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無處話凄涼
山腳下,一片臨湖的空地上,王真與寧華公主席地而坐,相顧無言。
他們只是打量著對方,似有千言萬語想要傾訴,可誰都不愿意做那個先開口的人,亦或他們彼此都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寧華公主打造了自己的情報網,不知從哪獲得的消息,竟在新鄭發現了王真的足跡。
她知道,江淵從汴京帶出來的那些兵馬并不多,還不至于讓京城被賊人鉆了空子,皇上完全可以讓江淵留下來協助廂軍攻山?伤麉s并沒有下這樣的旨意,反而讓江淵趕快返京。
那么這其中定有別的原因,寧華公主思來想去,覺得這個原因應該是王真。難道江淵急著回京就是要把王真秘密帶回去嗎?
在離開新鄭的必經之路上,她截住了江淵。
江淵的兵馬一共就那么多人,寧華公主又如何認不出自己的未婚夫,而王真也不想與她正面沖突,便主動站了出來。
他也想找個合適的機會跟未婚妻好好談一談,讓她不要再執迷不悟,與朝廷抗衡。
可寧華公主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她要與王真單獨見面,不許軍隊跟著。
王真的心里還是相信她的,他知道她不會一開始就傷害自己,但他卻不敢完全放手去賭,拿他們兩人年少時的情意去賭那本細作花名冊的安危。
他根本賭不起,也輸不起。
最終,雙方各退了一步,所有兵馬原地扎營,只江淵一人陪同王真去見了寧華公主。
夕陽漸漸西下,余暉拉長了身影,映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湖水清波微漾,在水中暈染開一團團殷紅的霞光,連天邊都一點點變紅了。那抹絢爛的紅倒映在兩個人的眸中,他們仿佛能透過彼此的眼瞳,看到曾經熾熱的青春,以及相逢在最美的時光里的那份短暫的溫存。
眨眼間,夕陽落幕,余暉暗淡,周遭的一切忽然變得陰沉沉的,蒼穹之下,漸漸沒了灼熱的氣息和耀眼的光亮,唯余兩個塵霜滿面的人,注視著對方熟悉又陌生的臉。
十五年前,王真以丞相之子的身份入宮成為皇子的陪讀,結識了與他年歲相當的寧華公主;首优c公主們讀書的課室在同一個院子里,只隔著一道門。
每日課前課后,他倆會在門前悄悄地對望一眼,少年笑容青澀,清朗端方,少女則微垂下眼眸,只紅著臉轉身走開。
后來,寧華公主十五歲及笄那年,先帝為她舉行插簪之禮,意為成人。先帝問她想要什么禮物,她猶豫了半天不肯說出口,只羞澀地躲到了母妃的身后。
德妃笑著告訴先帝,寧華公主想要丞相之子王真做她的駙馬。
先帝有些錯愕,卻又覺得理所應當。女兒已經長大成人,有自己喜歡的人再正常不過。他那時還不是一個只知道抱頭逃命的亡國之君,他也希望女兒能嫁給一個真心對她好的男人,而不是拿公主的身份“強取豪奪”,逼迫王真。
于是,先帝暗中召見了王賢,告訴他公主的心意,而王賢自然也清楚兒子的想法。自打入宮做了陪讀,王真每日回府后總會或多或少、有意無意地提及寧華公主,雖只是只言片語,但不乏對其的贊美與欣賞。
王賢知道,豬崽兒大了,會自己拱白菜了?赡鞘腔始也藞@子里的白菜,也不是什么豬都能拱的。
王賢不想讓別人覺得他的兒子想靠著公主上位,自己卻不求上進,便請求皇上再給王真幾年時間,待其考取功名,有所建樹,再與公主正式拜堂成親。
先帝也覺得此舉甚妥,他也想讓剛成人的女兒在身邊多留幾年,于是,寧華公主與王真便定下了親事,卻沒有急著完婚。
然而,親事定下之后,他們之間的關系便相當于過了明路。王真開始明目張膽地給寧華公主送禮物,有香囊,有珠花,有釵環。
一開始,王真只是讓自己的小廝將東西交給公主的婢女,或是央求跟寧華公主關系好的皇子從中轉交。
再到后來,王真也收到了公主的幾封親筆書信,還有宮里御膳房做的點心。他們雖從未當面直言過心中的歡喜,但每件禮物、每封書信的交換之下,皆是細水長流的愛意。
不幸的是,世間雖廣,好景難長。
幾年后,無情的戰火燒到了皇城腳下,他們來不及告別,甚至不知道對方的去向,一夜之間,便是天翻地覆。
他遵從父命,去了塞北臥底;她不幸被俘,成了敵人的姬妾?伤恢币詾樗呀涬S先帝去了汴京安身,而她也一直以為他隨王賢去了汴京繼續輔佐先帝。
失之交臂之下,兩個人的人生發生了不可逆轉的變化。
曾經一步之遙,便是枕邊人;而今年月蹉跎,淪作萍水客。
都道塞外朔風凜冽,久居北地的王真早已退卻少年時的風采,取而代之的是小麥色的面龐和下巴上的一層胡茬。至于寧華公主,那雙曾經滿載過星河的眼睛里再也沒有了往日的神采奕奕,只像一個苦大仇深的婦人般凝望著王真。
那一刻,王真明白了,從長安淪陷之日起,就注定了他們的道分鑣揚。這不是他的錯,更不是她的錯,只是世道終究無法將美滿給到每一個人。
有些人,注定是要身負遺憾的。
“王真!
