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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所謂流年不利


  徐媽媽在自個兒屋里擺了一只蒲團,雙手合十,對著墻上如來佛祖的畫像,嗡嗡哄哄念了半個時辰的經。

  承平侯府最近許是流年不利,好好地辦喜事也能辦出一串子惡心糟爛來。

  惡心就惡心罷。只要別牽扯到她家夫人就好,最好也別牽扯到三位小主子和二爺。

  徐媽媽當初是作為一等大丫鬟跟著云氏從云府陪嫁來的,后來又作了鄭晏的奶娘,所求甚小,求的不是承平侯府吉星高照,而是二房平安順遂。

  外頭的小丫鬟輕輕叩了兩下門,隔著門板提醒道:“徐媽媽,夫人那邊擺飯了。”

  徐媽媽應了一聲,又磕了一個頭,才扶著膝蓋慢慢起身。因怕身上熏了味道,惹主子不快,她向來不敢燃香,只供了些瓜果點心在桌上。

  徐媽媽拉開門,將昨天從供桌上撤下來的一盤棗泥糕塞進那小丫鬟懷里,道:“喏,佛祖面前供過的,拿去給你幾個小姊妹分了吧,都沾沾福氣。”

  這棗泥糕一看就不新鮮了,外面風干的一層皮皺巴巴的,里頭塌軟,原本的方塊形狀都支棱不住,一塊挨一塊地歪在盤子里。但小丫鬟還是喜笑顏開地接過來,嘴里甜蜜蜜地道:“多謝媽媽疼我!”

  徐媽媽揮手讓她自去,自己快步走到東廂門口,整整衣裳,躬身進去伺候。

  晏哥兒那屋的墻上新掛了一幅小的三國全輿圖并一幅大的楚國山川圖,屋子正中央不倫不類地放著張寬大的太師椅,團姐兒就穿著鞋盤腿坐在太師椅上,正對著這兩幅輿圖發呆,懷里抱著個圓毛小獸,有一下沒一下地捋著毛。

  徐媽媽嘴角抽了抽,忍著沒說什么。

  團姐兒出門還會裝一裝,背著人時卻是沒規矩慣了的。偏夫人樂意縱著,她一個奴婢上前討什么嫌呢。

  鄭晏在丫鬟的服侍下穿好了小靴子,蹦過來拉阿團:“走吧,用飯去!”

  阿團從善如流地從高高的太師椅上滑下來,懷中的大耳抖了抖耳朵撩起眼皮瞅了她一眼,一闔眼又接著睡了。

  它現在的作息正和阿團相反,白天死命睡,晚上死命玩。鄭晏不滿地嘟囔:“臭狐貍,懶狐貍,就曉得睡覺!”

  阿團護著大耳,不讓鄭晏揪它身上的毛,勸道:“哎呀,等等嘛,等黃昏的時候再叫它起來,能玩到晚上睡覺呢!”

  云氏前天醉酒的勁兒到今天還沒完全緩過來,雖然不犯惡心了,但依然沒什么胃口。中午鄭叔茂不在家,鄭昂念家塾在前院吃,就云氏帶著鄭晏和阿團兩個,便決定吃點簡單的,沒正經點菜,叫灶上兌了湯面,這個不費事,也好消化。

  娘仨一人捧著一只大海碗,云氏和鄭晏碗里的都是細細的龍須面,泡在冒熱氣的金黃色雞湯里,夾著一把翠生生的小青菜,最頂上臥了個荷包蛋。阿團要的則是半指寬的手搟面,加菠菜汁揉出來的綠面條,上面放了幾片薄薄的醬牛肉片、腌雪里蕻和胡蘿卜絲,面少湯多,湯面上撒滿蔥花。

  配面的小菜只要了一碟加姜汁和蒜蓉的醋拌松花蛋、一碟微辣的尖椒炒豆皮。春天里第一茬嫩韭菜正好下來,阿團嫌味重,鄭晏卻愛吃這個,云氏叫人拿新鮮韭菜炒了個雞蛋,單擺在鄭晏面前。

  剛吃完,云氏便打發阿團和鄭晏回去午睡。

  阿團黏黏糊糊地掛在云氏身上,不依不饒地道:“阿娘……阿娘啊,您跟我說說嘛!”

