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誰憐夜歸人
古墓里燈光昏暗,賀懷君在廢舊的棺槨上鋪開一張地圖。
“你看,這里是王真最后給我傳來消息的地方。”
江滄探身上前,目光沿著賀懷君所指的地方看去,那是長安附近的一個接頭點。
賀懷君說,王賢生前一手籌劃的諜報組織在中原各處分布著據點,凡是需長途跋涉的諜者,不管走哪條路,都需去據點留個痕跡,不至于和組織徹底失聯。
而王真從長安到汴京雖然有很多條路可以走,但是大致方向不會變,在這兩座城池之間分布的據點一共就四個。
賀懷君說:
“我已經給這四個據點全部發出了消息,可是他們給我的回復都是未見王真。”
江滄聞言,沉聲問道:
“王公子是不是擔心據點里也有叛徒,所以一路都沒有留下痕跡。”
賀懷君卻擔憂地搖了搖頭:
“這不像王真的行事風格,他就算擔心有叛徒,也至少會在其中一個據點留下痕跡,畢竟什么消息都不留下對他也不利。萬一他出了什么事,我們想找人接應都不知道去哪。”
江滄垂下眼眸,半晌沒有再說話。
他垂眸看著眼前的地圖,王真最后送來消息的地方離長安不遠,也就是說他從長安詐死離開后,一個人獨行的這段時日都沒再有新的消息傳來。沒有人知道他到了哪,沒有人知道他是否還活著。
更沒有人知道,那本能夠證明他們身份的花名冊還在不在。
從前,江滄在長安忍辱負重的時候,他的信念就是驅逐戎狄,光復大周,他沒有把證明自己的身份這件事放在心上。因為那時長安是戎狄人的天下,漢人們即使憎惡他這樣的叛國賊,也大多敢怒不敢言。
可是如今不同了,如今的汴京是新都,這里的百姓也都感受到了大周光復后生活的希望,每當他們憶及被戎狄傷害過的家人,憶及因戰火而死去的同胞,他們都要把江滄拉出來罵一頓。江滄甚至可以想象到,哪怕有朝一日自己變成了一具尸體,他們也不會讓他入土為安,隨時都能掀了棺材板抽尸踏骸。
直到上次,他只因幫曹靜和說了一句話,群情激憤的百姓們就又把他賣國賊的身份拉出來說事,堵著門對他喊打喊殺,連他的女兒都不肯放過。
那一次,江滄徹底醒悟了。他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被冤枉、被欺負的無助和痛苦。他自己怎樣都無所謂,可他不想再讓妻子和女兒受到牽連。
素素才八歲啊,她還有大好的前程和美好的人生,如果他的身份得不到證明,那素素這一輩子也就毀了。
還有曹靜和跟唐玉。他們都是他的下線,是在長安陪伴了他八年的戰友,他們也沒有辦法證明自己的身份,但是面對表面風平浪靜、實則暗潮涌動的汴京城,他們還在義無反顧地去完成他交代的每一件事。
其實他們完全可以不再搭理他,不再聽他的調遣,他是一個連自己的身份都證明不了的上線,又怎么去幫下線證明身份呢?
“江滄……”
賀懷君見他久久沒有說話,心里也明白了他在想些什么。
他與江滄到底還是不同的,他是被妹妹賀知君舉薦給王賢,去塞北輔佐王真的,所以皇上與賀皇后都知道他的身份。況且他在塞北的身份也只是個商人,無傷大雅。
可江滄不一樣,他是世人口中的叛徒,是人人喊打的賣國賊,如果沒有人能證明他的身份,他將永遠背負著罵名,直至終老。
賀懷君抬起一只手,沉重地按在江滄的肩膀上,堅定地說:
“你放心,那本花名冊若真的丟失,我會以性命為你作保,向皇上皇后陳情。是王丞相派你來與我接頭,繼續輔佐陛下的,我不會讓你一直被埋沒的!”
“我知你信我,那么蒼鷹與雪雁呢?誰又能來為他們作保?如今他們是沒被發現曾在戎狄王庭做過漢臣,來日一旦被發現,也是和我一樣的萬劫不復!他們總不能一輩子躲著藏著!”
不止蒼鷹與雪雁,那本花名冊還關乎著無數個諜者的后半生,亦或是身后名。
家國有難時,他們上過刀山,下過火海,如今他們求的尚不是高官厚祿榮華富貴,只是像正常人一樣坦坦蕩蕩地生活。
賀懷君錯愕了一瞬。他知道那是他未曾體會過的無助與絕望,但他不愿讓那些最壞的可能性發生。他很快便道:
“事情還沒到無法挽回的地步,我來想辦法!或許我們可以再等等,沒準兒王公子就有消息了!大不了我把汴京的諜報組織轉交給你打理,我親自去尋王真!”
江滄頓了頓,很快便冷靜地說:
“不!京城現在已經容不得半點閃失了,你不能走。我在汴京附近還有幾個靈狐堂的兄弟,實在不行,可以先請他們去沿途尋找王真。”
……
成國公府。
江淵被柳氏領回去以后,第一件事就是聽父親和大哥的話,把虎符交了上去。柳氏聽說后,氣得火冒三丈,剛準備要好好教訓一下這個兔崽子,卻發現自己生氣生早了,更氣人的事還在后面——江淵要與昌平侯府退婚。
他說自己讀書不好,只是個習武的粗人,也不懂如何疼人,恐辱沒了唐七姑娘,還謊稱自己在塞北打仗時有過一個心上人。成國公與柳氏氣不打一處來,問他為何不早說,又問他到底是哪個姑娘,門第是否登對。
可這只是江淵編的謊話,那個所謂的心上人根本就不存在,但為了搪塞父母,他便隨口扯謊道:
“就是那個送我離開玉川城的姑娘,我一直在差人打聽她的身世,原想等著問清以后再稟明父親母親,也不至于鬧得沸沸揚揚影響了人家姑娘的名聲。誰知你們竟然如此草率地就幫我定下了親事!”