公主終于沙啞著嗓子開口道:
“我知道,知道你為什么會出現在新鄭。”
王真遲疑了一瞬,生怕她問及一些朝中機密,便故意岔開了話題:
“殿下要單獨與臣會面,竟只是為了說這些?”
“不然呢?”
寧華公主挑了挑眉,直言道:
“王真,我不喜歡你叫我殿下,我已經不是尊貴的公主殿下了!”
“世道之紛亂,豈是公主一個小女子可以左右的?公主莫要自輕自賤!
他想告訴寧華公主,他并不在意她的過去,如果她愿意交出翡翠石,不再阻撓大周與回紇的邦交,不再給新朝添亂,他愿意在回到汴京后向皇上求情,哪怕她做不了公主了,還可以做他的妻。
可王真到底低估了寧華公主的野心,她偷走翡翠石,又何止是為了添亂那么簡單。
寧華公主望著眼前滿心誠摯的男人,卻輕輕牽起唇角,冷笑道:
“王真,你等我把話說完。你不要叫我殿下,如果你愿意相信我,我希望你叫我陛下!
此話一出,便連倒背著手立在不遠處的江淵都心頭一顫。
這個女人怕是真瘋了。
史書中臨朝稱制的太后倒是有幾個,可登基稱帝的女人至今還只有武皇,可謂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更何況后世男子對武皇的評說亦不甚公允,頗有微詞。
寧華公主放著帝姬的身份不要,何苦非要走上這條不歸路?
江淵想不明白,可王真卻知道。她在向命運抗爭,向委身敵人的那八年抗爭,她偏要走這樣的極端,哪怕勝算甚微。
王真用復雜的眼神看著曾經的愛人,他心中還懷揣著當年那份未曾宣之于口的愛意,雖然這份青澀的愛已不再如少年時那般熾熱,可王真一直小心翼翼地呵護著他們僅有的那段短暫的美好回憶。
哪怕這些年他又遇見了侯琬瑜那樣明媚而熱烈的女子,他也曾在孤寂無力的歲月里被侯琬瑜蓬勃的生命力感染,可他卻始終恪守著那份未曾完成的婚約,幻想著有朝一日還能兌現這份沉默的誓言。
可寧華公主見了他,似乎已不肯再提當年情,只一步步逼問著王真死守的那個秘密:
“王真,你出現在這里,是為了一個使命——身份的證明,對嗎?”
王真沒有想到她已經知道了那么多事,可寧華公主卻接著說:
“此前,我的人在巡山時意外發現了幾個戎狄人,便在山中布下了陷阱,將他們除掉了。不過,我留了一個活口,經過嚴刑拷打,他告訴我,他們是戎狄投降時遺留在這里的暗線,他們接到了王庭的密報,正在追捕你,因為你的手里有大周的細作花名冊。”
王真怔了怔,驚訝地抬眸看向寧華公主。
不管她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至少她現在已經知道了細作花名冊的事情。王真沉聲道:
“殿下有話不妨直說!
寧華公主笑著垂下長睫,慢悠悠地說:
“我的意思很簡單,你手上有細作花名冊,大周的諜報組織又是王賢王丞相創立的,你定有辦法號令整個諜報組織。你不妨帶著江淵站在我這邊,我們一起吞并鄭州府的廂軍,我在鄭州建都,自立為王,你為相,江淵為將,我們可以操控著大周的諜報組織為我們做事,這大周的江山,便會一點點被我們掌控……”
“你簡直胡鬧!”
王真站起身來,蹙著眉頭,不可置信道:
“這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嗎?鄭州府如何能夠輕易被你控制?即便你控制了鄭州府,洛陽府接到軍報隨時都會來救援,而汴京城所在的開封府更是距此地不遠,你若公然謀反,不出半月便可被拿下!”
誰知,寧華公主也跟著霍然起身,她直視著王真的眼睛,一字一頓道:
“不試試,你怎么知道我不能成功?當年戎狄吞并各部落,妄圖入主中原時,先帝也稱其癡心妄想,可是后來呢?”
