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邊聲連角起
啟明三年的冬天,漫長又寒冷。
自打進入數九天,走在外面就不想伸手了,恨不得時時刻刻把手揣在袖子里。
這里是新都,是汴京,是中原,寒意尚且如此,而遙遠的塞北,早已是一片冰天雪地。
玉川是戎狄王庭投降后,大周收復的最后一塊失地,就坐落在大周領域的最北端,一墻之隔的城門外便是戎狄族遼遠廣闊的大草原。
戎狄最繁盛的時候,也是水草肥美,牛羊成群,牧羊人的歌聲時常飄過城門,飄向玉川城。兩國未交戰時,也曾互通商旅,玉川就是戎狄人進入大周的第一道關卡,所以城中漢人的孩子們都會唱兩句戎狄的民謠。
后來戎狄的野心越來越大,胃口也越來越大,互通商旅已無法滿足他們的欲望,在大周第五任國君玄宗皇帝在位時,入主中原便成了戎狄王庭的心愿。
短短幾年間,掠過玉川城門的便不再是歌謠,而是兵馬和硝煙。馬蹄下被踐踏的也不只是骸骨,還有漢人的尊嚴。
直至八年前,戎狄一舉攻下大周京城長安,入主中原,囂張一時。但是靠入侵和掠奪的財富,如何能夠長久呢?
此時的玉川城外,已是大雪覆蓋,一片荒蕪,連牧羊人的身影都瞧不見了,唯有白茫茫無盡頭的雪堆綿延著翻滾向天邊,與遠處橫亙起伏的雪山融為一體。
冷清清,凄凄然。
多年征戰勞民傷財,戎狄人也把自己生生拖垮了,屢戰屢敗之下,王庭最終走投無路,宣告投降。
這日清晨,年輕的將軍呵著氣搓著手走出營帳,他披著一身重甲,手握長槍登上了玉川城門。
高處不勝寒,風聲也愈發緊些,邊塞的風吹得人眼睛疼,連臉上的皮膚都又干又緊,仿佛隨時都能皸裂開來,滲出血絲。布滿繭子的手掌觸及冰涼的槍桿,頓覺寒涼入骨,連槍頭上的那縷紅纓都仿佛被覆上了一層冰霜,僵硬地支棱著。
一陣北風呼嘯而過,城門上曾經被戰火燒毀的旗幟也打著卷,已經破爛不堪的一角在風中搖搖欲墜,隨時都能掉落下來的樣子。
那是戎狄的旗幟,前一天夜里,最后一批戎狄兵馬從這里拔營,返回王庭。他們逃得匆忙,連象征著身份與尊嚴的旗幟也顧不上了。
年輕的將軍望著那風霜滿面的旗,似是在回顧著自己駐守邊塞抵御戎狄的這八年。
來時意氣風發,去時塵霜滿面。
可他明明才二十多歲呀,竟像是一個闊別家園多年的老者,想要趕快回歸故里,卻又分明近鄉情怯。
將軍輕嘆了一口氣,親手將戎狄的戰旗拔下,換成了大周嶄新的旗幟和印著自己姓氏的帥旗。
他叫江淵,投筆從戎前是成國公府的二公子,過著金尊玉貴、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日子。
今年夏末秋初之時,戎狄王庭終于彈盡糧絕,潰不成軍,他們就是在那時向大周呈上投降書的,承諾歸還掠奪的土地與城池,并從長安撤回塞北。
自此,淪陷了八年之久的故都長安終于又回到了漢人的手里。
當時,江淵作為在塞北立下軍功最多的大將,威名在外,皇帝便下令由他掛帥,去收復各處失地,完成交接,看著戎狄撤兵,換上自己的人駐守。江淵就這樣帶著自己的兵,一座城池一座城池地走著,一座城池一座城池地收復著。
