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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青衣文弱


  這一次,巫王巡查威虎軍的決定得十分突兀,幾乎稱得上是隨性而起。

  戍衛營只能匆匆為巫王安排了車駕及隨行護衛,并臨時抽調鐵營鷹衛于沿途護駕。

  午后,晏嬰按巫王旨意,親自到了沉思殿,傳令世子隨駕。

  筆直跪在烈日下的少年,面白如紙,連汗都流不出來,顯然忍得極為難受。

  晏嬰舉袖替他擋住烈日,一面去扶他起來,一面急著臉道:“殿下快起來,王駕馬上要出發了,耽誤不得!”

  九辰跪著不動,忽然仰首問:“有吃的嗎?”

  晏嬰一愣,換做以往,他悄悄送的吃食,從沒進過這位小殿下的嘴。這次,九辰主動問他要吃的,倒令他措手不及。

  過去的大半生里,他已經歷過無數驚濤駭浪、暗潮急流,然而,此刻心中的悔恨,卻是前所未有的。

  晏嬰猶豫片刻,從懷中拿出個油紙包,有些為難的道:“這是昨日剩下的餅子,奴才怕浪費,今早就帶上了,已經硬了——”

  他話未說完,九辰已將東西奪了過去,撕開油紙,跪在那兒,直接狼吞虎咽的吃了起來。

  這副情景,就這樣刻入了晏嬰的心底。直到許多年之后,垂垂老矣的巫國內廷總管偶爾經過這個地方,都會忍不住抬頭去望天空,以掩飾禁不住渾濁的蒼目。

  晏嬰眼睛一熱,再不忍心催他,不住提醒:“殿下慢點吃,會噎著的!”

  九辰三兩下就啃完了一張大餅,然后迅速抹干凈嘴巴,自己扶著晏嬰起身,邊走邊道:“父王車駕在何處?”

  晏嬰驚覺他手心滾燙的厲害,只是時間太緊迫,他顧不得問,疾步追著他,慌慌忙忙從懷中掏出一副濕帕,一邊替他擦掉嘴角敢凝的血跡,一邊道:“在文德門前。”

  九辰忽然駐足,想了片刻,反問:“隨駕的,可有其他人?”

  晏嬰點頭:“淮國的祜公子。”說完,他還想再問,九辰卻點足將他甩到了后面。

  文德門外,儀仗莊嚴,鐵騎肅穆。大將軍徐暮正親自帶人檢查儀駕安全。

  九辰害怕誤了時辰、引出不必要的麻煩,一路飛掠到文德門,才停了下來,問徐暮:“哪匹馬是我的?”

  徐暮見這位小殿下半邊臉都是腫的,先是吃驚,后是尷尬:“臣不知殿下也要隨駕——。”話外之意,便是并未準備多余的馬匹。

  說時,他望了望天色,愈加犯愁:“王駕馬上要出發了,趕不及去馬場了,臣讓人給殿下勻匹馬出來。”

  “不必了!”晏嬰氣喘吁吁的跑過來,叫住徐暮:“殿下隨王上乘坐青龍車,將軍不用麻煩了。”

  九辰聽了,大是失望,抿起嘴站著,不肯往車駕方向走。

  晏嬰索性拽起他,來到青龍車旁,對著車門,恭敬道:“王上,殿下來了。”

  片刻后,一名小內侍將車門從內打開,里面傳出巫王笑聲:“讓世子進來罷。”

  九辰暗覺巫王語氣怪異之極,跳上車一看,便被眼前景象驚住。

  青龍車內,正中央擺放著一面棋盤,巫王正與另一位身著青衣的文弱公子對弈。棋盤旁,放著茶爐,爐上的茶鍋滾得正厲害。清淡茶香彌漫其中,令人心曠神怡。

  見九辰進來,巫王笑著招呼他到身邊,道:“車駕未行,孤便輸了半局。剩下的半局,世子替孤下罷。”

  在九辰的印象中,巫王還從未對他如此和顏悅色過,這樣的氣氛與情景,讓他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一襲青衣的東方祜正捏著一枚白字低眉凝思,聽到動靜,他立刻起身,溫雅兼恭謹的緩施一禮。

  他目光清澈沉靜,仿佛并沒有看見九辰的狼狽模樣,仿佛,這只是一次普通的會面。

  九辰點頭回禮,不由心生感激。

  一路上,巫王都在閉目淺睡,九辰除了服侍他喝了幾回茶水,剩余時間,便與東方祜在棋盤上消磨。

  纏殺數個回合,雙方各有勝負。九辰驚訝的發現,東方祜表面看起來雖然溫文柔弱,棋路卻是狠辣老練、詭變難測,與他本人相差甚遠。

  與往日巡查不同,這一次,巫王直接點名要進破虜營。

  威虎大將軍列英面露難色:“那邊營盤鬧得正亂,末將怕驚擾王上。”