王真知道,寧華公主已經陷入了一個死胡同里,她深信,只有把權力掌握在自己手上,才不會再被人欺負,才不會再淪為犧牲品。
王真緊緊地攥著拳頭,這分明是一條必死無疑的路,更何況戎狄到底還在中原遺留了多少暗哨,沒有人清楚,單是一個汴京城就已經讓諜者們操碎了心,大周外患尚未根除,如何再禁得起內亂?
寧華公主在這個時候發起政變,等同于助戎狄一臂之力,戎狄只會拍手叫好,等著鉆空子。
“殿下!
王真上前兩步,耐著性子規勸道:
“臣懇請殿下收手吧!皇上讓人圍山進攻那么久,都沒有下令讓鄭州府廂軍直接炮轟炸山,皇上一再叮囑不要傷了你,你只要肯交出翡翠石,還是可以在皇上的庇護下安度余生的,我也會兌現我們的婚約,正式娶你為妻!”
“你這是施舍!我不要,我不要!”
寧華公主后退了一步,開始發瘋似的嘶吼道:
“我憑什么要靠別人安度余生?我憑什么不能靠我自己!”
她拍著自己的胸膛,眼里噙著淚,猩紅的眸子死死地盯住王真:
“我是一個被拋棄過一次的人,我的父皇是我的親生父親,連他都可以在生死關頭不管我的死活,害我被戎狄的野蠻人踐踏欺辱了八年,我憑什么去相信新帝,相信這樣一個并非我親兄弟的宗室子!”
此前,寧華公主在王真的心中始終是一個嫻靜高雅的貴女形象,柔順溫婉,美麗圣潔,他從未見過這樣的她,竟一時語塞,不知該如何回應。
或者說,從某種程度上來講,王真也覺得寧華公主所言是有道理的,可是這樣的道理又分明帶著偏執,且于家于國無益。他不知該如何再勸。
見王真遲遲沒再言語,寧華公主怔愣了一瞬,卻很快又綻放出一個得意的笑容,顫抖著說:
“你怕了?我嚇到你了是不是?看到這樣的我,你還愿意完成我們的婚約,娶我這樣一個殘花敗柳嗎?”
王真剛要開口,可寧華公主卻不再給他承諾的機會,只上前一把揪住王真的衣襟,說:
“我告訴你,王真!我再也不會讓別人去主宰我的生死,我不會再依附任何人!八年了,你從來就不知道我遭受的是怎樣的虐待!我沒吃過一頓飽飯,沒蓋過一床不破洞的被子,戎狄將軍興起之時,甚至會把我拴在狗窩里!我多少次想一頭撞死,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寧華公主一通發泄之后,忽然沒了力氣,她倏地松開手,痛苦地癱坐在了地上。
王真的胸口似是堵著一口氣,讓他幾乎無法喘息,他不忍去聽她述說這些殘忍的過去,卻又不得不去面對此刻的她。
誰都能嫌棄此刻的她,他不能。
王真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扶起寧華公主,卻被她抬袖一把撥開了手。她只垂著淚,無力地搖著頭,喃喃道:
“王真,我是一個公主,我是公主。∧隳芟胂蟮剑@是一個皇上的女兒遭受的一切嗎?”
“殿下……”
王真蹲下身來,虛扶住公主的肩膀,心痛道:
“過去的事,你就忘了吧!你得朝前看,別回頭……”
寧華公主聞言,緩緩抬起頭來看向王真,可她的眼神卻忽然變得狠厲起來,她上前一把抓起王真,即刻翻臉質問道:
“我再問你最后一遍,你到底愿不愿意交出細作花名冊,與我同謀?”
王真凝視著曾經的愛人,淚水奪眶而出:
“臣……恕難從命!”
寧華公主似乎并不覺得意外,她緩緩松開手,后退了幾步,沉聲道:
“好,王真,你記住了,這是你教給我的,向前看,別回頭。我,永遠不會再回頭,包括你我此生的緣分!”
說完,寧華公主從袖中摸出一只口哨,用力將其吹響,很快,山上埋伏著的大批弓箭手張弓搭箭探出頭來,瞄向了王真與江淵。
江淵連忙拔出劍來,厲聲道:
“公主請自重!”
“自重?我拿不到那本花名冊,又豈會讓那個名不正言不順的皇帝拿到?他想要這太平盛世,想要為諜者們證明身份,我偏不讓他如愿!我要讓所有人和我一樣受委屈,和我一樣痛苦!”
王真知道事情的嚴重性,自然不敢與她硬拼,連忙道:
“殿下,細作花名冊此刻不在臣的身上,你要是殺了臣,可就再也得不到花名冊了,再也不可能號令大周的諜報組織了!”
寧華公主微微瞇了瞇眼,斜睨著王真,反問道:
“那么重要的東西,你竟然不會隨身攜帶?你少在這騙我!”
說完,她絕情地望著王真,眼里再也沒有了曾經的純真與熱戀,她竟毫不猶豫地抬起手臂,殘忍道:
“放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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