他們本想著讓行程快一點,趕在塞北入冬前回中原,這樣便可少受些寒冬之苦。可惜他們把收復失地想象得太容易——故意使壞的戎狄,面目全非的城池,驚慌失措的百姓。把這些事全都處理好,才能趕去下一座城池。等他們趕到玉川時,朔風已不知不覺凜冽起來了。
玉川城便是最后一處失地,隨著城門上旗幟的更換,所有失地與城池終于重回大周,而江淵,也終于可以凱旋。
但他不是回故都長安,而是回新都汴京。
……
汴京原只是中原一座普通的城池,八年前,戎狄攻入故都長安,時任守將瞿炳棄城投降,成了長安失守的罪魁禍首。
玄宗皇帝驚慌失措,帶著皇室宗親們在禁軍的保護下匆忙逃離長安。原本他們想逃去東都洛陽,可當時的丞相王賢卻說,戎狄人一向聰明,他們能一舉攻下長安,便是有了充分的準備要拿下整個中原,那么戎狄王庭必定早已對中原的文化、習俗和各大城池研究透徹了。
既如此,他們怎會不知洛陽是東都?又怎會猜不到皇帝會逃往洛陽?畢竟那里有現成的宮殿。
于是,在王賢的建議下,他們找人假扮成皇帝,由一群人護送著假裝往洛陽的方向逃去,并故意在一路上留下痕跡,引著窮追不舍的戎狄兵馬去洛陽,而真正的玄宗皇帝已被人護送著直接繞道至汴京。
在那里,眾人欲合力建起新的都城。可惜玄宗皇帝年事已高,一朝變成亡國之君,他心中倍受打擊,再加上一路逃亡的顛沛流離,玄宗抵達汴京后沒過多久就病逝了。
而在逃亡過程中,養尊處優的皇子公主們病死的病死,走散的走散,玄宗子嗣本就不多,最終只剩下了燕王。
可就在大家欲立燕王為新皇時,不知怎的,這位正值壯年的王爺忽然暴斃。王賢即刻便明白了——朝臣里有內奸。
玄宗所剩的唯一的兒子已死,為了掩人耳目,王賢并未打草驚蛇,而是與幾位老臣暗中商議,安排了一位最不起眼的宗室子弟作為皇位繼承人,但卻秘而不宣,不惜讓自己這個丞相背負著把持朝政的罵名。
直至三年前,戎狄的糧草日漸告急,大周的局勢迎來了轉機,與此同時,王賢安插在戎狄王庭的細作“雪雁”給汴京送來了關鍵的消息,揪出了大周朝臣中的內奸。這時,那位宗室子弟臨川郡王才正式宣告登基,改年號為啟明。寓意帶來勝利的曙光,盡快收復失地,還百姓一個太平天下。
如今,王朝終于光復。
……
江淵得以凱旋,便從玉川拔營出發了,一路行至城門口時,卻忽見一群老人站在那里,他們身后拉著幾輛平車,上面堆滿了棉衣。
一位副將沖江淵說:
“元帥,那些都是玉川城的父老鄉親們!”
城里的青壯年大多戰死了,剩下的便都是些老弱婦孺。江淵下馬,朝領頭的一個老婦人走去:
“老人家,這么冷的天,城門口風大,你們這是做什么?”
老人滿頭銀發,有些佝僂的身子單薄得仿佛能被朔風吹走似的,她抬起枯樹皮一樣粗糙的手,從身后平車上取下一套棉衣,含著淚說:
“元帥,咱們玉川是受戎狄荼毒最久的城池,打仗打得沒什么東西了,各家各戶就把家里的舊棉花、舊羊皮都翻了出來,縫制出百余件棉衣。這一路天寒地凍,我知道,這不是什么金貴的東西,也遠不夠你們御寒,但是老百姓能做的只有這些了,請元帥不要嫌棄,收下吧!”
