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父親
將遲送喬苓回房,二人途中要經過喬芙的房間,遠遠地便能隱約聽得碎物之聲和一些尖銳的言語。兩人腳步不約而同地放慢,喬苓心中了然,大約喬芙又在發脾氣了。
路過她房門時,二人看見江里靜靜地站在門前,他見到喬苓與將遲,盡管在深夜也并不感到驚訝,只是微微欠身,向著喬苓喊了一聲,“小小姐。”
“江叔怎么不去休息?”
“夫人似乎還有事。”江里輕聲答道。
“哦。”喬苓的目光略低,“她也在里面?”
江里點頭。
盡管喬苓與江里的聲音都已經放得極低,卻依然讓房間里的喬芙覺察,門倏然打開,喬芙怒氣沖沖的臉在看見將遲的瞬間凝固,她深吸一口氣,“你們回來了?”
喬苓一怔,喬芙這話,聽起來像是知道她和將遲剛才出了去了似的。
“我找喬苓陪我去看了看墓園的雕像。”將遲輕聲說。
“是嗎。”喬芙的臉上浮起不自然的微笑,“都這么晚了,一定累了吧,江叔。”
江里腳下微動,轉向喬芙。
“你送他們回房。”喬芙如此命令,她的臉還因為剛才的怒氣而有些微微發白,喬苓迅速退了一步,搖手道,“不必麻煩了,我自己會走。”
喬苓腳步聲漸遠,將遲看了看喬芙與江里,亦往后退了一步,什么也沒有說,便隨著喬苓去了。
那之后一路無言,將遲與喬苓在一處轉角處分道揚鑣,喬苓的情緒略有些低落,將遲能看出來,卻不知該如何安慰。
“晚安,喬苓。”他輕聲道,“明天見。”
喬苓重新露出一個笑臉,點頭向將遲揮手告別。待將遲走遠,她才收了手,轉過身,發現江里就站在身后。
她“江叔”兩個字還沒有說出口,就看見江里將食指放在了自己的唇邊,示意她不要說話。江里緩緩走近,然后半蹲下來,手緩緩地伸向喬苓的右肩,將她肩帶上的一朵白紗捆成的玫瑰翻開,示意喬苓去看。
喬苓略低頭,身子為之一震——那里放著一個小小的方形金屬塊,她不止一次地見過這樣東西,這是喬芙的竊聽器。
喬苓突然間緊緊咬住了牙關,臉因為憤怒而變得有些緊繃,怪不得剛才喬芙在房中大發脾氣,原來是因為今晚她全程都在監聽自己和將遲的對話。喬苓看向江里,側身指了指將遲離開的方向,又指了指自己右肩的白色花朵。
——他的衣服上,也有這種東西么?
江里搖頭。
喬苓略松了口氣,也對,畢竟將遲是貴客,喬芙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是不敢對他動這種小把戲的。
江里伸出手,在空中寫字。
“小小姐的行李中,還有很多。”
喬苓亦安靜地在空中書寫,“有多少個?”
“一共有十九個,但藏匿的地方不詳。”
說罷,江里起身站去了一旁,為喬苓讓開了一條路,喬苓心中感激,她輕輕走上前握著江里的手,在上面寫下,“謝謝你,江叔。”
江里只是搖頭。
喬苓深吸一口氣,沉默良久,她繼續寫道,“我決定明天也和將遲一起離開這里,去帝中。”
“請務必注意安全。”
看著江里的微笑,喬苓也仿佛獲得了安慰,她點點頭,與江里揮手告別,然后向后轉身,邁著平實的腳步離去了。
走過這個轉角,喬苓將那朵帶著竊聽器的白玫瑰狠狠扯了下來,她在自家空蕩而悠長的走廊上大步奔跑起來,直至奔行到盡頭,她打開窗,用盡全身的力氣將那朵小白花扔了出去。
喬苓目視著它隕落在窗外無邊的黑夜里,雙手漸漸捏緊成拳,臉上的神情也微微變得有些堅決。
我再也不會是從前的那個喬苓了。
再也不會了。
這天的午夜,喬苓推開了祖父的房門,盡管她已經竭力保持安靜,但祖父那雙淺灰色的眼睛依然敏銳地捕捉到了喬苓的身影。
此刻祖父喬平易靠在他的輪椅上,而整個房間的地面上都布滿了連接著輪椅與祖父身體的電纜,在輪椅的扶手兩側,鑲嵌有四只機械吊爪,它們原本靜靜垂落在喬平易的大腿上方,在喬苓進屋之后,四只吊爪紛紛向兩側移動——喬苓快步上前,像往常一樣,她靈巧地避開地上所有的亂線,然后靜靜地跪坐在祖父的腳邊,把頭枕在他的膝蓋上。
“爺爺,我可能要離家一段時間。”
喬苓輕輕嘆了口氣,祖父一只金屬吊爪輕撫著喬苓的頭發,一道淡藍色的方形屏幕投影出現在喬苓的眼前,“去哪里?”
