”

        陳菊華再次一把拉住他的手：“是姨沒用，沒能救你媽出來。當時所有的一切都發生的太快了，那一面山就那樣嘩啦一聲朝著我們就拍了過來�！�

        “不，我不信。我要回去找她�！表n天明接連搖頭，陳菊華說出的每一個字他都不肯相信，“她一定是被困在什么地方了，我要回去救她�！�

        明明昨天還活蹦亂跳的一個人，怎么會突然之間就沒了呢？

        苗小云咬著唇忍住哭聲，擠過來伸出手一把拉住韓天明的兩根手指：“天明……”

        韓天明反手握住她的手：“小云姐，怎么會呢？你也知道的，我媽那么厲害的一個人�！�

        陳菊華不忍再看：“天明，事故發生的時候我是親眼看見的。你……”

        “那你為什么不救她出來？她都能不顧一切的回村子去找你們，為什么你們就不能救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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