  巫王鼻間冒出一聲冷哼:“孤不講究這些。”

  破虜營,營如其名,巫王進營時,營中士兵正在進行騎射考核。

  校場開闊,位于半山腰,正中央跪著一排身穿囚服的人。這些囚犯的前面,各有一頭黑牛,牛尾上,綁著漬滿油脂的蘆葦。兩條鐵鏈將犯人們的雙手與牛身綁在一起。

  考核開始時,士兵會點燃牛尾上的蘆葦,牛受驚后拖著這些囚犯沒有方向的狂奔。參加考核的士兵,必須在指定的時間□□殺所有的牛和囚犯,漏一人一牛,考核不通過。

  崎嶇不平的山道上,被拖行的囚犯整個身體俱被磨得血肉模糊,牛群負痛狂奔亂撞起來,更不知踩碎踩爛多少四肢軀骸。

  而背負弓箭的士兵卻是眼睛光亮的盯著囚犯與牛群,敏捷迅速的射出手中之箭。

  東方祜畢竟沒有見過如此血腥殘酷的場面,起初只是臉色慘白,強迫自己看了半刻,便忍不住跑到一旁的石壁后面干嘔了起來。

  隨駕的戍衛營將士,本就對這位羸弱不堪的淮國質子心存蔑視,見此情景,俱是露出鄙夷之色。

  淮王欲遣其質子入威虎軍之事,列英已經得到些消息,見此情景,他毫不留情道:“此子羸弱膽怯,若從軍,性命尚且堪憂,斷無將路。”

  巫王眉峰稍稍一揚,沒有評論。

  一旁的九辰忽然挑起嘴角:“原來,威虎軍中也講究以貌取人。”

  列英渾不在意,冷靜如初的斷定:“貌相可騙人,骨相卻騙不了人。臣家中三代相骨,少有看錯。”

  九辰頓覺有趣,上下打量他幾眼,認真道:“依列將軍看,我是什么骨相?”

  列英深深一笑:“殿下骨骼清奇,自非常人可比。”

  九辰拉高聲調揶揄:“看人下菜,也是相骨之道么?”

  “住口!”巫王輕咳一聲,皺眉斥道:“再敢胡言,孤立刻命人傳軍杖。”

  這句話倒有些威懾力,九辰果然不再說話,將頭轉向了別處。

  校場上,背負弓箭的將士點足跳躍在山壁之間,身姿敏捷,出手狠辣利落,火牛與囚犯已經被他射殺了大半,直引得巫王連聲喝彩。

  空氣中的血腥越積越厚,東方祜恨不得將五臟六腑都吐出來。

  九辰走到他身后,解下腰間水壺遞過去,俊顏無溫:“現在,你還想入威虎軍么?”

  東方祜復干嘔了好一會兒,才撐著石壁直起身體,灌了幾口清水,笑道:“當然想。一個人,如果總是在做自己不喜歡的事,那該多有趣。”

  “有趣?”九辰冷笑:“一個連血腥和殺戮都不敢面對的人,怎會懂得其中趣味?茵茵要嫁之人,應該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而不是只會動動嘴皮子的怯懦之徒。”

  東方祜臉色霎時慘白,迎風立了許久,自嘲道:“祜卑如塵芥,自配不上公主。”

  話音未落,他便生生挨了九辰一拳。

  東方祜猛地吐出口血水,唇齒之間彌漫著濃重的血腥氣。他閉起雙目,默默的感受這股陌生而又狂野的氣息,忽得慘然而笑:“公主適楚,乃為聯姻;下嫁臣子,稱為降;若嫁與祜,便也只剩下貽笑大方了。”

  九辰雙眸陡然竄起怒火,猛地揪起東方祜衣領,一拳將他掄到了石壁之下。

  東方祜痛苦得蜷縮在地,吐出數顆混著血水的碎牙,嘴角面上,卻還是掛著笑。

  附近偷偷瞧看的將士起初不以為意,后來見這情況實在不妙,忙報至列英。

  列英立刻黑了臉,皺眉計較完畢,就要去一探究竟。

  巫王本是專注盯著校場情況,聽得動靜,便叫住列英,問道:“發生了何事?”

  列英斟酌著稟道:“像是世子殿下在與淮國的祜公子切磋武藝。”

  巫王牽動嘴角,神態輕松隨意:“年輕人湊到一起,爭狠斗勇是難免的。你去看看也好,別讓他們鬧得太出格。”

  列英匆忙趕到時,正看到淮國那位文弱的青衣質子被九辰按在地上一通狠揍。

  東方祜滿面青腫,喉間不斷涌出鮮血,眼看著只剩了一口氣在喘著。列英身旁的副將嘖嘖嘆道:“殿下出手這么狠,這小子只怕小命難保!”