這是喬平易日常與喬苓交流的方式,在這間房里,他可以自由操縱粒子屏幕,并將想表達的語言轉化為文字。
“去學校。”喬苓抬起頭,“我今晚聽將遲說,學校為所有七執的候選人提供住宿……我,不想再呆在家里了。”
祖父的臉上略有些失落。
“但我會常常和您聯系的。”喬苓輕聲道,“爺爺,我今晚來,是有件事想再問一問……”
“還是關于你父親的事?”
喬苓一怔,然后連連點頭,“我問過您很多次了……但每次您都說還不是時候,今晚……”
喬平易眨了眨眼睛,他睿智的眸子里閃過了一些歡愉,喬苓心中忽然升起希望,看起來,今晚的祖父應該不會再繼續隱瞞下去了。
“苓,你知道七執的來歷嗎?”
喬苓搖頭。
喬平易右側的吊爪忽然運動起來,它伸出細長的金屬臂,精準地飛向一旁的書架,從中取下一本極厚的書,上面的灰塵因為突然的取用而在空氣中彌散,喬苓屏住了呼吸,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個吊爪。
吊爪將書穩穩地放在了喬平易的腿上,四只爪子如同兩雙靈巧的雙手,讓這個已經年過耄耋的老人動作依然敏捷,書本很快被翻到了他需要展示的那一頁。
喬苓這時才又靠近了些,這是喬平易年輕時親自制作的札記,上面全是祖父的親筆。
喬苓稍微掃了幾眼,“神話傳說?”
喬平易眨了眨眼睛,肯定了喬苓的判斷,吊爪將書冊向著喬苓的方向推了推,喬苓領會了祖父的意思,細細讀了起來:
“在很早很早以前,村莊里住著一個年輕人,他天真善良,卻無知蠢鈍,人們都喚他愚者……”
喬苓一怔,愚者?
她記得,這是景策的代號。
抬起頭,喬苓看見祖父正望著自己,目光微動,示意她繼續看下去。
“愚者的院子里栽著一棵珍貴的蘋果樹,每隔十五年,上面會結出三顆金蘋果,二十歲那年,金蘋果本該再一次成熟,然而在采摘的前夜,三顆果子都不翼而飛。
愚者很傷心,去深山中向隱士討教對策,隱士告訴他,可以去問問無所不知的金枝,可是金枝從不輕易回答人的問題,所以你必須先找到祭司,只有向她討要三滴眉心的鮮血作為獻祭,才能與金枝對話……”
獻祭……喬苓微微皺起了眉。
故事里,祭司以自己的鮮血作為獻祭,換取與愚者金枝對話的機會,讀到這里的喬苓陡然想起,在A-101星的那天,景策曾經對她說過,他這一屆的祭司陌珣為了平復那一次大河之舞,犧牲了自己的性命。
喬苓不由得她忽然感到,似乎在冥冥之中,現實里的一些事情正與這個神話暗合。
“……愚者告別了隱士,回家去了一些面粉和玉米,去向祭司求助,祭司用銀針刺破了眉心,去了三滴血贈與愚者,卻沒有收下愚者的禮物,而是說,當你見到金枝,摘一片你剛好能夠到的最高的葉子給我。
愚者答應下來,拜謝了祭司,踏上了尋找金枝的旅程。半路上,他遇到一位形單影只的少女,少女攔下愚者,問他干什么去,愚者如是說了,少女請求道,請幫幫我,為我問問無所不知的金枝,為何至今仍沒有青年向我求愛?
愚者答應下來,繼續啟程,又遇上一位衣著高貴的老嫗,老嫗穿著三件厚厚的裘衣,卻在太陽下凍得瑟瑟發抖。她遠遠看見愚者,便攔下他詢問,你干什么去?愚者如是說了,老嫗道,請幫幫我,替我問問無所不知的金枝,為何我穿著三件厚厚的裘衣,卻依然感到寒冷?