  “說什么?”云氏沒好氣地拍了她一下:“跟你有半點關系嗎?”

  阿團嘿嘿笑,怎么也不肯走,鄭晏本來無可無不可的,現下也被她勾起興致來,兩雙亮晶晶的眼睛里俱閃著八卦的光。

  鄭月璧出嫁第二天,畫屏斗志昂揚地領了阿團的令出去打探消息,卻灰頭土臉地被管事的扭送回來。

  外頭傳的不清不楚,一會兒說大爺鄭伯綸喝醉了,一會兒又說四爺鄭仲蔭喝醉了。據說醉了的那人十分“不像話”,但具體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兒就打聽不出來了。

  阿團將上回做裙子剩下的邊角料賞給畫屏壓驚,扭臉就上云氏這邊套話來了。

  云氏肯定清楚。

  鄭叔茂有個好處,外頭的大事不敢說,府里頭的事兒,甭管多腌臜都不會瞞著云氏。這也是為了方便云氏在府里應對一干親戚的緣故。

  云氏猶豫了半響,怕阿團在她這里打聽不出來,再去外頭惹事,再三叮囑了她和鄭晏絕不可出去亂說,才挑挑揀揀地講了個大概。

  那晚鄭伯綸和鄭仲蔭的確都喝大了,且兩個醉鬼酒品都不大好。

  鄭仲蔭在前頭喝了個爛醉,非拉著梁大人家的公子比拳腳,梁公子干笑著拒了,鄭仲蔭牛眼一瞪就要掀桌子。幸而三爺還清醒,死死抱住了他,一邊跟各位賓客賠罪,一邊使人趕緊叫鄭叔茂過去救場。

  阿團插嘴問為何非得叫鄭叔茂去?云氏答曰,四爺也是個練家子,文質彬彬的三爺拉不住啊。

  兄弟倆半拖半抱地把鄭仲蔭弄回房,總算沒在席上惹出什么亂子來。恰好天色也晚了,眾人識趣地陸續告辭,待賓客都走光了,大伙兒才反應過來,鄭伯綸不見了。

  誰也沒注意他是什么時候離席的。貼身的小廝哭喪著臉抱屈,大爺吩咐他去泡一壺釅釅的茶來解酒,一來一回的功夫,大爺就飛了。

  老侯爺一聲令下,累了一天的丫鬟小廝沒來得及喘口氣,又開始興師動眾地搜尋鄭伯綸。

  原想著在自己家里,總不能醉得找不著路,不過是怕他窩在哪叢樹底下睡著了,更深露重,第二天著了涼就不好了。

  哪知道領了兒女回房的呂氏前腳才笑吟吟地跟馮氏互道了好眠,后腳就是一聲劃破夜空的尖叫。

  好嘛,鄭伯綸光溜溜地摟著三房一個二等丫鬟,躺在被窩里睡得正香呢。

  阿團瞠目結舌,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嘖嘖嘖,親閨女嫁人的日子,因為“大喜過望”,睡了弟弟的丫鬟,想必馮氏臉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馮氏這邊當然很精彩。

  鄭伯綸當場被老當益壯的鄭老侯爺抽了個皮開肉綻,鄭季林說不清是乖覺還是裹亂,次日就把那丫鬟洗刷干凈,打包送到大房去了。

  馮氏氣得病倒,錢氏紆尊降貴地去大房探望她。當著她的面吃完了一盅“太過油膩”“不宜進食”的當歸黨參烏雞湯,抹了抹嘴,慢條斯理地開口道:“老大家的你也不要著急,老爺子還不是到了四十歲上頭才生了仲蔭。不過啊,你也不要卡得太緊了,只要是伯綸的骨血,從誰肚子里爬出來不得管你叫娘?”錢氏斜乜著眼睛笑了一聲:“多子多福啊,你說是不是?”