  列英也索性攜劍觀望了會兒,隔著老遠,邊走邊朗然而笑:“麒麟弓蒙塵已久,殿下既然來了,可要去練練手?”

  九辰果然停了手,側眸道:“也好。”

  列英只當成功轉移了這位小殿下的注意力,忙命人去取。

  九辰拿起弓,隨意撫摸著弓身雕刻的麒麟圖案,忽然一把將東方祜從地上拎了起來,直接往校場方向拖過去。

  列英猜不透他到底想干什么,也不好阻攔,便又跟了回去。

  九辰徑自來到巫王面前,單膝跪落,道:“兒臣有事請奏。”

  巫王淡淡掃過他手中的麒麟弓,以及,他身后狼狽不堪的東方祜,驀然沉了臉,高聲斥道:“在軍中,逞強好勝,私自斗毆,成何體統?孤的顏面,全讓你丟盡了!”

  巫王這番疾言厲色,語調確實出奇的高,周圍將官見君顏震怒,皆是噤若寒蟬,立刻起座跪成一片。

  九辰抿嘴沉默,片刻,繼續道:“兒臣有事請奏。”

  巫王怒道:“來人,傳軍杖!”

  搖晃著立在風中的東方祜突然開口:“王上息怒,是祜初入軍營,心中有怯,一心要與殿下切磋武藝。若論私自斗毆,祜才是首罪。”

  巫王緩顏,將東方祜喚到身旁,撫著他手背道:“祜兒,孤的這個世子,自幼囂張跋扈慣了,你不必跟他一般見識,更不必替他說好話。”

  九辰看巫王果真不打算理會自己,垂目計較片刻,索性起身,直接掠到校場中央的點將臺上,高舉起手中麒麟弓,朗聲道:“淮國的祜公子想跟諸位兄弟比試一番,大家期待么?”

  “好!”“好!”

  整個校場,一瞬靜止后,忽然爆發出熱烈的哄鬧聲。

  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校場外的青衣公子身上。

  出乎大多數人的意料,東方祜沒有畏避,反而走出幾步,扯著青紫溢血的嘴角,道:“能與各位英雄交手,祜三生有幸。”

  說完,他一撩青衣,果然緩緩走進了校場。

  九辰盯著他羸弱身影,眸底,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

  列英不知何時已回到巫王身側,見這情形,俯身問道:“臣看這個東方祜并不懂武功,火牛陣實在危險,要不要派人護著?”

  巫王雙目幽深的盯著前方,過了許久,面上忽然浮出一抹笑意:“世子既然有把握,就由他鬧去吧。”

  九辰隔空將麒麟弓拋給東方祜,東方祜踉蹌接住,摸了幾遍弓身,又彈了彈弓弦,滿是歉意的笑道:“殿下贖罪,祜手無縛雞之力,實在拉不動此弓。”

  周圍,再次爆發出哄笑聲。

  九辰立刻命人給他換了最輕便的小弓。

  東方祜試著拉了一下弓,復慚愧道:“祜雙手實在無力,這弓,就不用了罷!”

  此次明明是騎射考核,他卻一副凡事都好商量的口氣,許多將士,已經捂著肚子笑倒。

  手執松火的十名士兵,已站定位置,準備點燃牛尾。

  東方祜拿起一根羽箭,突然奔至西南方向的石壁,開始手腳并用得往上攀爬。

  眾人只當他生了逃跑之意,頓時竊竊私語起來。

  一聲鼓響,綁著犯人的牛尾被齊齊點燃,牛群立刻狂奔起來。

  東方祜爬上高壁,忽然轉身,脫去一身青色衣袍。在眾人驚異的目光中,他用箭劃破手腕,任滾熱的血浸滿那件袍子,將其染成血紅之色。然后,他用雙手將血袍鋪展在石壁側面上,讓其迎風飛舞飄揚。

  發狂的牛群視見這片晃動的袍子,愈加憤怒,紛紛向石壁狂奔而去。

  空氣如乍斷之弦,忽然靜止,吸氣聲此起彼伏。

  轉瞬之間,十頭火牛齊齊撞壁而死,血染石壁。牛身上綁的那些犯人,也被這巨大沖力甩到石壁上,粉身碎骨。

  一片死寂中,一人撫掌而笑,連聲贊嘆:“好!甚好!”

  卻是巫王。

  下一刻,校場內外爆發出雷鳴般的喝彩聲。

  點將臺上,九辰緩緩抱臂,看著東方祜,唇角漸漸浮起笑意。

  考核完畢時,巫王正式宣布,準淮國公子祜入威虎軍,歷練兩載,以成其冠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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