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山長水闊無歸路
抹去一切痕跡后,兩人無聲無息地離開了元弼殿。
重見天日,葉甚活絡了下筋骨,仰頭沐著陽光,有感于空氣清新身心舒暢,果然這才是人待的地方。
忽聞頭頂沙沙作響,定眼再看去,滿枝樹葉隨風輕盈搖曳,再不復她來之前還壓著飽滿露珠的沉重樣子。
湛湛露斯,匪陽不晞。
有些東西,確實如這晨露般,不被日光徹底照上一照,便不會蒸發。
心頭那根繃緊的弦忽而輕松不少,索性一撩衣擺,在草坡上就勢坐下,此處正好能遙遙望見元弼殿全貌,卻見那殿頂與地下陰暗截然相反,重檻飛楹在日照之下愈發熠熠生輝,好一派富麗堂皇的氣勢。
從這看它,確是個極合適不過的視角。
葉甚心里不禁生出個猜測——說是猜測,其實十之八九是篤定的。
或許當年,何姣便是在此處,目睹昔日熟悉的元弼殿,在戰火中化為灰燼。
那時的自己對待善后意興闌珊,早早回宮去了,而何姣執意留了下來。
三日后她才踩著月色姍姍而歸,拎著一串酒壺進了玉門宮。
“無仞。”她眼中閃著葉甚看不懂的光芒,別說人了,就是鬼也分不清她在大喜還是在大悲,“可否陪我喝會?”
分不清歸分不清,還是請君入座。
結果說是陪何姣喝,可對方速度快得像喝水,實際基本給她喝完了。
而她喝了多少,葉甚已然記不清楚了。
只記得喝到最后兩人碰杯,碰得酒液飛濺,潑潑灑灑沾濕了何姣那身奢麗的宮裝繡裙,她卻恍若未見,一口飲盡后哈哈大笑。
笑著笑著,又怔怔流下淚來。
見她這樣子,葉甚亦不知該說些什么。
“無仞,你知道嗎,我當年參加星斗賽時,試題里考過一首詞。”何姣以手掩面,若不是指縫間汩汩涌出淚水,聽她語氣恐會真以為這人無比高興,“對我來說,最難背的就是詩詞歌賦。所以那首詞我幾乎全忘了,但我跟著起義團攻進鉞天峰,在一個草坡上親眼看著,那令我作嘔的殿閣悉數焚毀時,不知怎的,卻想了起來其中有那么一句,寫得真是好、真是應景。”
她胡亂拿衣袖擦了擦臉,大笑著舉杯,朗聲念道:“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后來她又繼續喝了下去,一邊不斷喃喃那句。
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都做了土……
再后來,她跌跌撞撞地起身,抓緊葉甚的手問:“能不能帶我去天牢?”
“你想見天璇教太師?”
“嗯。”
“可以是可以,但見他作何?”葉甚扶她站穩,才說道,“你要報仇的人,已經死了。”
“我知道。”何姣苦笑著哀嘆,“可是,只有他還活著了。”
畢竟天璇教,已經不在了。
默然良久,葉甚最終還是帶她去了天牢。
這會想起才明白,那個太師為什么始終對其他審問的人要么緘口不言,要么陰陽怪氣,唯獨在那晚,面對喝得半醉的何姣,無論怎么罵罵咧咧,那人都只是撇過頭去,不曾反駁半個字。
甚至在走之前何姣罵累了嫌他無趣,拔刀朝他刺了過去,他竟然都像個死人般不躲不閃。
那刀逼近咽喉時立即偏轉,深深扎進了他刑架的木頭里。
現在想想有些好笑,沒嚇到假太師真范人渣,倒是嚇到了假皇女真畫皮鬼,自己當時險以為她動真格的。
從回憶抽身,葉甚嗤了一聲,也不知道到底在笑什么,順手拔起根狗尾巴草,打了個結就丟去元弼殿的方向。
“還差最后一步。”像是在對身邊人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甚甚難道對那個名字有印象?”阮譽亦在她身側坐下,淡聲問道。
葉甚反復回顧前后兩世的記憶,怎么回顧“李芃”這個名字都是全然陌生,實在沒想到任何有關信息,無奈搖頭:“完全沒有,想來與你我調查之事無關,權當我多此一問。”
“說起這點,其實按目前的證據,基本也夠他認罪伏誅了。”
“不夠,我要的不只是他認罪伏誅,還要受其所騙的那些人認清楚他的虛偽濫情。所以最后這步,才是我最需要的。”葉甚復又托腮望向遠方,輕嘆道,“……也是促使我來到這里的那個朋友,她想看到的。”
欺師滅祖和借勢斂財,充其量說明這是個人渣罷了。
可攔不住某些被情愛蒙了眼的人,自我安慰地覺得,雖然這是個人渣,可他待我卻是破例的良人。
破例個鬼。
良人個球。
此等情場老手,不徹底劈碎他腳踩無數條船的事實,難保底下殘留著多少根藕斷絲連的情意。
她尤其擔憂,何姣是其中之一。
作為她重生前后的朋友,作為她逆人之劫的對象,她必須斬斷何姣對他抱有的一切念想,方能斷絕對方走上老路的一切可能。
即使深知真相殘忍,亦不得不狠心為之。
變故在隱秘處滋生暗長,另一頭的當事人依然對此無知無覺。
何姣背著收拾好的行李,拿著文終劍,下山前繞去了一趟垚天峰。
她自愧于學藝不精,才害得元弼殿失火,聽聞有師兄師姐準備下山除祟,便稟告師尊,請求一道前去歷練。
出行短則數天,長則月余,想想臨行前還是來向母親告個別。
她一路走得小心翼翼,刻意避開路過的眾雜役,順著罕有人跡的小道而上,悄悄摸到后廚的小門,停步抓起門環,連叩了兩下。
因兩人身份不便見面,這是她與母親事先商量好的暗號。
果然聽見有人尋了個理由打發旁人走的對話聲音,接著面前小門從里打開,露出何大娘溫柔慈祥的笑臉。
再自卑的孩子面對親娘還是愛嘚瑟的,何姣一手叉腰,一手舉了劍得意地說:“娘,你看!我馬上要第一次下山除祟去了!”