  許是禍不單行,壞消息接連傳來。

  先是鄭月璧三朝回門那天,馮氏強撐著身子起來,卻沒見到女兒,只見到了溫文爾雅的姑爺。

  方貫一臉歉意,稱鄭月璧昨晚起夜時踩到了地上的殘水,摔了一跤,扭傷了腳脖子。方貫自然大怒,言說已將不會伺候的丫鬟賣出府去,又拿牌子請了御醫。

  雖然鄭月璧沒一道回來,方貫卻做小伏低,在侯府留了一整天,布料補品等回門禮送了滿滿一車。不止對丈母娘噓寒問暖,聽聞老泰山“身體不適”,還試圖親自端茶送藥,被尷尬又心虛的鄭伯綸一力拒絕。

  而后那位走運的二等丫鬟——如今應稱媚姨娘了,一舉中標,診出了身孕。鄭伯綸驚喜若狂,高興得糊涂了,竟拿了禮物去謝鄭季林和呂氏。

  呂氏當然想收,鄭季林卻嚇得汗毛豎起,連三趕四地將鄭伯綸推了出去。這事兒叫老侯爺知道,劈頭蓋臉又是一頓罵。

  罵完又能如何呢?

  鄭伯綸都快四十了,膝下還只有兩個女孩兒,這孩子就是來得再不光彩,也不能不留。

  馮氏心里當然更清楚這一點,萬念俱灰,愈發病得下不來床了。

  這天,云氏又帶著阿團前去探望。

  屋外春暖花開,麗日當空,屋內卻壓抑沉悶,苦藥湯子味兒繚繞不散。

  馮氏原是有些富態的,這些日子竟生生瘦了一大圈,臉色蠟黃,額上勒著抹額,猛一瞧簡直比錢氏歲數還大。一見云氏便落淚,哀哀哭道:“好妹子,如今也就只有你還想著我了。”

  云氏坐在她榻前安撫,待她收了淚,真誠勸道:“大哥求子都魔怔了,大嫂心里也有數的,何必在這事兒上和大哥對著干。不若兩個人坐下來好好談談,即便當真誕下個哥兒來,大哥為著他的出身著想,也會樂意將他記在嫡母名下的。到時候不論去母留子還是要大哥賠禮道歉,還不都由大嫂你說了算嗎?”

  馮氏在床上躺了一個多月,腦子都有些病迷糊了,性子也變得尖銳乖戾,當下甩開云氏的手酸道:“二弟房里只有二弟妹一個,二弟妹哪里懂……”

  云氏一怔,馮氏身邊的大丫鬟錦繡見此連忙截斷話頭,道:“二夫人說的是呢!夫人何必為了那起子狐媚子熬壞自個兒的身子!”說完悄悄地對云氏作出個討饒見諒的笑。

  這人真是不識好歹。

  阿團見云氏受氣就想翻臉,被云氏止住了。想好心多勸幾句,見馮氏如今已是聽不進話了,只好離去。錦繡賠著小心,一路點頭哈腰地親自將兩人送出千禧閣,又匆匆返回正房安撫馮氏。

  要阿團說,馮氏這病純粹是心病,喝藥是治不好的,等什么時候媚姨娘滑了胎,或是誕下個女嬰來,自然就不藥而愈了。

  “咱家最近不是風水不好吧?往后還能有什么糟心事兒呢?”阿團愁眉苦臉給自己倒了一杯苦丁,她最近有些上火,牙齦腫了,便拿苦丁、胎菊、金銀花輪換著泡水喝。

  話音才落,覓松便掀簾子進來,臉上的表情說不上傷心,可也不怎么好看。“夫人,殿試放榜了,溫公子……沒中……”

  阿團在云氏難以置信的目光下輕輕抽了自己一嘴巴:瞧我這烏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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