柳氏聞言,愈發氣憤,她覺得兒子在外領兵八年,自己竟然一點都管不住他了。可是成國公聽了這話卻是罕見地露出了笑臉,欣慰道:
“看來,淵兒這八年來長進了不少,心中愈發有主見了。”
柳氏只在一旁不服氣地反駁道:
“有主見?我看是叛逆!”
“夫人怎么如此苛刻?”
成國公蹙了蹙眉,開始對這個扶正的妾室不滿了。
“淵兒在外是一呼百應的大將軍,他能立下赫赫戰功,難道都是憑空得來的嗎?我看這孩子倒是越來越沉穩踏實了,如今他已是世子,日后是要繼承我的爵位的,現下正是他在府里立威的時候,我看夫人還是莫要再對他如此嚴厲了!”
就這樣,成國公親自登門道歉,說明兒子的心意,向昌平侯一家賠不是。此時的昌平侯早已顧不上這些了,他只想趕快找到他的寶貝女兒。昌平侯有七個孩子,只有小七是女兒,前頭幾個兒子能養大的本就不多,眼下只這一個小棉襖更是如珠似玉地寵著。
他還從來都沒有這么多日看不見小七呢。這時候莫說是退婚了,就算是小七要剃發在家當尼姑他也允了,只要能讓他看見他那活蹦亂跳的小七。
成國公府退婚的事很快就在京城傳開了,一直住在曹靜和鋪子里的小七自然也聽說了。她這幾日玩得很開心,沒事的時候就跑到廚房學著燒鍋,學著做飯,學著捏米糕,完完全全體驗了一回她從未體驗過的生活,過足了癮。
只是她并不知道,在她看不見的角落里,唐玉時常躲在二樓的窗戶后面,遠遠地望著她。她是那樣的靈動,明媚,鮮活,她會在院子里跟曹靜和一起踢毽子,會爬樹把掉出鳥窩的幼雛送回去,還會把自己從家里帶來的糖送給曹靜和。
但是唐玉知道,小七只是圖一時的新鮮,她現在越開心,過幾日就會越想家,她肯定還是想回到呂姨娘的身邊。只是她一向倔強,她認為自己已經離家出走了,除非家里人來求她,不然她才不要慘兮兮地自己回去呢。
她需要一個合理的、能說服自己的理由,這樣才能理直氣壯地回家。
所以,當曹靜和去找唐玉,告訴他蘅娘的女兒在昌平侯府時,唐玉登時便笑了:
“你去找小七幫忙吧,這樣她就能說服自己回家了。”
哼,我才不是因為想家了才回去呢!我這是在還靜和姐姐的人情,我要幫蘅娘解救出兩個女兒!
小七很快就給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設,二話不說就收拾了行囊,她終于給自己找到了合適的臺階,大步流星地回了家。
小七就這樣走了,曹靜和還有些不放心,忍不住向唐玉問道:
“唐玉,你說小七能有什么辦法救出蘅娘的女兒呢?”
唐玉只淺笑著說:
“你放心,她從小就古靈精怪,她自有她的主意。”
他仍舊站在二樓的窗口,望著小七離開的方向,遲遲沒有收回目光。院子里再也沒有了那個俏皮靈動的身影,她背著心愛的小包袱蹦蹦跳跳地走了,這一去,再相見就不知是何時了。
山鬼許久沒有送來消息了,也一直閉口不談王真的事,唐玉跟曹靜和心里都有些隱隱的不安,他們仿佛覺察到了一些不好的東西,可是誰都不肯明說。
只要不說,就不會有什么事吧。
就在這天夜里,一個灰頭土臉的姑娘一個人快馬加鞭在青石板路上疾馳,她許是趕了許久的路,待行至成國公府門口時,剛剛勒住韁繩,便累得人仰馬翻。
幾個路過的百姓扶起她,她好像已經多日沒有吃飯了,整個人十分虛弱,可她卻撥開眾人,踉蹌地走到成國公府的門前。門口的守衛伸手攔住了她,她卻精疲力盡地扶著門口的大石獅子,從腰間摸出了一把木雕劍。
“我找江淵大元帥,這是他留給我的信物。”
守衛心里一驚,也不知道這個奇怪的姑娘是誰,便去回稟了江淵。江淵一見那木雕劍,頓時心頭大驚——這世上真有那么巧的事?他只是搪塞一下父母,怎么還真把這姑娘給念叨來了。
江淵連忙起身,去門外相迎,可是剛一踏出門檻,便見她扶著那石獅子倒了下去。
“姑娘!”
江淵一個箭步沖上前,扶住了她,她的體力在飛快流逝,只喃喃道:
“將軍,我要見皇上,有急事相稟!”
“你有何事?”
“是王丞相的兒子王真讓我來的,從前在塞北的時候,我幫過他,這次我在來京的路上又遇見了他。可是我不能跟你細說,他叮囑我,只能親口告訴皇上,不要再向任何人透露!”
江淵木訥地看著這女子,不解地問道:
“姑娘,你到底是誰?”
“我叫侯琬瑜,家父是犧牲的玉川城守將之一,侯鎮天。”
說完,她再也沒了力氣,暈倒在江淵的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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