何大娘摸了摸她已比自己還高的腦袋,藹然笑道:“好好好,誰讓我家姣姣打小就聰明,現在真是越來越像個厲害的修士了。”
“求別叨叨,您就放心吧,我有師兄師姐同行,無需掛念。”當娘的一張口,當女兒的豈有不知道她又想方方面面絮叨囑咐一番的道理,出發時間可不等人,趕緊拉下她的手晃晃討饒。
“好好好,出門在外多照顧好自己。”
“娘您老愛說這三個字。”何姣撫摸著掌心那只長滿老繭的手,頗為心疼地嘆氣,“要我說,您才要在這好好的,女兒才能放心出門。”
聞言那只手有些僵硬,又迅速不著痕跡地抽回,轉而從懷里掏出一只玉鐲。
何姣低頭一看,訝然掩唇:“它不是早被我們典當了嗎?”
“最近記性差得很,都忘了跟姣姣說,葉仙君帶我回來前,聽我說起這鐲子重要,就幫我們贖回來了。平時你不來找娘,娘也不好去打擾你,這會既然來了,想著差不多是時候留給你了。”何大娘笑容未改,卻似乎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深意。
何姣見她說著說著就想把它往自己腕上套,下意識地縮了縮手,摩挲著腕上已有的玉鐲,眼中的嫌惡轉瞬閃過。
不過是副昆山白玉的鐲子而已,天璇教中戴這種的女修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只有自己沒見過世面的時候,才會當成多稀罕的傳家寶。
遑論用料已遜色三分,單成色也不夠純,在內壁故意雕刻一朵玉梅,明顯在借花掩瑕。別說腕上師尊送的這副翡翠鑲金貴妃鐲,就連她現在擁有的任何一件小首飾,其價值都遠非這物能比得上。
就為了這種東西……何必搞得又欠了葉姐姐的人情……
可這些話,她自然不敢當著母親的面說出口,只好滿臉堆笑推了回去,邊顧左右而言其他地打著哈哈:“女兒出門帶這個做什么?萬一磕壞碰碎了多不好。反正娘現在就待在這山上,自己先留著好了,給我什么的,不著急!”
說罷便借口與同門的約定時辰已到,擺擺手走了。
何大娘望著何姣遠去的背影,面上仍舊笑得溫和無比,然而手中那只被體溫焐熱的玉鐲終是一點點被風吹得冰涼。
母女連心,女兒自以為掩飾得再好,為娘的怎么可能看不出這點小心思?
不然也不會一句話也沒多問,就答應不透露兩人真實身份,還定下這種暗號。
明明是曾被一根臍帶緊密連著的親生母女,卻只能私底下偷偷摸摸做賊似的見面。
她澀然關了那扇小門,靠在門背后仰天長嘆。
“唉,真是長大了……想得也多了……”
“這點倒像你……”
與母親告別后,何姣便飛快離開垚天峰,出了澤天門,奔下山路來到約定好的納言亭。
令她頗感意外的是,除了師兄師姐,師尊居然也在。
范以棠見人氣喘吁吁地跑來,逗她道:“你不是向來積極習慣早到,怎今日火急火燎的?”
何姣看出師尊是來給自己送行的,受寵若驚之下有些支吾:“我……我忘了拿劍,又折返去拿,應……應該沒遲到……吧?”
看那張小臉微微鼓起桃腮,杏眼里半是忐忑半是雀躍,神情實在惹人憐愛,旁邊的泊瀾看不下去,忍不住維護起美人來:“沒有,還差一會才到午時,是我們早到了。師妹頭回下山,諸事生疏,無妨無妨。”
“那師尊……”
“為師下山辦點事,順道來送你們一程。”范以棠明面上自然不會說出為了心愛的小徒弟,拍拍她的肩膀,起身頭也沒回叮囑泊瀾,“在外照顧好你師妹,明白?”
“是,師尊。”泊瀾察覺他話里的警告意味,連忙退后兩步行禮應道。
有外人在場,畢竟不便逾越師徒名分,總歸依依惜別的親昵話語昨日已說夠,何姣向師尊行了一禮,轉身隨師兄師姐一道御劍升空,臨行前朝下方揮了揮手,露出的笑容比背后青空更純凈無暇。
范以棠抬頭看向她,目光相接,亦含笑道別,用口型說了四個字。
——早去早歸。
何姣心滿意足地御劍而去。
一路飛下山,在高空遙見浮云出岫,水天一色極盡遼闊。
只是此時的她不知道。
這是她與那人最后一次笑顏以對。
自此山長水闊,再無她的歸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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