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有恨難省
周圍很安靜,只有細碎的鳥鳴聲間或響起,那幾個跟蹤的影衛總是藏在無人看見的角落里。溫如玉已經沒有心情去管他們,中毒的身子本來就空虛、發冷,但為了蒼夜,他還是努力支撐著。此刻的蒼夜完全不是南宮越向他描述的那個“心狠手辣、殺人如麻”的必殺堂主,他脆弱得就象一個極易破碎的瓷娃娃。他需要依靠。
“夜兒,你已經戰勝自己,我們不必留在此處,不如回去慢慢說好嗎?”溫如玉低緩的語聲恰似竹林間穿過的微風,聽著叫人有說不出的舒服與安心。
蒼夜終于慢慢安靜下來,感覺到溫如玉的手很冷,驀然想到他身中劇毒,連行走都不易,自己卻還這樣依賴著他,心中歉疚,忙站起來扶住他:“大哥還好嗎?我真沒用,這樣軟弱,沒有照顧大哥,反而要大哥來遷就我。”
“說什么傻話?”溫如玉含笑道,“我哪至于不堪到這種地步。你放心,我沒事。現在你是不是心里舒服些了?”
蒼夜點點頭,有些窘迫:“對不起,大哥。我扶你回去。”
“不用。我可以自己走。”
蒼夜卻執拗地扶著溫如玉,邊走邊道:“這個地方,是我每夜噩夢的開始。我本來以為,時間可以沖淡一切,誰知道……十一年了,我依然不能忘記那些恥辱的往事……”
“你的這些事,除了紫熵王宮里的人,其他人知道么?”
蒼夜搖搖頭。
“包括你娘?”
“是。”
“為什么連你娘都不說呢?你一個人如何承擔這么多!”
蒼夜無言地垂下頭,半晌道:“我不想讓娘難過。若是她知道我那些事,她一定會覺得對不起我,一定會充滿負罪感。她本是與世無爭的性子,柔弱而善良。這輩子她已經夠不幸的了,我不想再給她增添痛苦。我是男子漢大丈夫,自當好好保護她。”
溫如玉拍拍他的肩,暗暗嘆了一口氣。
因為將一切痛苦都深埋在心底,那些恥辱便象毒草越長越高,埋沒了心田,荒蕪了靈魂,讓一個本性純良的男子在世人眼中變成了惡魔。
“那么,告訴我,讓我來分擔你的痛苦吧。”溫如玉說得再自然不過。他知道,這是他的責任。
蒼夜點頭。
回到睿王殿,溫如玉給蒼夜泡好一杯茶,讓他拿在手里。默默看著他,聽他揭開那些不愿揭開的傷疤,再次聽到流血的聲音。
自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就一直與我娘住在冷宮中。那個地方在紫熵王宮的最西面,荒涼、偏僻、人跡罕至。陪著我們的只有一個叫做青蘿的宮女,她年紀比我娘大一點,對我們母子照顧得無微不至。即使在那樣冰冷寂寞的地方,即使我們的日子過得非常清苦,我仍然覺得很快樂。因為我擁有我娘與青姨的愛。
可是我娘從來不讓我走出冷宮半步,好象外面的世界對我充滿危險,她努力想將我保護起來,藏到無人看到的角落里。
漸漸長大后,我知道娘原是大將軍之女,我外祖父與舅舅都是紫熵的忠臣良將,手握兵權。可是當時朝中有嬈王后的父親太師衛觴一手遮天,父女二人聯手,一個霸占朝綱,一個統治后宮,國王子侑被他們當成傀儡一樣擺布。因為我外祖父為人正直,得罪了衛觴,被按上謀逆罪,滿門抄斬。身為王妃的母親遭到牽連,被打入冷宮。從此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
