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清寧宮處于汗宮中軸線上,與崇政殿遙遙呼應(yīng),殿內(nèi)擺著上好的炭盆,暖意夾雜淺淡的香氣。
報信之人向炕上坐著的兩位旗裝女子行禮:“大福晉,福晉,吳克善小貝勒往清寧宮來了。”
話音剛落,年輕些的大玉兒又驚又喜,用蒙語按捺不住地問:“果真?”
她有著得天獨厚的明麗五官,鵝蛋似的面頰紅潤,如同草原綻放的格桑花。坐在一旁的大福晉哲哲圓臉白皙,樣貌稍遜,氣度寬仁又尊貴,見她如此,同樣詢問著望去。
那人連忙道:“是,大汗說了,小貝勒與您二人多年未見,面主不急于一時,得先敘敘親情才行。”
大玉兒一怔,露出淺淡的笑容:“謝大汗體恤。”
見侄女失去往日沉著,哲哲也笑,眼尾泛上三兩道細(xì)紋。
不多時,厚厚遮簾掀開,利落的腳步聲響起,一身蒙古袍打扮,耳側(cè)扎著小辮的英武青年快步而進。
青年雙手環(huán)胸,躬身道:“科爾沁貝勒吳克善拜見大福晉,拜見福晉!”
大玉兒激動起身,望向行禮的兄長。吳克善目光微動,嚴(yán)肅深刻的眉眼漸漸軟化,不由換了個稱呼:“姑姑,妹妹。”
哲哲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高興地嗔道:“行了,都是自家人,還行什么虛禮。”
說罷親自下炕,拉著吳克善坐到身旁,“你阿布、額吉可好?玉兒可想你了,姑姑也是。”
吳克善神色一頓,動作十分順從,“都好。他們時常念起姑姑您,還讓我?guī)Я藥讐伛R奶酒,說是您在汗宮里嘗不到。”
哲哲聞言越發(fā)高興,哥哥嫂嫂的惦念無疑讓人心里妥帖。科爾沁是她和玉兒永遠的后盾,此番吳克善來朝,何嘗不是向大汗表明漠南諸部的態(tài)度?
端看這幾天,扎魯特氏,還有生了阿哥的庶福晉們再也不敢來她面前晃蕩,一個個恭敬地不得了。
行動間不免帶了摩擦,落座的瞬間像是硌到了什么,她定睛一看,侄兒腰間掛著頗為顯眼的佩飾。
天青色的穗絡(luò),其上繡有柳枝,模樣陳舊卻干凈,看得出主人長年累月的撫摸與愛惜。
哲哲驚奇起來,一看就是女兒家的東西,怎么會在吳克善的身上?
圖案還有些眼熟。
思及大汗愛柳,她心弦微動,不由贊道:“這塊穗絡(luò)舊了些,卻很是精美。”
……
殿內(nèi)驟然變得寂靜。
喜悅被潑了盆冷水,大玉兒心下一沉,循聲望去,抿起嘴唇,似是不可置信。吳克善跟著沉默下來,迎著滿屋目光,輕柔地摸了摸佩飾。
“姑姑贊譽。”他笑了笑,講起科爾沁近年發(fā)生的大小事,隨即問道,“您和玉兒在宮中過得可好?”
轉(zhuǎn)移話題的心思昭然若揭。
哲哲敏銳察覺到不對勁,便體貼地不再追問。科爾沁的一切讓人懷念,她笑著聽完,道了聲“好,都好”,轉(zhuǎn)而望向大玉兒,眼底帶了不甚明顯的悔意。
嫁來盛京久久無子,是她看重玉兒的批命,執(zhí)意要接侄女入宮,哪知拆散了一對有情人,還惹來大汗不悅,現(xiàn)下后悔也晚了。
大汗對玉兒一直淡淡,甚至稱得上冷漠,如此一來,何年何月才能有科爾沁血脈的阿哥?
圍繞日常聊了些話,哲哲便道:“玉兒先回永福宮歇息,我有要事同你哥哥提。”
放在平日,大玉兒定要問上一問,可如今見到兄長的喜悅被穗絡(luò)沖淡,加上說不清道不明的復(fù)雜心思,她掩住輕微的失態(tài),轉(zhuǎn)身離去。
遣退其余下人,哲哲看向吳克善,欲言又止了許久,低聲說:“這么多年了,我才知道,大汗一直在尋美人。”
“……是個漢女。”
聽到這兒,吳克善微凝的神色明顯一松。
“姑姑,您多慮了。”他想了想,有些好笑道,“那就是個消遣,如何比得過科爾沁的貴女?就算大汗尋到,還能威脅您的位置不成?”