愚者答應下來,繼續啟程,又遇上一位鑄劍的匠人,他愁眉苦臉地喝著悶酒,見到愚者一人風塵仆仆便將他攔下來。匠人問道,你干什么去?
愚者如是說了,匠人雙眼一亮,好心的愚者,你能否幫我向金枝詢問,為何我的劍永遠遜人一籌,要怎樣才能淬煉出無堅不摧的鋼鐵?
愚者答應下來,再次啟程……”
喬苓眨了眨眼睛,這三個故事聽起來略有些晦澀,像是給孩子讀的睡前故事,她匆匆翻閱,直接跳到了愚者與金枝的對話。
“……愚者趟過一條大河,終于走到了金枝面前,他將金枝的血灑在樹下,金枝便舒展了它七根茂盛的枝干。愚者便在這時摘下了他頭頂的那片葉子,然后俯身跪拜,虔誠地問道,無所不知的金枝啊,是誰偷走了我的蘋果?
金枝道,是海客,但你不要去找他,該出現的時候,他自然會出現的。
愚者道了謝,便說起了那少女,金枝道,我知道那個少女,她總是譏誚每一個失意的青年,從未真心聆聽過別人的苦衷,你讓她將她聒噪的嗓音獻給我,一切就都好了。
愚者道了謝,便又說起那老嫗,金枝道,我知道那個老嫗,她總感到寒冷,是因為她穿得太多,你讓她將自己的裘衣分給窮人,一切就都好了。
愚者道了謝,便又說起那匠人,金枝道,我知道那個匠人,他打的劍永遠遜人一籌,是因為他的鋼與鐵從來沒有品嘗過敵人的鮮血,你讓他去山里殺一個強盜,一切就都好了。
愚者道了謝,告別了金枝,再次經過那條大河時,河水泛起洶涌的波濤將他卷進了漩渦,就在這時,海客恰好經過河邊,他將那三顆金蘋果丟進了大河之中,河水吞噬了金蘋果,霎時分開成兩邊,愚者沿著河床上了岸,卻再也尋不到海客的蹤影。
回去的路上,愚者將金枝的話分別轉達給了匠人,老嫗與少女,他們按著金枝的吩咐去做了該做的事情,一切果然就都好了……”
故事到這里戛然而止。
“誒?”喬苓反復翻看前后的書頁,“爺爺,這個故事好像沒有講完?祭司要金枝的樹葉干什么,海客為什么要偷愚者的蘋果……?”
喬平易的投影屏幕上略一靜默,然后緩緩浮現出幾個字,“那就是另一個故事了,而且,那也不是我今晚要和你說的……”
喬苓一怔,然后點頭,沉默聆聽。
“愚者,隱士,祭司,圣女,老嫗,匠人,海客,這正是七位執行官的代號。”喬平易的思維緩緩流淌在粒子屏幕上,“而你的父親,正是上一屆的海客……”
喬苓嘴角僵直。
“他……他也是七執?不,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我……我從來沒有聽你們提起過……”喬苓顫顫巍巍地站起了身,“我現在不過是個候選人,消息就已經到處傳開了,如果父親真的是七執之一,那……”
“你父親,”喬平易的眼中再次閃過先前那道歡愉的光,“是個很特別的人,能做到很多別人做不到的事情。”
喬苓的氣息有些亂,她站在原地久久不動,等再開口的時候,言語中已經略微帶上了一些哭腔。
“這些年……他都沒有回來看過我,也沒有……也沒有去看過我媽媽……”
“海客是七執中,最特殊的存在,與愚者的性命最為相關。所以我猜想,也許這些年,你父親一直在暗中保護著這一屆的愚者吧。”祖父的吊爪將書又放回了原處,喬平易的眼睛又變得柔和,他的四只金屬臂同時向喬苓揮了揮,示意她靠近。當喬苓反應過來,她發覺自己的眼眶已經濕潤,鼻腔里一片酸楚。她又重新跪坐在祖父的身旁,輕聲地啜泣起來。
“別難過,孩子。”祖父的話在喬苓的臉旁閃爍,“別難過。”
喬苓用力抹去了臉頰上的眼淚,“不是的,我是高興……如果是這樣的話,他一定已經看到我了,因為這一次七執的選拔,我一直呆在愚者的身邊……他一定看到我了。”
“等他的使命結束了,他會回來的。”喬平易緩緩閉上眼睛,看起來也一樣喜悅而開懷,“很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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