從小娘就叮囑我,我與子侑的那些兒子不同,我是沒有身份、沒有地位的,所以不能出去拋頭露面。那時候我不懂,以為她只是考慮到自己的處境才這么說。娘喜歡安靜,天性淡泊,縱然在那樣落魄的情況下,她仍然是美麗而高貴的女子。她教我吹簫、教我讀書、還教我為人處世的道理。
在那個被人遺忘的角落里,我無聲無息地長大。我慢慢感受到母親寧靜的外表下,藏著一顆善感的心。她經常一個人坐著發呆,很長時間地看著某個地方,失魂落魄。她喜歡寫詞,那些字句,即使以我一個孩子的心去體會,也是充滿憂傷的。我覺得她一直在想一件事,或者一個人,她在期待,滿心希望又忐忑不安。
我不止一次地問她,可她總是避而不答。問得急了,她會用一種又憐又嗔的表情看著我,溫柔地微笑。那種樣子,讓我覺得她好無奈,無奈到讓我心碎。
我十三歲生日的那一天,突然有一群人氣勢洶洶地沖進我們那個鬼都不來光顧的地方,將我和娘抓到一座富麗堂皇的宮殿中。
在那里,我見到了傳說中的嬈王后,還有我的所謂大王兄子炎。那時候子炎已經是弱冠之年,長得高大挺拔、氣宇非凡,但那些英俊的五官長在他臉上,卻讓人覺得充滿了一種冷酷、傲慢的味道。
嬈王后用一種極其陰毒的目光盯著我,就象蛇盯著青蛙一樣,她質問母親我是從哪里來的。母親堅持說她在被打入冷宮之前就已懷孕,只是因為身份卑微,不再奢望什么,所以才隱瞞了我的出生。
嬈王后馬上召來太醫,要他們想辦法證明我的身份。太醫提出滴血驗親的辦法,用我的血與子侑的血滴在一起,看能否相融。
檢驗的結果,證明我根本不是子侑的兒子。
那一天對我來說猶如天崩地裂,我的整個世界都垮了,五臟六腑仿佛被一雙惡魔的手撕得粉碎。我渾身冰冷,止不住地顫抖。盡管娘在我身后緊緊摟著我,我仍然感覺不到一絲溫暖。
我纖弱的母親連一滴眼淚都沒有流,她臉色蒼白得象一張紙,可是神情鎮定到極點,她湊在我耳邊說:“夜兒,你現在還小,可能不懂娘的心。可是請你相信,娘愛你,娘從來沒有后悔生下你。答應娘,即使只有你一個人,也要好好活下去……”
然后她對那個不可一世的女人說,只要放過我,她愿意承受千刀萬剮的酷刑。
那時候,我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覺得我是個男人,天生有責任去保護我的娘親。于是我不再顫抖,反而挺直了身子,毫無畏懼地對嬈王后說,放過我娘親,讓我死。
嬈王后瘋狂地笑起來,仿佛覺得我們說了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話。她說,你們根本沒資本提什么要求。你們兩個都要死。
就在這時,大王子子炎湊到嬈王后耳邊說了幾句話,他說的時候,目光轉到我身上,我只覺得他看著我的眼神就象在看著獵物一般,那種灼熱的目光仿佛要將我燒起來。
他慢慢走到我跟前,俯身盯著我,眼里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
我看著他,覺得自己無力到極點,但還是固執地對他說:“請你放過我娘,好嗎?”