聽吳克善不以為意的語氣,哲哲有口難言,難道她要說大汗對那美人不是消遣?
整整尋了四年,把漠南盟部和關(guān)外城池尋了個遍,下一步是不是潛入關(guān)內(nèi),前往中原了?
這也罷了,四年來,大汗連后院都很少踏足,更是沒有同她過夜。
她實在不敢大張旗鼓,故而打探的消息極少,卻足以讓人心驚肉跳。恰逢吳克善朝見,哲哲心下稍安,想讓侄兒幫忙出力,若能找到解決了最好,話到嘴邊,卻怎么也說不出口了。
見她捏著帕子,眼底遍布陰云,吳克善低聲安撫:“科爾沁需要一個阿哥,大汗也是這樣期盼的。”
這是在暗示她,大汗的繼承人將會出自科爾沁。
思及自己不再年輕,膝下唯有兩個女兒,玉兒同樣生了個格格,哲哲掐緊掌心勉強一笑,再沒有心思去想美人。
是了,當(dāng)務(wù)之急便是幫助玉兒爭得大汗的寵愛,生下具有黃金血脈的兒子。漢女不過是個玩意兒,就算找著了又如何?
便是誕下阿哥,卑賤血脈絕不可能繼承汗位,是她多慮了。
“大汗,吳克善貝勒正往崇政殿來。”
“姑侄幾個敘完舊了?”
“是。”恩和斟酌著說,“大福晉向貝勒爺提起尋人之事,言語多有怨懟。”
皇太極低沉一笑,笑意未達眼底,“隨她去。”
恩和放輕呼吸,不敢深想這話隱藏的含義,只心里暗嘆一聲,大福晉糊涂。
吳克善一到殿外,便被汗宮總管迎了進去。
還未見禮,皇太極闊步上前,步伐邁開不過幾息,高大矯健的身形顯露無疑。他微俯下身,托住吳克善的手肘,行動間,雙臂肌肉隱隱起伏,薄薄貼著內(nèi)里筋骨。
“遠道而來就是客,不必多禮,快坐。”
雖說年輕好些,只消一照面,吳克善渾身的青澀盡顯,氣勢落了不止一籌。但皇太極是他頗為推崇的姑父,吳克善沒有退縮害怕的情緒,欣然應(yīng)了下來,多年不見,大汗的氣勢更勝從前。
那是淵渟岳峙的王者風(fēng)范。
見他面不改色,皇太極眼底閃過笑意,“好小子。幾年不見,長高了,長壯了,更有巴圖魯?shù)哪恿恕!?
聊了三兩句家常,便問起科爾沁近況,還有同察哈爾交戰(zhàn)以來,蒙古諸部的動向。吳克善早有準(zhǔn)備,說話間,恩和端上熱茶,白色瓷杯鐫刻著綠柳,配的漢字像是一首詩。
吳克善不認(rèn)得那些字,卻深知大汗推崇漢學(xué),甚至在今歲頒布詔令,強制年滿八歲、貝勒大臣家的子弟讀書,讀的還是滿漢課程。
詩篇不足以引起他的注意,可那杯璧上的圖案,太像了,簡直與穗絡(luò)繡的花紋別無二致!
有關(guān)穗絡(luò)的一切,原本藏在心底,可今兒哲哲問起,又遇上面前的瓷杯,巧合之處太多太多,簡直像是預(yù)謀好的,他的心思全然亂了。
雖極力掩飾,皇太極還是察覺到他的心不在焉,不由停下問話,俊雅面龐顯得溫和:“莫非茶水不合心意?”
吳克善一愣,連忙告罪:“沒有的事,讓大汗見笑了。”
他強打起精神,隨后的問答再沒有出過紕漏,唯獨不去看面前的茶盞。
仿佛它是什么洪水猛獸,觸不得,碰不得。
吳克善告退之后,叫人領(lǐng)著在宮內(nèi)安頓。皇太極望著他遠去的背影,微瞇起眼,指腹摩挲杯璧,片刻淡淡道:“他在清寧宮說了什么,做了什么,叫人詳細(xì)上報。”
恩和伺候主子多年,早就鍛煉出一副好眼力,將科爾沁貝勒的不對勁看在眼中,聞言點頭應(yīng)是,召來侍從吩咐幾句。
約過半個時辰,消息匯成一張薄薄的紙,遞在皇太極的案頭。
他接過仔細(xì)地瞧,半晌挑起眉:“佩飾?”
