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第九十六章
如意沒有進屋。
徐思已說到這一步,她也沒什么可辯解和補充的了——她當然不會要求徐儀接受莊七娘活著幫她一道扶養她,但她也絕不可能為了和徐儀在一起,而和莊七娘劃清界限。
如果徐家實在不能接受,也確實唯有取消婚約一途可走。
當然,如果徐儀能及時趕回來,就一定還有轉圜的余地——徐儀必定有辦法安撫住徐茂和郗夫人,他也必定不會強人所難,逼如意將莊七娘送走。
但她和徐儀之間真正的阻礙,又何嘗是郗夫人。
外頭雪漸漸的停了。
仆役們已開始清掃庭院,竹帚掃在冰雪上,沙沙作響。
如意聽得心煩意亂,便回屋披了的斗篷,出院子往西殿小佛堂里去。
她便在佛堂里誦了一卷經,約莫郗夫人差不多已經離開了,才闔上經書回北殿去。
待進院子時,卻又見蕭懷朔從竹林那頭來。他顯然也望見了如意,抬手屏退隨從,獨自往如意這邊來。
如意略頓了頓,屈膝行禮。
蕭懷朔停住了腳步,很長時間內他只是沉默不語。當他迫使如意“認清自己的身份”時,他就已料想到會有這樣的結果,可當他直面這結果時,要接受起來也并不容易。事實上他只感到自己被諷刺了,如意向他屈膝,就仿佛是在嘲諷“如果這就是你想要的,那么你得到了”,可是他偏偏是他唯一不想要的。
他曾告訴自己不要著急,很多事都不是一朝一夕之間就能改變的?蛇@一刻他還是不能自抑的感到了煩躁。
“你在和我置氣。”他終于還是開口了。
如意顯然知道他為何這么說,便道,“……先習慣習慣也好,日后見面總歸是要行禮的。”
她果然是在諷刺他,蕭懷朔想——她果然還是逃避了最關鍵的問題,不肯直視他的心意。而寧愿去質疑他的品性。
“……外面冷,快些進去吧。”她眉目冷淡,面容平靜,說道。
她這個人確實有個極糟糕的毛病,對那些她覺得發脾氣也沒用的事和人,她便只用冷淡和沉默應對,連怒容都不肯擺出來。這使得許多人覺得她品性傲慢,打從心底里瞧不起人——琉璃對她越攢越多的怨氣,也正是因為如此。
但這只是針對那些她不想白費力氣去應付的人,對待蕭懷朔她從來都是有脾氣發脾氣,道理講不通,也不是沒動過手。
可現在她卻不愿在他身上消耗力氣。
蕭懷朔不由也惱火起來,上前拉住她的手。
她終于露出了厭煩的表情,回身用力揮開,全身的刺都張開了一般,怒視著他退了一步。
蕭懷朔臉色已變——她的袖口掃過蕭懷朔的鼻端時,他嗅到了佛前青銅器和白檀混合后特有的冷香。
“……你從小佛堂回來?”
如意道,“是!
蕭懷朔忽就有些不好的預感,他不由放輕了聲音,道,“你什么時候也開始信佛了?”
他注視著如意,如意的面色從不耐煩轉而了悟,了悟之后又從覺著好笑再到茫然、沉寂……
她說,“從此刻信起也不晚!
蕭懷朔沒有作聲。
有那么片刻他腦中一片空白。
待他回過神時,如意已獨自攬裙進了院子里。
他口不擇言道,“舅母來過了,對嗎?”
必定是為了同徐家的婚事——蕭懷朔想,今日命婦入宮朝覲太后,郗夫人想必留下來同徐思說話了。
如意果然停住了腳步。
“是!彼厣碇币曋,目光隱含諷刺,“想來舅母說什么事,你也已經知道了吧。”
蕭懷朔方寸已亂,只憑本能同她針鋒相對,“徐家不肯娶你了?”
他話音才落,如意已紅了眼圈——蕭懷朔于是知道,他說中了。
他心里又暢快又窒悶,他只覺得失控。不論自己的情緒還是眼下的局面,都背離了他的初衷。
他試圖粉飾太平,說出來卻覺著是自欺欺人,“……所以你才遷怒到我身上?”
他的話卻不知怎么激怒了如意。
“遷怒?”她揚起頭來,下定了某種決心一般,忽然便問,“如果第五讓不去鬧事,你打算怎么揭開我的出身?還是說,如果我肯追查到底,你就愿意按下這件事,不強去揭開了?”
蕭懷朔毫無準備,一時無法應答。
如意便進一步道,“五代光是不是你安排的?”
蕭懷朔才略松了口氣——唯有這一件他問心無愧。
可如意似乎料到了他的回應般,目光里滿是嘲諷,“——好吧,他不是你安排的。那么你敢說,當他終于把事情鬧開之后,你就沒有暗中縱容,推波助瀾?”
蕭懷朔便又一怔,下意識的反戈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如意看著他,淚水緩緩涌上來。
她靜了一會兒,仿佛透支了力氣一般,所有的咄咄逼人都消散了。有那么一瞬間她甚至是萬念俱灰的。
蕭懷朔也意識到了自己應對的失誤——他沒有否認哪怕一個指控。而是像個不熟練的孩子似的,拙劣的試圖回避正面作答。他在如意面前,確實還沒有習慣說謊。
何況他其實是心虛的——第五讓的所作所為確實在某種程度上正解開了他的困境,暗合了他的心意。
如意呆呆的站了一會兒,喃喃道,“……你究竟想要什么結果?就算我不是你的親姐姐,看在這么多年盡心竭力待你的份上,你也不能這么對我啊……”
他想要什么結果……
他想要的結果,旁人確實很難理解?墒撬苌儆惺裁凑嬲胍。難得遇到了,他想奮力去試一試。畢竟一生僅有一次的萌動,一輩子只能遇到一個的人,怎么能連試都不試就這么放棄?