他將我一個人帶進內室,勾起我的下巴,仔仔細細地看著我,用手撫過我的眉、眼、鼻子、嘴唇,解開我的衣襟……將我渾身上下檢查了一遍,笑著對我說:“你如果想救你娘,我可以幫你。只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
我喜出望外,睜大眼睛看著他說:“只要大王子肯放過我娘,我什么條件都答應。”
他說:“你從此以后要心甘情愿地做我的奴隸,我讓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
我說好的。
他命令我跪下,叫他主人。為了讓娘活下去,我乖乖地順從了他。他笑起來,笑得得意到極點。然后回到大殿中,讓侍衛將我娘押回冷宮。
“大王子,你要將夜兒怎么樣?”娘恐懼地看著子炎,大聲問道。
我向娘微笑,我說:“娘,你安心吧。大王子只是讓我當他的侍從,我長大了,我會懂事,好好服侍大王子的。”
那時候子炎看了我一眼,目光中似有一些驚訝。然后用手托著腮,很玩味地看著我。
娘回冷宮去了,子炎將我帶到景華宮。從此,我的噩夢開始了。原來他所謂的奴隸就是臠童,他精力旺盛,不分白天黑夜,盡情地揉躪我,每次都恨不得將我的身體撕裂。我遍體鱗傷,從來沒有一日好過。只要我稍有反抗,他就用力抽我的耳光或者鞭打我,還將我用粗重冰冷的鐵鏈鎖在床頭。他威脅我,說當初若不是他為我說情,我和我娘的尸骨早就被野狗吃了。而我承諾了心甘情愿地做他的奴隸,所以我這輩子都休想逃脫他的掌心。
我覺得自己根本就不是一個人,甚至連狗都不如,我被逼著擺出各種姿勢去配合他,那種樣子……令我覺得自己賤到極點……我真的不知道,那時候我為什么還有勇氣活下去……
感覺到蒼夜的身子又在劇烈地顫抖,溫如玉的心痛得揪起來。
“不要講了,我明白……不要講這一段,就讓它過去吧……”他握緊蒼夜的手,希望給他一點溫暖。可是他自己的掌心都是冷汗。
“大哥……”蒼夜的聲音又干又澀。
“夜兒……”溫如玉勉強含笑,看著他的眼睛,“你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善良、勇敢、有擔當,你爹娘有你這樣的兒子,他們為你驕傲。我也是……”
蒼夜緊緊抱著溫如玉,淚水悄悄濡濕了長睫:“大哥,你知道嗎?雖然你比我大不了幾歲,可你現在給我的感覺,就象我父親一樣……不要嘲笑我。可能我從小沒有父親,而你又總是關心我、教導我,讓我對你又敬又愛。”
溫如玉拍拍他的頭,忍俊不禁道:“傻小子,我有你說得那么老么?”
蒼夜展顏笑起來,情緒漸漸穩定。
“后來便見到了子墨么?”溫如玉輕聲問道。
是的。子墨是三王子,他的母親蕙妃當時還很受子侑的寵愛。子墨那時候長得文文弱弱,很安靜、甚至有些害羞的樣子,對嬈王后與子炎總是十分恭敬、順從,讓人感覺不到他有一絲危害。
他是整個王宮中唯一一個同情我的人,雖然我和他難得說幾句話,但他看我的眼光中完全沒有輕視或侮辱,反而帶著欣賞。
那時候我就有一種感覺,這個人絕不是池中之物,他遲早有一天會有所作為的。
那一年里,子侑的身體越來越差,嬈王后為了讓兒子早日登基為王,竟然偷偷給子侑下慢性毒藥。同時,她開始著手鏟除異己,將其余王子,只要她認為會危及子炎的太子之位的,一個個害死或流放。同一年,她害死了子墨的母親蕙妃,將子墨軟禁于清王殿。
而子墨仿佛一直安于現狀,隨遇而安,沒有表現出任何不安或懷疑。
第二年夏天的時候,子墨突然發動宮廷政變,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訓練了一批武功高強的影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了子炎以及病得奄奄一息的子侑。調動兵關兵馬,抄了太師衛觴與其余嬈氏重臣的家。誅殺嬈氏近兩百人。
然后他將我從景華宮救出來,問我是否愿意跟著他。我點頭答應,并求他將我娘從冷宮中放出來,讓她出宮自由生活。
到那時候我才知道,我的父親是康朝人,叫巫子奇,是個游戲風塵的世外高人。
然后我成了子墨的一名影衛,接受了最嚴格、最殘酷的訓練,后來便一直貼身護衛他。子墨很信任、很器重我。一年前他起了統一天下的野心,他開始厲兵秣馬,并且派我到中原成立必殺堂。
我走的時候將母親也帶了出來。因為我知道她心里還在希望與“那個人”重逢,只要到康朝來,她便有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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