“奴才的人離得遠,大致看了個囫圇,卻不能肯定,”恩和低聲道,“天青的顏色,圖案像是柳樹的枝葉。”
皇太極神情一頓,緩緩放下薄紙。
恩和說罷驟然反應(yīng)過來,冷汗沁出額間,那折磨大汗多年的心病,還有尋人的畫像信物……
崇政殿的桌椅床帳,花紋無一不是柳,就連待客茶盞,燒的也是綠柳圖案。盛京城內(nèi)栽滿柳樹,又何嘗不是投其所好之舉?
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四年之前,科爾沁回來才變的。
天青佩飾,科爾沁,小貝勒,柳枝,世事真會巧合至此嗎?
恩和冷汗越積越多,呼吸漸漸停滯的時候,皇太極終于開口:“吳克善在宮中住著,你知道怎么做。”
聽首領(lǐng)說部落有救,整個烏特活了過來,惶惶不安的氣氛消散一空。
族人面上露出笑容,積極準(zhǔn)備給固始汗的獻禮。單一個海蘭珠還不夠,捎上金銀牛羊更體面些。
部落勇士牢牢站在帳篷外,把守得寸步不離。海蘭珠終于不用艱難取水,也不用吃冷硬的餑餅,圖爾渾大發(fā)慈悲送來羊肉,以及足夠的熱水,叫她趕緊拾掇干凈,要是固始汗不喜,部落不會饒了她。
“擦身洗澡,就她窮講究,不知道的以為是宮里哪個娘娘!”部落點起篝火,想起不久前看見的春色,圖爾渾回味地咂咂嘴,引來哄堂大笑。男人們聚在一處,時不時冒出下流的話,“你看她小臉白的……”
這么個大美人兒,從前畏懼批命,還有首領(lǐng)攔著,他們看得見吃不著,實在心癢難耐。現(xiàn)在倒好,又要送給衛(wèi)拉特部,連嘗都不能嘗!
聽說固始汗喜歡純潔的女人,幾個蠢蠢欲動的對視一眼,只得按下不甘愿。
圖爾渾回味過后這才想起,準(zhǔn)備問問妻子有沒有舊衣,獻禮半途凍死就不妙了。
回到正中央的大帳,迎面而來傲慢的指責(zé):“怎么,去看那賤人去了?掃把星還想要厚衣?有狐貍皮就夠了!”
“你——”
“你什么你?送走禍害還舍不得了?!”塔娜呸他一聲,忽而眼珠一轉(zhuǎn),眼神閃爍,“好啊,要衣服是吧,我成全你。”
……
海蘭珠小口小口咽下熱菜,帳外忽然扔進兩個布包裹。
通紅的指尖展開厚衣,骯臟污濁還有難聞的異味,她定定看了會,疊好放在一邊。
吉雅氣得渾身都在哆嗦,等另一件包裹露出真容,她憤怒的臉色倏而變得蒼白。
那是一件嫁衣。
格格十五歲那年,一針一線親手縫制的嫁衣,繡滿偷偷搜集的金線寶石,卻只能隨她來到烏特,嫁給圖林那樣惡心的男人。而今寶石消失不見,金線被抽得無影無蹤,只剩稀碎難看的破洞與折痕。
連正紅都蒙上一層暗色。
塔娜尖銳的聲音隔帳響起:“五天后,穿上嫁衣出發(fā)。不然把你扒光扔出去!”
皇太極放下奏折,靜靜撐著額角。鳳眼闔起,光影分割,猶如一副靜止的畫卷。
不知過了多久,恩和匆匆而進,雙手捧著畫軸,神色激動又有些慌亂。
他睜開眼,幾乎掩不住內(nèi)里波動,紅血絲更明顯了幾分:“呈來。”
白紙徐徐展開,清晰畫出穗絡(luò)的模樣,漢家閨秀的款式,勾勒出細(xì)密的柳葉花紋。
入眼不過瞬間,皇太極渾身僵硬,徹徹底底怔住了。
腦海閃過四年前那夜,替她穿好的衣裳飾物,他的手背青筋畢露,直直將扳指碾成齏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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