“難道你寧愿糊涂一輩子?”
“就算要告訴我,也不必鬧到今日這種地步。
蕭懷朔又有些失控——得知是他誘導她調查真相時,她沒質問過,得知他已告訴了徐思時,她也沒質問過。此刻不過是牽扯到了徐家,她卻來說“鬧到這個地步”。
“鬧到什么地步了?是阿娘不要你了,還是我不要你了?舅母能為這么點事就來挑剔你,可見待你也不過如此。她嫌棄你的出身,你卻怪我揭開真相——未免也太自欺欺人了!”
如意卻已真的沒力氣應對了。
“……已經夠了。”她說。
她轉身欲走,蕭懷朔不由焦急起來。他想,至少第五讓的事,他得向如意解釋清楚。
殿內已有人察覺到他們的動靜。
蕭懷朔便拉住如意的手,不由分說道,“跟我過來!
如意掙脫不掉。
從小到大,肢體上的沖突如意從未吃過虧?商焐牧α坎罹,卻是怎么勤習武藝也彌補不了的。
這現實令如意悲憤至極。
她一直一直都那么努力,不管對待家人,還是做事,都從未保留半分力氣和私心。而她所渴望的,也都是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事——家庭安穩,兄弟友睦,嫁給那個和她自由訂立婚約男人。這要求很過分嗎?為什么蕭懷朔就能眉都不皺一下的盡數破壞?她的真心和努力,在他眼中到底算什么?
蕭懷朔終于放開了她。
他們正立在春草亭下,積雪壓低了青竹,亭臺假山盡數白頭。白茫茫的雪景之中只春草池中池水幽碧未凝,仿佛深不見底。他們便在池邊對質,平靜無波的碧水上應著他們的身影。如意萬念俱灰,而蕭懷朔遲疑不決。
“第五讓不是我唆使的!笔拺阉返,“我知道有這個人,但得知了他的一些事,就不希望你再同他有任何瓜葛。我不想讓他出現在你面前?伤吘故恰裕乙矝]有處置他!
如意頹然失笑,“結果他‘自己’找到我面前去了,對嗎?”
這會兒還為自己開脫,無疑只會加深如意的成見?涩F實就是如此。
蕭懷朔停頓片刻,轉而道,“我確實想揭開這件事,但我還沒惡毒到那種地步。我若真不擇手段,也不會拖延至今日才讓你知道!
“那還真是謝謝了!比缫獾,“可是,揭開這件事真有那么難嗎,竟能令你也輾轉反側。你大可隨便安排個知道內情的老仆來向我告密,如你所說,我肯定會追查到底。你依舊能置身事外。這么簡單的法子,為什么不肯用?”
她仿佛放棄了一切掙扎,道,“因為僅僅讓我知道根本就不是你的最終目的……對嗎?”
蕭懷朔不能做答。
這回應也正印證了如意的猜測,她痛苦不已,“……你就一定要令我眾叛親離嗎?”
蕭懷朔道,“……嫌棄你的就只有舅舅家罷了,我和阿娘都不在乎!
如意道,“……這就是你的目的嗎?”
她猜到了——蕭懷朔有些懵,她還以為她會繼續逃避下去?伤谷徊碌搅,這是不是說明她確實明白他對她的心思。
眼下的局面明明糟糕透頂,可他蕭懷朔隱隱感到期待。
如意不由退了一步,她完全理解不了,“為了你心里那點不合時宜的,連你自己都不清楚到底是真是假的感情,就不惜破壞我的婚姻,把我、阿娘和舅舅家全都損害一遍?蕭懷朔……你瘋了嗎?!”
蕭懷朔道,“不過是把真相揭開罷了,究竟損害了誰?阿娘想當一切都沒發生過,我答應了。你讓我和你一起演那出蠢透了的戲,我也答應了。如今不過是輪到舅舅家了,結果他們覺著出身比你本人更要緊,你就受不了了?明明是你自己的姻緣經不起考驗,你又何必遷怒到我身上?”
他說,“連這種考驗都經不起,你又何必留戀?還不如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歡喜?”
蕭懷朔道,“……日后你肯定還會有更好的姻緣。”
“什么才是更好的?”
蕭懷朔頓了頓,道,“我……”
如意再度打斷他,“一個不成,那就再換一個。二郎,你將人心當什么了?”她說,“你說的對,是我的姻緣經不起考驗,還不如一別兩寬,各生歡喜。我不該遷怒到你身上。可是更好的姻緣,也還是算了吧!彼币曋拺阉,道,“我已經沒有力氣去喜歡什么人了!
如意轉身離開。
蕭懷朔道,“你們為什么都這么喜歡斷言日后的事?!和徐家的婚約也是,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連個‘是’字都不會說就定下的東西,也叫婚約?!明明才剛剛知道自己是誰,明明一切才剛剛開始,怎么敢說日后一定不喜歡?世上哪有一成不變的事?蒙學幼童都知道滄海桑田世事變遷,為什么一說到人心你們就都覺著一定會恒久不移?”
如意停住了腳步。
蕭懷朔的話也不由一頓,他注視著如意的身影,渴望著轉機。如意果然回過頭來,他緊張的等待著。
但如意也只頓了一頓,便再度拾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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