江淵垂下眼眸,伸出手摸了摸老婦人手中的棉衣,里面用料很厚實,看起來就沉甸甸的。
江淵回頭看向身后的弟兄們,軍里自然也有御寒的棉衣和披風,但是大周也早已國庫空虛,有三年沒有給他們發放新的棉衣了,他們的棉衣已經穿得破舊,有的連棉花都跑出去了。
可是老百姓給的東西,他不能收。
江淵把手縮了回去,老婦人的眼中流露出驚詫的神色,很快又轉為失落。
“元帥,這確實是我們能拿出的最好的東西了。請您收下我們的一片心意吧!”
“不,老人家,這東西我們不能收。本帥奉命來收復失地,已在城中駐扎兩日,如何能不知百姓們的疾苦?這些怕是你們家中所有能拿來御寒的東西了,若是給了我們,你們可怎么辦?”
“元帥,我們……”
老婦人忍不住潸然淚下,江淵頓了頓,便出言安慰道:
“老人家,您放心,我們是回中原去的,只要離開塞北,就沒有這樣極寒的天氣了。倒是你們,常年生活在玉川,不留些棉衣,如何過冬呢?”
江淵執意讓老百姓們回去,見他不肯收下棉衣,一名少女站出來說:
“既然元帥不肯收下衣物,就讓小女子送你們一程吧,我知道城外有條路,可以通向去往中原的官道,你們可以抄近道走,早些離開塞北。”
“也好,那便有勞姑娘了。”
那女子看上去二十歲上下,只梳著簡單的辮子,常年吹著塞北的風,讓她臉上的肌膚變得粗糙、暗紅,但她整個人看上去卻依然明媚開朗。
塞北的女子,都會騎馬。
那女孩利落地爬上自己的馬駒,跟在江淵的身側,一路離開了玉川城。
行至郊外不遠處,竟有一破敗的孤墳出現在路邊。
“這里怎么會有一座孤冢?”
江淵向身側的姑娘問道。
“這是女兒墳,里面安葬著玉川城里一個未出閣就死了的姑娘。”
“這墳看上去有些年月了,想來戎狄越過邊境沒多久,這姑娘便死了?”
“不錯,我聽爺爺奶奶說,那姑娘原有一個情郎,是戎狄的牧羊人,小伙子漢話說得很流利,兩人是在玉川城交易羊皮時認識的,很快便私定了終身。可惜沒過多久,戎狄入侵,那小伙子被抓去從軍,打進了玉川城,在戎狄將軍的逼迫下殺了那姑娘的父母和兄弟。姑娘當場就自盡了,被父老鄉親葬在了這里。”
江淵垂眸看著那潦草的墳頭,旁邊還放著一些蔫了的果子,一個破了一角的小瓦罐,里面裝的可能是鄉親們自釀的酒。
這也許是城中記掛著她的百姓放在這里的。
江淵轉身看向身旁的少女,問道:
“那個戎狄小伙子呢?后來可有消息?”
“聽爺爺奶奶說,前兩年還有人看見過那個戎狄小伙子偷偷跑來祭奠她,這些年就再也沒看到過了。人們都說他可能是得了軍功,娶了嬌妻,早已忘了這可憐的漢家姑娘了。可我倒寧愿相信,他是戰死了……”
少女沒有再多說什么,繼續騎馬向前走去。
又行了大約十里路,便能看到綿延通向遠方的官道了,江淵從腰間摸出一把木雕短劍,遞給那少女,說:
“姑娘,就到這吧,謝謝你送我們離開玉川。這個木雕劍是我閑暇時自己做的,上面刻著我的名字,日后你若有難處,帶著它去汴京找我。”
少女倒是沒有推辭,欣喜地接下了木雕劍。江淵抬袖抱拳,沉聲道:
“江某就此別過,咱們后會有期!”
說完,他看向身后的大部隊,高聲發出號令:
“前方就是官道了,所有人上馬,整兵出發!”
號角吹響,江淵雙腿夾緊馬腹,抬袖揚鞭,帶著身后的一眾兵馬奔上了官道。
那少女拽著韁繩,退到路的一側,目送著大軍遠離。
很快,四下里只余下飛揚的塵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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